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湖南常德,真热啊。
全国评选几大火炉城市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这里的。毕竟这是个并不知名的中小城市,尽管这里有传说中的“桃花源”。
说起桃花源,这是常德人的骄傲之一,按照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的记叙修建得一模一样。每年春天,沿路便是茂密的桃花林,正是所谓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再穿过秦人古洞,“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然后便进入了世外桃源。洞外是传说中荒古神奇的秦人村。晨钟暮鼓,传递着苍凉;良田美池,流淌着自由;黄发垂髫,共享着怡乐。那古朴的秦居,芳香的擂茶;那深巷的犬吠,桑颠的鸡呜;那戏台的古典,牧童的村笛;那油榨的“吭啃”,水车的轻摇;那秦剑楚刀,石磨瓦罐……
只可惜,这绝世美景每年只有短短的两个月,这就是桃花的自然花期。
据说科学家在研究能四季盛开的桃花,常德人却不以为然——在夏天盛开的,那叫桃花吗,那是妖精。
关于这桃花源,这些年也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说真正的桃花源其实在河南灵宝,还有人说在安徽黟县。网友们引经据典,吵上了热搜,吵成了几个派系,却不知道常德有个小镇叫武陵镇,这个名字自古便是了,所谓“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常德人们以此为佐证,证明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千真万确就在常德。
对于六十岁的张大海来说,桃花源在哪里并不重要,他不是武陵人,他住在鼎城区,桃花源在桃源县,他从来没去过。他对坐两个小时车去看桃花这件事完全没兴趣,也并不关心真正的桃花源到底在哪儿。他现在只关心这么热的天什么时候能够消停,这种南方的湿热,即便他这大半生都是如此度过的,但酷暑来临的时候依然不适应。
此刻,他正站在公交站台,排队上车。有个肥胖的中年女子蛮横地往前钻,想要插队,他眉头一横,伸手指了指。那女子打量了他一下,正要叉腰咆哮,随即脑瓜子一转,缓了缓,想必是害怕被碰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又排回原处。
张大海满意地跟着队伍上车。
公交车司机名叫金枝,不到五十岁,她戴着泛黄的白纱布手套,看起来很干练,还细心地描了眉毛,戴了一对珍珠耳环,耳环随着她的肢体动作晃来晃去。
金枝大声对上车的乘客喊着:“往里面走!往里面走!”
张大海看起来跟她已是熟识的朋友,但其实只不过是点头之交,真正的点头之交——上车时两人默契地微笑点了一下头,就没其他的了。
张大海每天上班都会搭乘1路车,并且是在这个点上车,所以几乎每次都是赶上金枝的车。他们并未过多交流,事实上他们从未交流过,公交车司机安全第一,张大海虽不算笨口拙舌,但也不敢在人家工作的时候贸然主动去闲聊。
驾驶室旁边靠窗处正好有位置,张大海坐下了。这像是他的专属座位,每次他都坐这里。
车开动起来,他偶尔假装不经意地看看金枝的侧脸,那个珍珠耳环晃来晃去,让他竟然有些出神。
窗外是行色匆匆的人,刚刚出摊的水果摊,播放着抖音神曲的杂货店,卖力蹬着三轮车的小工……南方小镇的人们,这是属于他们独有的繁忙与琐碎。
不一会儿,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张大海面前站了个穿裙子的女孩,她一只手紧握着抓环,另一只手刷着手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时不时被短视频里的段子逗得忍俊不禁。旁边是一名面容猥琐的眼镜男,留着很多电视剧里的反派常会留的八字胡,拿出手机,趁着拥挤偷偷伸出手在女孩裙下偷拍。
张大海不经意间瞥见了,顿时火冒三丈,正要挺身而出,此时,金枝也在后视镜里注意到了这一幕,到了下一站,金枝突然猛踩刹车,大家都朝前倾斜,眼镜男的手机没拿稳,飞了出去。
眼镜男捡起手机,见屏幕裂了条缝,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质问金枝:“喂,你怎么开车的!赔我手机!”
车门打开,金枝大声招呼着乘客下车上车,根本不搭理眼镜男。
车门关上,车继续前行。
眼镜男见索赔不成,继续骂骂咧咧,金枝没有反应,看都没看他一眼,于是他又上前一步,却被张大海起身拦住。
张大海怒目圆睁,音色粗糙而有力:“看着斯斯文文,原来是个流氓!”
眼镜男被当众指责,按捺不住地嚷嚷:“你说谁呢!”
金枝配合着张大海,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说你呢,赶紧把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删了,不然报警抓你!”
张大海呵斥道:“删了!”
车上乘客议论纷纷,对着眼镜男指指点点,还有人拿出手机拍他。
“他偷拍那姑娘。”
“臭流氓啊!”
“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人得抓!”
“祸害小妹子,没教养的!”
车上的议论声一浪高过一浪,被偷拍的女孩羞红了脸,乘客们纷纷把她挡住,将她与眼镜男隔离开来。
眼镜男面子挂不住,突然推开张大海,冲上前推搡金枝,抢夺方向盘。公交车在马路上乱窜,乘客们大叫起来,金枝死死护住方向盘。
眼镜男慌张地大喊:“我要下车!停车!”
