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子。”她听见呼唤。母亲从厨房来到起居室,朝二楼呼唤着她。“佳子,吃午饭了。”“佳子,吃晚饭了。”本不该听见的声音,仿佛穿行于梦境与现实之间,传入耳中。过去是“阿哥、佳子、小彭”,“阿哥、佳子、小彭,吃饭了”。去年,哥哥离家独立之后,变成了“佳子、小彭”。今年春天,弟弟去外公外婆家住之后,就变成了“佳子”。母亲总在楼梯下如此呼唤。那声音仿佛永远不会消失。“阿哥、佳子、小彭。”“阿哥、佳子、小彭。”“佳子、小彭。”“佳子、小彭。”“佳子。”……
佳子背对着光。她弓着背,感受到光与热正聚集在自己突起的脊柱上。是呈鲜明血色的光。光滞留在闭合的眼睑与眼角间,风拂过时,会轻柔地随之黯淡一瞬。呼吸时,肺部会在温热中一点点变脏。额头与发丝里也汇集着热意。鼻子抽动着,体会细细碎碎吹进来的风。左脸颊缓缓变凉时,佳子察觉到自己正背负着某人,那人的气息似乎落在了她肩上。
耳旁微弱地持续着窗外校区扩建的施工声,听起来那样遥远,忽然,音量乘着风猛地加大,佳子就在这一刻完全清醒了过来。安静的教室里,全是陌生的脸。她伸手想擦擦右脸颊,因为趴在课桌上太久,那里留下了微微泛湿的印痕。佳子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心慌地将从第四节课起就一直摊在面前的古文教科书和边角打卷儿的字典收进了书包。嘴巴里是干涸的唾液味。
“看来是醒了呢。”女物理老师看着收拾桌面的佳子,用毫无起伏的声线挖苦道。可当佳子抬头时,老师又迅速移开视线,继续讲起了课。
“佳奈子,你是文科班的?那应该要换教室。”斜后方传来担忧的声音,是去年同班的女生。这间教室的第五节课是物理,文科生需要转移到小教室去。佳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了歉,然后站起身来。佳子经常陷入这种状况。虽然她是第一次经历睡着时周围的人都悄悄换了一拨,但午休睡过头太平常了。下节课开始时总伴随着焦灼,有时其他人都去运动场了,直到上课铃响,她才在关了灯的昏暗教室里独自醒来。
佳子在课桌的空隙间穿行着走出教室,来到装有玻璃窗的走廊,只见树木青翠,环绕着校园。地理课上老师说过,这些都是推平山地建校后新植的。的确,校园里的树木并不会散发进入山间时扑鼻而来的泥土味,在日晒下也不会像野生植物那样冒热气。
体育老师从走廊尽头迎面而来,刚捕捉到佳子那散漫的模样,就噗地大笑出声:“秋野,你还好吧。”他的笑并不含恶意,而是接近猛拍一下背部给予鼓励的感觉。佳子喜欢这位体育老师豪放的笑声。
“在偷懒啊。”
“嗯,偷懒。”佳子应声,心想,原来这叫偷懒吗?还以为偷懒是更敷衍、更自由的主动行为,原来会这样水到渠成般地发生吗?佳子正前往小教室。她应该在摆放着白色长椅的拐角转弯,再经过一位优雅的白发老奶奶经营的小摊,从教师办公室一侧的楼梯上至小教室。可是,脚在抵达目标楼层后,仍想继续往上爬。于是,她重重地又踏上一级,再踏一级。“喂喂,”佳子对着空气嘟囔起来,“喂喂喂。”转眼,她已经踏上通往顶层的那段楼梯。最近,她时常这样莫名地着魔。她回想起刚才那位女物理老师去年讲解过惯性法则。例如,在医院听见八音盒版的《卡农》时、放学路上仰望晴空时、在教室吃便当试图扎起小番茄时,佳子会忽然变成一个物体,变得无法做出变化。她要么是无法动弹,要么是重复相同动作。这种症状大约是在一年半前开始出现的。某个早晨,醒来的佳子感到神清气爽。她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先是去家居建材超市买了绳子,接着那双脚又走到了街边的小神社。她将绳子挂在了神树上。那天回家后泡了澡,佳子望着浴缸的温度显示器,听见门外传来母亲和班主任打电话的声音。水很热,佳子冻僵了的身体泡在里面隐隐作痛。最终,他们定下了一系列的谈话,谈话对象从班主任到心理顾问,再到医生。
“妈妈正苦于脑梗死后遗症,爸爸还大吼着拒绝去学校谈话。哥哥心生厌烦,离开了家。弟弟报考了外公外婆家附近的学校,决定明年搬去住。班里没有朋友,我总在独处,不过并没有遭到霸凌。做小组课题时,也有人愿意带上我。学校布置很多作业。晚上总在吵架,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由于缺席太多次,我无法融入社团活动,打算之后申请退出。我和班主任关系很差。听朋友说,他前段时间还把我父母叫作‘怪物’。这段时间我变得很懒散,不想打扫卫生,也不想学习。我没力气去上学了。”
