一、永恒在生生
中国艺术对永恒的追求,有一重要观念:永恒在接续,在生生。在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发展中,这种观念表现更为突出。这是由传统思想嘉树上绽开的花朵。
《周易》讲“生”,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更讲“生生”,《系辞上传》的“生生之谓易”,就是说生生不已、新新不停的道理。关于《周易》中“易”的解释,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是“易名三义”(简易、变易、不易)的说法 6。这“三义”也影响到人们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核心精神几乎可用一句话概括:艺术创造就是以简易的方式,超越变易的表相,表现不易的生命真性。
《庄子》讲“化”,天地是永恒流转的世界,“徒处无为,而物自化”7。庄子有时将此称为“大化”,“大化”即永恒,宇宙生命就是无始无终的化育过程。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既化而生,又化而死,唯有“解其天弢,堕其天帙”8——解开人真实生命的外在束缚,顺化自然,才能获得永恒。这种思想唐宋以来深深扎根到艺术的土壤中。
传统艺术中生生相联的思想,与儒学的“孝”道也有关系。“孝”道的核心,在生生的绵延。张祥龙先生认为,“孝不是一个抽象的美德概念,它里边蕴含着原本的时间状态”。他关于孝的研究,就是通过对“姓”的思索,切入生生的逻辑,来说时间绵延的思理。9孝,在时间之轴上展开,又不能以一维延伸的逻辑来看,孝的根本意义落实在:只有生命主题的替换,没有生命清流的断竭,绵延无尽,生生不绝。
生命是一种接力,它是中国哲学所深寓的朴素之理,也是中国传统艺术所要彰显的永恒精神。诗人艺术家对此有一些颇有意味的理解角度。
(一)造物无尽
艺术中谈永恒,往往着眼点在如何解决生命缺场问题。唐宋以来文人艺术的努力方向,乃在交出一份生命不缺场的答卷。他们心目中的永恒,是一种主题可替换、生命不断流的永续念想,艺术创造就要彰显这一道理。
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枯木不开花,藤蔓缠上来,开出一片好花,生命还是在绵延。看陈洪绶《橅古双册》中的《古木茂藤图》,有莫名的感动,千年老树已枯,却有古藤缠绕,古藤上的花儿依枯树绽放—— 一种衰朽中的生机,一首生命不灭的轻歌。(图1-2)
图1-2 [明]陈洪绶 橅古双册二十开之一 绢本设色 24.6cm×22.6cm 克利夫兰美术馆
陈洪绶有《时运》诗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10树都会枯,然而花不会绝,这是有形的延续;更有“兰虽可焚,香不可灰”的无形延伸。我们所见的世界,总是有衰朽,有枯竭,有替换,而生命却在绵延,中国艺术家说生趣,说生生,就是说这不断流的精神。宇宙乃真气弥漫、生生不绝之世界,老莲画古藤缠绕老树、嫩花绰约枯槎,画的就是这不灭的精神。11
看盆景中的绿苔,石虽老,苔青青,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生命就这样在延续。“生意”是中国盆景的灵魂。庭院里,案头间,一盆小景为清供,近之,玩之,勃勃的生机迎面扑来,人们在不经意中领略天地的“活”意,感到造化原来如此奇妙,一片假山、一段枯木、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若无的苔,再加几片柔嫩娇媚的叶,就能产生如此的活力,有令人玩味不尽的机趣。盆景在枯、老之中,追求的是无可穷尽的活意。
如家具、瓷器、青铜器鉴赏中的“包浆”(具体讨论见第十一章),虽是旧物,但芳泽犹在,你去触摸,似乎还能感受到前人的体温,曾经触摸过它们的代代主人已隐去,生命依然在延续,后来的人还能感受到前人的芳泽。
园林营造中,深谙构园之理的人,喜欢购置旧园来重新整修,增植花木,点缀楼台,人们看重的是其“旧气”。计成《园冶》在谈到“相地”时说:“旧园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12旧园中的老木新花,昭示着生命延续的天地之理。“因地制宜”,就包括生生绵延之理。造园,不是造一个新园,而是将天地自然之气、古今绵延之理,接入我的生命中。
这种艺术呈现方式,源于中国人对生命的独特理解。“青山不老,绿水长流”13,这是中国艺术的八字真言。石涛有诗云:“山川自尔同千古。”14说的是类似的意思。
在很多诗人艺术家看来,宇宙是一生命实体,生命永远不会缺席!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如同从观众席暂时走上舞台,在经历演出后,又返回观众席上,共同参与生命大戏的无限上演。运化如流,生生不绝。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5——时光流逝,人无法控制,但生命在延续,樱桃一年一年生,芭蕉的绿天庵年年还会打开。正像唐代懒瓒和尚 16诗所云: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17
“春来草自青”,一切都在延续,人不能以为自己缺席,假定这世界就不存在,水还会流,云还在飘,山还会绿,生生接续,无有止息。(图1-3)
图1-3 [清]赵之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印