张大海见状上前一把勒住眼镜男的脖子,拉开他,金枝紧握方向盘,挣脱开之后总算顺利地将车停在路边。
见两人打成了一团,金枝大喊着:“后面的乘客,帮忙报警!”
那被偷拍的女孩赶紧拨打报警电话。
别看张大海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他身板硬挺,手劲大得出奇,眼镜男被他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是这时,张大海的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抽出右手,捂住腹部,眼镜男赶紧起身,摆脱了张大海的控制,伸出手要扒开车门。张大海忍住疼痛站了起来,大步朝眼镜男走来,那眉头紧皱、虎虎生威的架势让人不寒而栗。他一把抓住眼镜男,其他乘客一拥而上,轻松将这人制伏。
一片掌声。
没过多久警察赶了过来。
携手除恶,合作愉快,张大海松了一口气,和金枝相视一笑。
满足了。
车继续前行。
张大海似乎都忘了疼痛,沉浸在刚才英雄的荣誉与掌声当中,他靠在车窗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对和金枝的第一次打交道,很是满意。
到了新都宾馆这一站,公交车再度停靠。
张大海随着人群下车,金枝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新都宾馆。这是一家新装修的三星级宾馆,在这个小镇上,算是个气派的建筑。
金枝笑了笑:“谢谢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张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笑了笑,想回她一句,还没想好如何礼貌而不经意地表达他的热情,车便开走了。
他看着车渐渐远去,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起。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离去。但他并未走进新都宾馆,而是朝另一边走去,他走了五六分钟后,到了街角,这才是他上班的地方,名叫百味饭馆。外观看起来有些破旧,是一个平民化的餐馆,很多出租车司机把这里当成据点,点上三五小菜凑一桌,便宜,好吃。他们说,大饭店做不出这里的味道。
张大海便是百味饭馆的大厨。
百味饭馆的后厨,嘈杂不堪,烟火横窜,像个兵荒马乱的城池。
张大海想必就是这里的将军,他掌控全局,备受尊重。他娴熟地将菜下锅,煎、煸、焖、炒,动作利索,有条不紊。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些动作,从毛头小子到如今六十耳顺,他这一辈子,最亲密的伙伴便是手里这把锅铲了。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才忙碌了一会儿便累了,肚子又不争气地痛了起来,他坐在一边擦着汗,捂着腹部,不吭一声。缓了缓,他站起来,竟然有些腿抖,他不得已,又坐了下来。
“老喽,老喽。”张大海不禁感叹了一句。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助,这个年纪免不了会时不时想当初。
年轻那会儿,刚和素平处对象的时候,素平的姨父嫁女儿,张大海为给素平撑面子,去帮忙承办流水席,在白鹤山老家大摆二十八桌,一桌十八个菜,张大海带着一队人马愣是生生扛了下来。素平父母对这家徒四壁的小伙儿顿时刮目相看,说前不前途的先不说,至少女儿嫁给他不会饿肚子。他记得那一次,送完最后一拨客,才得空坐下来擦汗吃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丝毫不觉得累。这一过六十,小小一个肚子痛,竟然就扛不住了。
张大海叹了口气,唉,不服老不行。
服务员端来一盘小炒肉,结结巴巴地说:“张……张师傅,5……5号桌刚才谁出的菜,小……小……小炒黄牛肉,怎……怎么上的小炒肉?”
张大海的徒弟赶紧看了看单子,辩驳道:“写的牛肉,你说错了。”
服务员急了,刚要吵,张大海忍着痛,挥了挥手:“算我的,等两分钟。”
后厨最忌讳打嘴仗,有那工夫,还不如赶紧解决问题,管他谁的错,又不是公交车上拍人底裤的臭流氓,没必要那么较真。更何况,用餐时间本来就手忙脚乱,耽误了时间,客人又该闹了。
油烧热,牛肉下锅,旺火爆炒,张大海只有在这样的油烟气面前,过度的专注才能短暂地忘记腹部的疼痛。
三五分钟,小炒黄牛肉出锅。
另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盘菜急匆匆地进来:“张师傅,3号桌的土匪猪肝,说太淡了。”
徒弟帮张大海说话:“师父下料都很猛,这是哪路的神仙,口味这么重啊?”
张大海不吭声,伸手,徒弟递来一双筷子,他接过,尝了一口猪肝,皱了皱眉,然后拍拍自己的脸,叹了口气:“年纪大喽。”
重新下锅,放盐,起锅。
张大海擦了擦手,对服务员说:“回了锅,可能有点老了,送份花生给3号桌。”
一旁的徒弟趁着张大海没在忙活,凑上来,一脸堆笑:“师父,明天我相亲,能不能帮我换个班?”
张大海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强忍住,揉了揉肚子,听到这话,原本表情严肃的他笑了起来:“行啊,老大不小了,赶紧结婚生崽。”
徒弟问:“你几个小孩啊?”