每当说出口,话语就成了空洞的壳。每句都像是原因,却怎么说都不对劲。佳子将无法自如活动的身体归咎于他人、归咎于不如意的事。谈着谈着,一时之间似乎找到原因了,可当她道谢后走到室外,踏上草坪的瞬间,又觉得情况不同了。那团热热的块垒,一旦通过喉咙诉说出来,就会幻化成其他东西。尤其是说到两年前母亲因为脑梗死住院的事情,佳子总会陷入无言。她记得母亲最开始发病是在上班的地方,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被告知这件事的,就连看着母亲因为麻痹等一系列后遗症呻吟不已时自己在想什么都不太确定了。然而,她却总会想起一个夜晚——风似乎是战栗着裹住了屋顶;一对父子骑着自行车经过了门前的坡道,随即只剩小孩那铃音般清亮的声音继续传来,大人的低沉嗓音先一步消融在黑暗之中,再也听不见了。
母亲从电视节目里学到将食材用热水焯一遍的做法,先在透明的碗里盛上热水,再泡入用剪刀处理好的鸡肉块。出院后,她的左半边身体仍有麻痹感,据说通过康复训练有望缓慢恢复,她便开始使用剪刀代替菜刀。母亲做饭时佳子就守在一旁,边复习定期考试的内容,边和她聊天。当她提到上周两人一起去看的电影时,母亲忽然没了回音。
佳子抬起头,只见母亲手扶着灶台,像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佳子一下就会意了,接着又问了母亲几个问题,像附近新开的面包店、母亲住院时自己送她的花。母亲看起来简直像被错认成其他人搭话了一样,佳子不得已露出了羞怯的笑容。她回忆起两人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交流感想的场景,那一幕很不错啊,那个演老师的人讲台词真没感情。洒在林荫道上的光那么美丽,却也无法免于被忘记的结局。
鸡肉渐渐发白了。母亲念叨着熟过头了,边冲水边捞出鸡肉。母亲用湿答答的手暴躁地挠起了她那白白的脸颊,一下一下,沙沙作响,一不留神扭到了脖子。“哔——”不合时宜的提示音响起。该晾衣服了。母亲放下鸡肉走向盥洗室,被佳子急忙拦住。之前说好了,在母亲行动不便期间,由家人负责下厨以外的家务。然而,母亲猛地挣脱了佳子,一头扎入洗涤筒,晾起了衣服。
在昏暗的日光灯下,母亲散在肩膀上的头发闪着一丝一丝的白光。那身化纤面料的粉色家居服已经穿到褪色,每动一下,都会跟着软趴趴地起皱。挂在左臂上的衬衫悄然滑落,突然,母亲兴趣索然地离开了洗衣机,在起居室里踱起了步。佳子蹲下身,打算捡起那件衬衫。
就在这一刻,佳子听见了足以撕裂空气的悲鸣。母亲的背影坍塌了,她像小女孩扎双马尾一样,两手紧抓着头发,朝空气里看不见的某个存在尖叫着,一遍又一遍地鞠躬。
佳子倏地想起,母亲曾是坚毅的人。这样的她在病后性情大变,动不动就会哭出来。佳子暗下决心,将鼓舞她视作自己的职责。母亲像赖在超市地板上不肯走的小孩那样,发出接近破音的哭喊,佳子反而冷静了下来。她释然一笑,心想得安抚母亲了。佳子跑去母亲身边,想对她说“又不是小孩了,别哭了”。她伸出手,“又不……”喉咙刚发出声,眼泪就淌到了下巴,“……妈妈。”
“妈妈。”“妈——妈。”那是呢喃般的呼唤。佳子跪在地上,脸颊贴向了眼前无言的背脊,在那背脊上来回摩擦起来。
脚不受控制地爬着楼梯。朝着天空、朝着天空。总之,要尽可能地爬向更高。身体不断地膨胀着。佳子觉得,抑郁就是身体变成了水气球。每天,她都如同被拖行在沥青路上的水气球一般痛苦,为细微的事而受伤、破裂。佳子踩上了最后一级,径直撞在门上,身体总算停了下来。她拧了拧门把手,果然上了锁。无法进入天台,佳子只能将脸颊贴近,想象起门那边的天空。她蹲下身,现在明明没有那种念头,想象却妄自延伸。迄今为止,从这扇门坠落了多少学生的幻影呢?
如此静默了一会儿。窗外掠过鸟的身影,佳子被拉回了现实。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佳子想,被带走时真是毫无察觉。那次之后,母亲的身体慢慢恢复,虽然依旧伴随着麻痹和记忆障碍,但至少她表面看起来已经没有异常。
肚子饿了。佳子想起早上在便利店买茶时找的零钱就放在裙子口袋里,就想去小摊上买点什么。总算站起身时,居然听见校内广播叫她的名字。她一时焦躁,以为是刚才的一系列举动被谁看见了,赶过去才知道是因为其他的事。“去了小教室,没看见你。”班主任正在桌面上整理资料。接着,他让佳子去教师专用的停车场等着,母亲要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