苏轼《前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18,造物无尽,生命无尽,人放弃占有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节奏中,便有永恒。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说的就是这意思。这“情”,乃是生生相连的义脉,而不是物质的永远占有。
(二)亡既异存
陶渊明人生哲学的主旨是对永恒的思考。“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人生是不可挽回地疾速向终点移动的过程,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生命不可久长的悲伤,但他认为,人生“有尽”,又可以说“无尽”。他在《自祭文》中说:“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此身已化(亡),作为一独立生命,“化”代表其走向此生的尽头,但“化”不等于彻底消失,而是“异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所谓化作春泥更护花,加入另一种生命形式,另一种荣悴崇替中。他的“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三首》其三)也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一方面说人肉体生命的消歇,一方面说归于大地怀抱、同于生生的永恒。(图1-4)
老子说:“谷神不死。”(《老子》第六章)归于“谷神”,归于永恒的大地怀抱,便有“不死感”——永恒的安宁。陶渊明诗云,“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纵望宇宙,俯仰人生,将自我放在缅邈时空、放在宇宙的大循环中,永恒的安宁便在内心里渐渐弥散开来,如大地一样绵延伸展。这或许就是《周易》坤卦彖辞所说的大地胸怀——“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三)盈虚消息
明末戏剧家、造园家祁彪佳在浙江绍兴有寓山园,其所作《寓山注》,对园中每一处景点命名加以说明,可谓中国造园史上的经典文本。其中有一水榭景点以“读易居”为名。他说:
图1-4 丰子恺 落红不是无情物 纸本设色
“寓园”佳处,首称石,不尽于石也。自贮之以水,顽者始灵,而水石含漱之状,惟“读易居”得纵观之。“居”临曲沼之东偏,与“四负堂”相左右,俯仰清流,意深鱼鸟,及于匝岸燃灯,倒影相媚,丝竹之响,卷雪回波,觉此景恍来天上。既而主人一切厌离,惟日手《周易》一卷,滴露研朱,聊解动躁耳!予虽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于盈虚消息之道,则若有微窥者。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 寸土,安能保今日以后,列阁层轩长峙乎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却怪李文饶朱崖被遣,尚谆谆于守护“平泉”,独不思“金谷”、“华林”都安在耶?主人于是微有窥焉者,故所乐在此不在彼。19
这段话由园林营建实例,来体会大易“生生即永恒”的道理。祁彪佳指出,他造此园,不光是为了造一个物质空间来居住,造一处美丽风景来欣赏,而是为了造一个安顿自己生命的世界,在这里体会“盈虚消息”的宇宙运演之理。
这段文字讨论了几种追求永恒的方式,一是重物,祁彪佳认为,物不可能永在。唐李德裕爱园如命,集天下奇珍于平泉,放逐边地,还不忘叮嘱子孙保护好平泉,“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20,但平泉还是消失在茫茫历史中。二是重名,这也无法永恒,历史的星空闪烁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最终还不是渺无声息。然而,在此二者之外,确有一种永恒,“自有天地,便有兹山”,山川依旧,生生绵延。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诗中所说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21盈虚消息,自是天道,代代自有登临人。
这位艺术家身坐“读易居”,在这水石相激处,俯仰清流,意深鱼鸟,读天地之“易”数,体造化之机微,感受生机勃郁世界的脉动,“稍解动躁”——跳出得之则喜、失之则忧的欲望洪流。人生短暂,生命有限,加入大化节奏中,就会欣合和畅,这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乐在此不在彼”:在此——独特的生命体验中;而不在彼——茫然的欲望追踪里。有限之生,可以有无限之意义。
(四)杖藜行歌
《二十四诗品·旷达》云:“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22此品说生命中的“旷达”情怀,谈的是永恒问题。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的“古”,可从两方面理解:就生命的有限性讲,生生灭灭,生就意味着灭,谁人没有大限日,然而南山千秋万代还是巍峨自在;而就生命的无限言之,每一种生命都是永恒的,人加入生生接续的大化流衍中,便获得真确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孰不有古”——人也可像巍峨南山一样,自有千古。
中国艺术家崇尚“旷达”的命意正在于此。放旷高蹈,达观宇宙,人生既有限又无限,既短暂又绵长。传宗接代的宗法延传,是一种接续;人在体验中加入大化流衍节奏,同样可以获得接续的力量。旷达,是关于生命接力的顿悟。