“三个!小儿子接了我的班,手艺比我还好。”
张大海得意地大笑着。
街边一家普通的米粉店,大早上人满为患,灶台前的汤锅热气腾腾。
常德米粉是湖南米粉界的一支重要的派系,二十多道药膳、香料熬制牛肉和高汤,麻辣鲜香。传闻常德的米粉其实源于北疆,四百年前,清朝实行改土归流政策之后,长城边有回纥人组成的一支部队,奉命南下,过黄河长江,一直走到今天洞庭之滨才驻扎下来。因为不习惯南方的米饭,便使用北方做面条的方法把大米煮烂后拉成丝,成为今天的米粉。
常德的街头,米粉随处可见,开店的老板们个个有自己的特色与骨气,有的以牛骨头做浇头闻名,有的主打一个“鲜”字,还有的米粉口味可能一般,但桌上十几碗不同的凉拌菜,随意吃,不加价。但不管是哪种,统统都有种“爱吃吃,不吃滚”的霸蛮气场,这是小店日积月累的骄傲。
这家的老板动作娴熟,一碗碗米粉上桌,客人们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吃一碗粉,在这个小城,应该是忙碌的人们每天唯一与自己独处的时光了。
外卖骑手张小安骑着电动车奔赴而来,他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但眉头始终紧锁,仿佛时刻要声讨这个世界。他停好车,取下安全帽,大步走进店内。
张小安伸手指了指牛肉粉,老板与他熟识,默契地点点头,给他下了一碗粉。他扫码付款,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粉,找了位置坐下,拿出手机设置成暂停接单模式后,随手把手机放在桌边,狼吞虎咽起来。
张小安身后那桌,和他背靠背坐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她叫小篆,像这个城市的异类,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码套头衫,边吃粉边举着手机拍视频。
“各位好,我是你们朝思暮想的小篆。牛肉粉最重要的是浇头,好不好吃就看浇头熬得够不够劲道,这家店在我小学时就开了,到现在依然屹立不倒。在常德能活这么久的店,那必须是有两把刷子的,本姑娘今天为大家表演一分钟吃完三两粉,火箭给我刷起来啊兄弟们!”小篆旁若无人地对着手机摇头晃脑地说着。
身边的食客没人在意她的吵闹,张小安更是毫无反应,小篆像是这个画面里突兀的一笔,像是被修错了图,生硬地安放在人群中。
张小安吃完粉,刚走出店门,突然想起手机还放在桌上,回头找寻,手机却不在原位。他着急地拦住几名正要离店的客人,手里比画着手语,但没人听得懂他的意思。被拦住的客人们对视一眼,从他嗓子里发出的支离破碎的声音判断,眼前这个俊俏的少年是个聋哑人。他们不懂手语,只能摆摆手,表示并未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意识到自己的慌乱,于是用手语表达:“抱歉,我的手机刚才就放在那里,你们看见了吗?”
其中一个看似上班族的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干什么啊?别拦着啊小伙子,我要去上班!迟到了你负责啊!”
另一个打扮得体的妇女已经意识到张小安的窘迫,故意侧身堵住门口,转身对张小安一字一顿地说:“你慢慢说,别着急!”
张小安能通过对方的口型理解大致意思,于是继续用手语说:“我的手机丢了,能不能帮我找找?”
他甚至用大众或许能理解的姿势比画着,但大家依旧一脸茫然。
店外的路人围观起来,吃完早饭赶着去上班的食客也渐渐没了耐性,都闹着要走。
小篆暂停直播,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
老板仔细地看着张小安的手势,然后上前问道:“你丢了什么?”
张小安比画了一下,指了指旁边客人手里的手机。
老板拿起盛牛肉的汤勺,敲了敲锅,吆喝起来:“喂喂喂!谁看见他手机了?别缺德,小孩儿不容易,欺负残疾人天打雷劈啊!”
中年上班族问:“有监控吗?”
老板摇摇头。
没人吭声,大家面面相觑,这种破旧小店,有时候丢了东西真只能自认倒霉,但大家似乎都有些同情张小安,看他穿着外卖服,能想象他吃过不少苦,丢了手机,今天就没法开工。
小篆一直在一旁观察着张小安焦急的模样,然后从人群里钻出来。
小篆问:“你刚才将手机放哪儿了?”
张小安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小篆的意思,赶紧走到桌前,指了一下刚才放手机的位置。
小篆想了想,狡黠地一笑,随即举起自己的手机,得意扬扬地大声说道:“我刚才正好在拍Vlog,应该都录进去了,自己交代,不然就报警!”
无人应答。
陆续有客人叫好。
“播吧,身正不怕影子歪!”
“播!我赶着去送孩子上学呢!”
“播!偷小孩手机,不要脸!”
小篆提高了音量:“我播了啊!老板,报警!”
老板爽快地答道:“好嘞!”
老板拿起电话正要拨打110,人群里的小偷悄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慌慌张张地扔进垃圾桶,但这动作幅度实在不小,迅速被人发现。
中年上班族伸手指向小偷,呵斥:“小偷!”
小偷正要逃离,众人上前,齐心协力地制伏了小偷。
这小偷獐头鼠目,手无缚鸡之力,警察一来,直接被吓得哇哇大哭。
手机失而复得,张小安感激地看了看小篆,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小篆拍了拍他的肩:“小哥,改天请我吃饭啊。”
没等张小安回答,她便大摇大摆地离开米粉店,刚走几步,似乎是猜到张小安还在等着她道别,她回头冲着他笑了起来,挥了挥手,然后便钻入路边的人群中。
张小安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好半天才想起忘记挥手回应小篆。他走出米粉店,四处张望,已经没有小篆的身影,或许以后不会再有机会遇见,想到这儿,张小安的心头竟然萌生了些许遗憾。
应该道个谢的,她想必觉得他很没有礼貌吧。张小安沮丧地想,然后拿起手机,恢复接单模式。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这几棵树据说好几十年了,当年抗日战争的常德会战时期就存在了,那时日本人在常德搞细菌战,空投带着细菌病毒的棉絮到常德鸡鹅巷。那是一段常德人不堪回首的屈辱史。年长的老人依稀记得,那会儿巷口已经有了这几棵树,但起初没人管,枯死过两棵,抗战胜利后重建时才分配了林业局的人来管,经历若干年,附近老旧的居民楼拆迁建了医院。这几棵树,像几名身材高大、守卫百姓的卫兵,就这样静静屹立在这里,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常德人的离去。
医院的走廊很冷清,偶有护士与病人走过。张大海向来不喜欢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闻到它,就像向你宣布——你生病了,并且,你怕了,不然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张大海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就怕在医院接受医生的“审问”,他们就像知晓一切的智者,你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能老实巴交地坐在这里,听他们告诉你你的身体状况。
窗外风吹过,一片香樟叶随风飘落,跌落在综合楼的窗台上,让他有点儿走神。
其实还没到落叶的季节。
综合楼办公室里,医生与张大海相对而坐,张大海眼神呆滞,手里是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确诊肝癌,癌细胞已扩散。
前些日子的腹痛,跟以往不同,不是忍忍就过去了。倔强的老头没辙,偷偷来医院做了检查,刚拿到这结果。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以前的小病小伤还可以逞逞能,自欺欺人一下,这一次,怕是真的遇到大魔头了。
医生冷静得有些不近人情地说:“治不治,要早点定,我想办法提前安排床位。”
张大海清了清嗓子,想表现得镇定一些:“医生,你跟我说老实话,还……还有多久?”
“我们跟病人说的都是老实话,”医生缓了缓,继续说,“不治的话,半年吧。”他想必在这里跟很多病人说过类似的话,也面对过很多种不同的反应。就像院里的这几棵香樟,看着病人们进进出出。生死离别,新芽落叶,都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没有谁是特别的。
“治的话呢?”
“恢复得好的话,能撑三年。”
张大海有些犹豫,额头开始冒汗。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樟树发呆。他听说过这几棵树的年纪,据说跟他差不多大,但它们此刻意气风发,枝繁叶茂,直挺挺地立在不远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感觉它们还能活很久很久,而自己……刚才医生说,恢复得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撑三年。
医生等了几秒,看张大海还在发蒙,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决定了吗,治不治?”
“治……治治,得花多少钱啊?”
张大海还是想活的,他在人生最难的时候都没想过死,素平走的时候,跟天塌了一般,但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好好活着,好好养大三个孩子,不然拿什么脸去见素平。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大了,日子悠闲,虽然不奢望能老树开花跟金枝来个黄昏恋,但多少已经感受到一点儿岁月静好的味道,偏偏这时来这么一记重拳,让他等死,那可不行,死乞白赖也得活啊!
“换肝,保守估计三十万,反正……是个持久战,要做好心理准备。对了,你有子女吗?”医生翻开会议资料,看了起来,是送客的意思。
子女?
张大海当然有子女,不然他逢人就嘚瑟的啥呢?
他不但有,还有三个。这个年代,有三个子女的家庭并不多见了。
张大海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大女儿张小云,拿着电话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估摸着当老师的张小云现在应该在上课。
张大海猜对了,此刻的张小云的确正在给学生上课,他就算给她打了电话她也一定不会接。她正拿着课本,在课桌间来回走动,大声念着:“商鞅变法的措施,第一是承认土地私有,允许自由买卖,第二是奖励耕战……”
张大海以前偷偷去五中看过张小云上课的模样,回来以后在小区里嘚瑟,说,我女儿上下五千年什么都懂,国家公办学校的老师,以后桃李满天下。
张小云气质温婉,是张大海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她三十出头,是花岩区第五中学初中部的一名历史老师,国家编制,不像他张大海,百味倒闭的话,他就只能在家抠脚。她的人生轨迹完全符合张大海对她的期望,中学是一中毕业的,成绩名列前茅,高考填志愿时,原本有机会上更好的综合类大学,却想也没想就报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一来目标明确,要当老师,这个世界上最体面的职业就是老师,谁不读书呢?二来学费低一些,每个月还有生活补贴,张大海只用管她的学费。她几乎没怎么让家里操心过。
二女儿张小穗比姐姐漂亮,像素平却又不完全像,她更跋扈嚣张,是一种侵略性很强的美。每次张小穗回家,街坊邻居无一例外都要夸“小穗越长越像她妈,漂亮”。她在飞歌KTV做前台,下午四点上班,负责接待顾客,帮他们安排房间,忙的时候还要帮帮服务员上果盘。都是自己养大的女儿,张小穗却不如姐姐张小云省心,打小就不爱读书,不让干吗就偏要干吗,中专毕业以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飞歌”是她待得最久的单位了。这工作在张大海眼里也不体面,每每有人问起,他就说:“哦,小穗啊,在‘飞歌’当财务。”张小穗懒得戳穿他,她清楚得很,对付张大海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正面刚,是刚不过的,毕竟那是她老子,更何况她心里有“鬼”,偷摸谈了个男朋友,是个名叫高强的四十开外的男人,这要让老头知道了,高低得有一场恶战。
张大海把通讯录滑到张小穗的名字,琢磨着是不是得通知一声,再由张小穗当个传声筒讲给张小云。他总觉得张小云不算亲近,可能跟她老师的身份有关,总是隐隐约约有种疏离感,或许她们姐妹之间聊起来更痛快。但想想,算了算了,也罢也罢,告诉她有什么用,一个KTV的服务员,打临工的,说让滚就得滚,正经工作都没有,能对付得了癌?