古代士人推崇的杖藜行歌境界,便是这洞见永恒旷达情怀的体现。杜甫《夜归》诗说:“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23杖藜行歌代表一种潇洒倜傥的人生境界。虽然满蕴生命忧伤,虽然在人生竞技场上成了折翅的鹰,但我仍可醉眼看花,狂对世界,卒然高蹈,放旷长啸;我仍能以自己衰弱的身体,凭借支撑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之舞。百年人照样可唱千年调,短暂行照样可存苍古心。
杖藜,是说人生过程的艰难,被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是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局促,如此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弯了腰,但我照样可以歌啸天地间!(图1-5)
6 “易名三义”的说法,出自汉代的《易纬·乾凿度》:“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版,第15页)
7 《庄子·在宥》,[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四,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90页。
8 《庄子·知北游》,[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七,第746页。
9 张祥龙:《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0—75页。
10 [明]陈洪绶:《陈洪绶集》卷四,吴敢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页。
11 日本一位颇有哲思的女收藏家白洲正子(1910—1998)用通俗的语言,说到东方这一智慧:“秋叶将落尽,新绿会萌生,把当下每一天都认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传交给子孙后代,再默默凋落散去,就是我心愿。”(〔日〕白洲正子:《旧时之美——白洲正子谈日本文化》,蕾克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4页)这段话说了三层意思,一是日日是好日,夜夜有好月,活好每一天。二是生生在延续,将生命力量传给后世,将真实感悟传给后人,这是一生的工作,也是人生意义的实现。三是默默凋零,不给人间带来负担,使后续生命更好地展开。三者互相关联。只有活好每一天,你才有值得后人分享的体会;只有本着将自己有价值的东西传下去的愿望,才能去真实面对人生;而默默凋零的念头本身,就是为生生不已的世界加持。
12 [明]计成原著,陈植注释:《园冶注释》,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年版,第49页。
13 如《三国演义》卷十二云:“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相期,必当厚报。'”
14 故宫博物院藏石涛《清湘书画稿》题跋中诗句。
15 [宋]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杨景龙校注:《蒋捷词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85页。
16 唐南岳懒瓒和尚,普寂弟子(普寂乃神秀法嗣),禅宗北宗法系中一位得道高人,其《乐道歌》流传久远。
17 [南唐]释静、[南唐]释筠编撰:《祖堂集》卷三,孙昌武、〔日〕衣川贤次、〔日〕西口芳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1页。
18 [宋]苏轼:《苏轼文集》卷一,[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页。以下凡引苏轼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19 陈植、张公弛选注:《中国历代名园记选注》,陈从周校阅,合肥:安徽科技出版社1983年版,第263页。原书个别标点有误,径改。
20 [唐]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记》,见[明]张岱:《陶庵梦忆》,苗怀明校注,北京:西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
21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一百六十,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44页。羊祜为西晋征南大将军,曾镇守襄阳,功勋卓著,一次他登上岘山,感叹时光流逝、生年不永,泫然流泪。后人感此在岘山立碑,名堕泪碑。
22 朱良志:《〈二十四诗品〉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27页。以下凡引《二十四诗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3 [唐]杜甫:《夜归》,[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17页。以下凡引杜甫诗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