这时,高强刚好来到“飞歌”,假装顾客憋着嗓子对张小穗说:“小姐,我要一个大包。”
张小穗正接着订房的电话,没听出他的声音,她快速地查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问:“大包和VIP包厢都还有,你多少人?”
“我就两个人,一个我,一个你。”说罢,他轻佻地伸手捏了一下张小穗的屁股,哈哈大笑起来。
张小穗一惊,抬头见是高强,一拳头捶过来,嗔怪他吓着了她。两人旁若无人地打闹了起来。
不远处年轻、健壮的保安可乐偷偷看着他们俩,面露不悦,当然,在这公共场合,还正上着班,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谁都会不悦吧。
张大海坐在医院外的走廊长凳上,半晌之后起身走了。他没有通知大女儿和二女儿,自然更不会告诉小儿子了。小儿子便是张小安,聋哑人,年纪那么小,这辈子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跟他说有什么用,发微信聊起来也费劲。
张大海站在医院门口,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年代倡导“只生一个好”,他却有这三个子女,成了不少街坊邻里羡慕的事儿。
张大海回到家,医生的话仍在耳边回荡不休,三十万,房子能不能卖三十万还是个问题,后续治疗更是没完没了,然后呢,就能再撑三年。他合计着自己用三十万换这三年的价值,三年后的张小云,按她的能力与水平,三年后想必已经当了年级主任吧,工资应该涨了一些,估计也有底气生二胎了;张小穗如果懂事的话,三年搞不好能读个函授出来,就算是个“水文凭”,找个稍稍像样的工作总归可能性更大一点吧,唉,也难,前二十几年都不懂事,狗改不了吃屎,只求她三年时间能换个他好意思说出口的工作;张小安呢,他一直跟张大海说自己在武陵区的一家上档次的饭馆当厨子,却不让张大海去看他,再等三年,如果他能提高提高业务水平,兴许能去新都宾馆当主厨,那以后不愁吃穿了,攒点钱,再找个老婆,对素平也有了交代。想着想着,张大海不禁笑了起来,如果再挨三年,这些都是有可能看到的。不然,半年就拍拍屁股走人,终归是不甘心的。
他环顾四周,发着呆,家里墙面斑驳,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客厅的墙上挂上毛笔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
桌上是刚炒的一盘青椒炒蛋,盛了一碗白米饭,张大海边吃边抬头看了看素平的遗像,自言自语地说:“嘿嘿,想不到啊,素平,咱俩快要见面喽,但我……还真不那么想走啊。”
他倒了一杯酒。
客厅桌上的全家福,是他与子女们一家四口。他想了想,这还是张小安刚从特校毕业时一家人拍的,他笑得很灿烂,但仔细看看,孩子们的表情却各有不同——小云一如既往地礼貌微笑,她总是这么温婉有礼,嘴角扬起的角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却看不出真正的开心;小穗没有笑,有种不耐烦的神色,仿佛摄影师刚说“OK”,她便可以如同闪电那般消失不见,倘若再多拍几张,想必是要骂街了;小安的眼神更是奇怪,迷茫得就像一只小兔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许是毕业以后即将独自面临人生的惶恐吧,在那之前,他一直活在张大海的庇护下,一家子都为他学会了手语。
还有三年,这张照片就会被他们擦干净,收拾起来了。
张大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五中的教室里,张小云正一笔一画地写着板书。
台下一些学生捂着嘴笑,张小云一开始并不觉得异常,只当是学生不认真,在讲小话。五中虽是公办,但都是一中二中落榜的小孩,家庭条件又不允许上民办的芷沅中学,就全被划分到五中来接受义务教育。这些小孩,不乏有些遗珠,但大多数秉性顽劣,明白未来就读个中专开始闯社会,不犯大事混个毕业证就阿弥陀佛了,尤其是张小云这种温文尔雅没有杀伤力的女老师,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直到她转过身,学生们依然在笑,她走下讲台,走到学生中间,背后的另一些学生又开始大声笑,她才感觉不对劲。她伸出手在背后摸了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背后贴了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百一晚”。
张小云眼前一黑,不听话的学生不算什么,你们混,我也混,你们混个初中毕业证,我混个平平安安送佛送到西,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算怎么回事,不治治他们,那就离大谱了。
全班哄堂大笑,为首的刘彬笑得最为放肆。
张小云气得喘粗气,缓了缓,冷静地问:“刘彬,是不是你干的。”
刘彬油腔滑调:“不是啊。”
张小云一口咬定:“肯定是你。”
刘彬一点也不怕她,反倒被激得更来劲了:“张老师,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是我啊?”
笑声此起彼伏。
下课铃响起,窗外的学生涌动,嘈杂声传来,教室里的学生纷纷准备起身,根本没人在意就在五分钟前,眼前的这位历史老师被学生羞辱了。
张小云走上讲台,怒气冲冲地把书朝讲台上一摔,严厉呵斥:“查不出来是吧?那就耗着,看谁的时间多。”
大家又只好翻了个白眼,坐回座位。
一个班五十多人,有学生样的小孩一只手数得过来,张小云想起刚来五中的时候,还是带着点儿理想和抱负的,她看过《放牛班的春天》,始终相信人性本善,孩子嘛,调皮是因为没有遇到懂方法的老师,只要有足够多的爱和包容,日复一日,不抛弃不放弃,总能改变他们的。现在她疲了,面对这些嬉皮笑脸的小孩,她现在开始相信有些小孩天生就顽劣,如来佛祖也改变不了,五指山下压五百年,放出来了依然能大闹天宫。而且,“一晚一百”,是什么样的教养让这十来岁的小孩对自己的老师写出这样的话。想起刚办完入职,张大海的兴奋劲儿,仿佛女儿已经变成了居里夫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他逢人就炫,炫得张小云一度真以为五中是全世界最好的单位,而现在,她真想问问张大海,五中的孩子这样说你女儿,你后悔吗?
刘彬继续跟张小云针锋相对:“我今年十三岁,你说谁的时间多。”
又是一阵哄笑。
张小云不动声色,盯着全班学生,依然没人站出来认错。她始终是得维持着一个老师的自尊,不能跟学生对骂,但往往这样,你不妥协,就更下不来台。
这时有个男生没了耐性,他起身,背起书包。
“是我是我是我,行了吧,烦死了,我要上厕所去了。”说罢,男生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接着又有个男生效仿:“是我是我是我,饿死我了。”
紧接着,好几个男生起身承认是自己干的,嬉笑着朝教室外跑去。有人开了头,全班学生也便一窝蜂冲了出去,只留下张小云一个人。
张小云在讲台上站了许久,最后气得把教案狠狠拍在桌上,好半天才缓过来。
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上完,张小云没有在学校食堂吃饭,也没有回家做,而是着急忙慌地坐了半小时公交车赶来市区略偏僻的盘龙招待所。
她本来打算干脆不吃晚饭了,就当减肥。可下了车又觉得饿,她怕一会儿低血糖扛不住,见路边有卖煎饼的,赶紧买了一个榨菜肉沫馅的煎饼站在路边吃了起来。仗着这里距离五中很远,很难遇见熟人,便狼吞虎咽起来,路边没有镜子,她脑补了一下自己的吃相,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清汤挂面的发型,白色衬衫,看起来像极了电视里那些做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在五中也是比较出挑的外形,她也一直配合着这样的人设,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克制收敛,生怕被人嘲讽你一个老师怎么还有这一面。
她吃完煎饼,打开包,却没有找到餐巾纸,她明明记得今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多抽了几张纸巾放进包里备用了,可这会儿就是死活找不着了。她四处看看,用手擦了擦嘴,路边有棵硕大的杉树,她捡了片叶子擦了擦手上的油,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盘龙招待所。
招待所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里面放了数十个板凳,此时人满为患,张小云有些羞涩地选择了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手里拿着纸笔做记录。讲台上用投影放着幻灯片,主讲人是一个干练的短发女子,投影放映的是产品的介绍与仓库视频,产品名称是“春潮玛咖胶囊”。
主讲人激情万丈:“大家可以看到,视频里展示的就是我们的云仓,每天都会给全国各地的代理和无数客户大批量发货,很多明星都用我们的货,只是不好意思讲,毕竟夫妻生活的事肯定难以启齿的,但是,这也给我们提供了商机,那么到底有多少夫妻在性生活上存在大大小小的问题呢,我们来看这一组数据,这个百分比是很吓人的……”
张小云拿着笔记录着。换作从前,她一定会被这个主讲人浮夸的演讲方式逗乐,网上很多人模仿与吐槽。那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网民,也拿着手机嘲笑过,她是五中的老师,必然是有些优越感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坐在这里听着这浮夸的演讲,甚至也认真地做着笔记,就像听一场省城来的特级教师的公开课。
电话响起,是张大海。
张小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小声接电话,她又朝更远的地方挪了挪,演讲声很大,她不想让张大海知道她在上微商培训课,堂堂五中历史老师,熟读上下五千年,来这里学习怎么兜售壮阳药,成何体统。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张大海会怎么咆哮。
“爸,有事吗?”
“都一年没回家了,明天我去看看你,给你带几个菜。”
“最近学校请了省里的老师搞业务培训,我怕……”
“就这么定了。”
张大海挂断了电话。
张小云背靠在走廊的墙上发着呆。
省里的老师搞业务培训?
呵呵,张小云啊张小云,现在真是张口就来啊。
晚饭时间,张小穗请了假,今天是她和高强相恋一周年纪念日,她打算庆祝一下。但她只请了两小时假,“飞歌”生意好,人手少,老板器重她,刚涨了工资,现在正是她图表现的时候。两小时也够了,高强说新开了一家土菜馆,主打吃鳝鱼炖钵,都是野生大黄鳝,乡里的土腊肉切片,炭火一炖,太上老君见了都流口水。张小穗原本没兴趣,这种口味菜,从小就没缺过,老爷子是大厨,常德厨子哪有不会做炖钵菜的,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每周一钵子桃源土鸡或是石门肥肠那绝对是基本操作了。她更想去一家西餐厅,和高强面对面坐着,装模作样喝杯红酒,吃个五分熟的牛排,谈个恋爱,吹吹空调,聊聊情话,而不是去土菜馆大汗淋漓地吃炖钵,聊天得扯着嗓子喊,一点儿情趣都没有。但是高强说,在常德吃什么西餐,以后带你去法国吃正经西餐,一点儿不带改良的,牛排都是听音乐长大的牛,一口吃下去爆汁,常德的西餐能吃吗,新开的那家用的合成肉做牛排,刚被电视台曝光了,就能骗骗你们小姑娘。想想也对,万一西餐没吃饱,回来上班还得点外卖,那这个纪念日也过得太不着调了。
高强开着车,张小穗坐在副驾驶座玩手机游戏,她漫不经心地跟高强聊着天。
“你要是不还钱,我就杀了你。”张小穗的语气看似娇嗔,却又像在警告。就在三天前,高强找她借了五万块钱,说是做生意周转,下个月就还。这高强怕是掐指算过的,张小穗没存多少钱,刚刚好就这五万,她想也没想一次性打给了他,平日里高强待她不错,两人谈恋爱从没让她掏过钱不说,常常嘘寒问暖,甜言蜜语是挂在嘴边的,隔三岔五点个奶茶或者双皮奶送到“飞歌”,小姐妹们羡慕得不得了。
高强赔着笑:“你舍得啊?”
张小穗杏眼一瞪,继续玩游戏:“当然。五万呢,能买你十条腿,你有这么多腿啵?”
“放心吧宝贝儿,下个月就还,答应你的,还能有假,亲亲。”
高强凑过来亲吻张小穗。
张小穗笑着推搡:“讨厌,看路!”
高强抬头,瞥见了马路对面的人群,突然慌张地急转弯,进入另一条道。
张小穗尖叫:“你干吗!”
车疾速撞上了消防栓,轰的一声停下,消防栓里的水像喷泉一样冲了出来。
高强喘着粗气,一脸惊恐。张小穗摸了一把额头,有血。
她再度尖叫起来。
医生给张小穗包扎伤口,没有受伤的高强很是愧疚,只能跑前跑后缴费。
高强办完手续,想说点好听的话哄张小穗开心,平常小事惹她生气了,只要态度真诚地画画饼,语气坚决地海誓山盟一下,都能对付过去。但他刚凑过来,突然张小穗的电话响了,是大姐张小云打来的。
张小穗没好气地接听:“喂。”
她原本没心情接这个电话,已经很久没跟大姐聊过天了,虽然自己在“飞歌”算个“社牛”,但面对这个正经、严肃的榜样大姐,她总是有些莫可名状的恐慌,能够微信语音说清楚的事情绝不打电话。更何况今天这个特殊情况,明明可以开开心心过个纪念日,却见了红,倒霉到家了。看见高强那副谄媚的笑呵呵的脸,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心生厌恶,他凑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猜得到又会听到那些换汤不换药的甜言蜜语,额头正疼着呢,心情正糟着呢,再甜的情话都齁得慌。张小云好巧不巧这时打来电话,她顺手就接了,高强又识趣地走开了。
电话那边很安静,张小云的声音很小:“爸爸跟你联系了吗?”
“没有,我生日他都没个电话,我在他心里还不如一只白鹤山的土鸡。”
张小云似乎已经习惯了张小穗这些不着边际的比喻,她也懒得计较,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他说明天来找我,不知道什么事儿。”
张小穗用手扶了一下额头,一阵生疼,她咬咬牙,回答说:“能有什么事儿,想女儿了呗。”他从没来找过张小穗,他嫌这儿上不了台面,去五中看看大姐,合情合理,她早习惯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张小云有些担忧。
“行了行了,我忙着呢,晚点回你。”
张小穗挂断电话。她不想在自己倒霉的时候听到任何关于张大海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她的经验告诉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概当作坏消息处理。不然能是什么好消息,从小到大,她就没从张大海嘴里听到过什么好消息,这些年下来,他传达得最多的只有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张小穗是个不争气的人,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儿,他应该会称之为垃圾。
医生见她平息了一些,继续给她涂药,双氧水一碰伤口,一阵刺痛,她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高强:“我要是破相了,就阉了你。”
高强例行公事地哄着她:“没事的,医生都说了个把星期就好了,对吧医生?”
医生点点头:“没什么问题,注意别沾水。”
张小穗白了高强一眼。
张小安来到一栋居民楼下,停好电动车,拎着外卖袋朝前走。手机振动,他看了看,是买家通过外卖平台发来的信息:不要上楼!不要上楼!我怕我妈知道!
正疑惑着,楼上扔下来一个小纸团,砸中张小安的头。
张小安抬头,三楼窗口站着个胖姑娘,朝他挥手。
胖姑娘做出“嘘”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放下一个用绳子系好的篮子。
张小安笑了笑,把外卖放在篮子里,胖姑娘收上去,然后对张小安比了个“耶”,欢天喜地地关上窗户。
送完一家又一家,张小安来到新一村附近,把电动车停在爱丽丝发廊的路边。他摘下头盔,快步走到发廊门口,敲了敲玻璃门,然后轻轻推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几个洗头妹正围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在涂指甲油,有的滔滔不绝说着昨晚追的韩剧,听见敲门声后纷纷朝门口看过来,见是张小安也都笑了。
其中一个身材丰腴、穿着银色亮片吊带的姑娘笑着说:“帅哥,洗头吗?”
张小安有些害羞地笑了,用手语问道:“她呢?”
亮片姐跟张小安已经相当熟悉,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准时过来送奶茶,她也打了个蹩脚的手语,应了一声:“等下。”
她走进洗头间,带着同样是聋哑人的丽丽走了出来。丽丽小巧、清秀,打扮朴素却又有点小心思,比如那个水晶发卡,小小的别在头发上,给她并不引人注意的外貌增色不少。她是张小安的女朋友,这是得到了“爱丽丝”的小姐姐们认可的。丽丽来这里不到一年,勤快好学,老实巴交,幸亏有小姐姐罩着,不然聋哑人的她会吃更多苦。
丽丽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很多健全的女孩子,也未必能每天等到心爱的男孩送来的一杯奶茶。
两人走出去,在发廊门口用手语聊了起来。
丽丽一脸疑惑地问:“我不是说今天不想喝吗?”
张小安拿出几杯奶茶,递给丽丽,丽丽却有些不情愿地接了过去。
张小安:“你不喝,给她们啊,她们很照顾你。”
丽丽继续埋怨着:“她们最近都减肥呢。”
张小安:“这家很好喝,没那么甜。”
丽丽点点头,然后说:“晚上我不跟你吃饭了,活儿干不完。”
张小安:“好的,别太辛苦了。”
他心疼地捏了捏丽丽的脸,便骑上电动车,回头开心地朝丽丽挥挥手,然后离开了。
丽丽看着张小安的身影,不经意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回了发廊。小姐姐们见大家都有份喝奶茶,瞬间簇拥过来,欢天喜地,一人一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吵闹着说让丽丽问问张小安,还有没有他这样长得好看且不能说话的男孩可以介绍过来。
亮片姐哈哈大笑地感叹道:“男人啊,最好的医美是闭嘴。”
丽丽也知道她们并没有恶意,笑了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撇撇嘴:骗人,还是很甜!
见完丽丽,尽管没有什么太多交流,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她并不那么热情,但张小安依然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喜笑颜开,如果他会说话,想必已经迎着风大声唱歌了。她或许只是常态的忧郁吧,毕竟他们这样的人,一不留神就胡思乱想了。
张小安想,以后得多去陪陪她,让她没空胡思乱想。
目的地到了,他把电动车停在路边,从后箱里拿出一袋外卖,走进临街的一栋楼,快步上楼。
有个身材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大步流星地走到电动车旁,见张小安已消失在楼梯口,便偷偷走过来,打开后箱,翻了翻,瞅了一眼订单,然后拿走了其中一个袋子,快速离去,一番操作毫不慌张,一看便是老手了。
张小安送完这一单,回到车边,见后箱的盖子打开了,赶紧仔细查找,对照自己的接收单,发现弄丢了一份奶茶。他着急地四处看看,无可奈何。不是第一回了,只怪自己大意,忘了上锁,自认倒霉吧。
他赶紧通过平台发了条信息给顾客:对不起,您的奶茶弄丢了,能不能再等等我,重新再买一杯,不好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丢外卖,偶尔会遇见体恤的顾客,但很多人都会恶语相加,他又不愿解释自己的难处,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没想到对方回复了一句:没问题,辛苦了,你能为我画一只约克夏吗?
约克夏?
约克夏,不就是那种长得像个小姑娘的狗吗?
画一只约克夏,太容易了,还以为高低得给他一个差评呢。真是一个可爱又奇怪的买家,让人不禁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小安对着手机笑了笑,外卖被偷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起身扶好车,骑车离去。
重新拿了一份奶茶,张小安找到这家公寓。
他敲了敲门,里面音乐声很大,他把手贴在门上,感觉到了有韵律的震动。然后,他再次用力敲门,但始终被音乐声盖过了。他想了想,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告知对方,他已经在门口了。
许久,终于有人开门。
顾客是个女孩,她手里拿了个相机,靠在门边,连声道歉:“对不起啊,没听见,听歌听嗨了。”她接过张小安手里的奶茶,抬起头来,两人都有些惊讶。
竟然是在米粉店拍视频的小篆。
“是你!”她指了指张小安的脸,很是兴奋。
张小安也认出了她,咧开嘴笑了起来。
小篆突然放下奶茶,举起相机,对着张小安拍了一张照片,他被闪光灯吓了一跳。
小篆拿着相机,看了看拍好的照片,然后俏皮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吓着你了。”
张小安有些害羞地点点头,手机振动,响起催单的提示,他抱歉地鞠了一躬,匆匆离去。
小篆打开装奶茶的袋子,里面有一张纸,上面画了一只可爱的约克夏。她拿着那张纸,开心地朝外跑去,但电梯门已经合上。
这人真有意思,说画约克夏,真画了只约克夏,画得还挺好。
小篆拿着那张纸,靠在电梯口发了会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