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丹青”

“丹青”作为中国画学文献中常见的词语,也是中国画学的重要关键词之一,其在不同历史时期及不同语境下又有着不同的内涵。《说文》云:“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一象丹形。凡丹之属皆从丹。”“青,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凡青之属皆从青。”《释名》云:“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这是用比喻的方式解说词义,亦受到当时五行思想影响。“东方谓之青”,青乃水、天之色。故可见,“丹”为丹砂、红色,主要指制作红色的石质材料;“青”指青雘(青石),指青色矿物颜料。《说文》中“丹”本为丹砂,因其色赤,引申为颜色义:赤色。同时,也可以作为制作红色之涂料。青,本为“青色”(指颜色),故石之青者曰青石,即古人所说的“青雘”。

通行的观点认为:“丹青,红色和青色。系中国古代绘画中常用之色。因借指绘画,作画。”[1]据此可知,“丹”“青”原分别各指某一种颜色的矿石,随之合并成词,逐渐用来指称绘画。《故训汇纂》从三个角度诠释“丹青”,即“石色也”“谓画像也”“谓缘饰吏事也”[2]。《古代汉语词典》则对“丹青”一词从四个方面进行解释:一是丹砂和青雘,两种可作颜料的矿物。二是绘画用的颜色,又指绘画。三是比喻光明显著。四是丹册与青史,泛指史籍。[3]相较上述辞书而言,《汉语大词典》对“丹青”的诠释则较为全面,该辞书谓“丹青”:“1.丹砂和青雘,可作颜料。2.红色和青色。亦泛指绚丽的色彩。3.指画像;图画。4.画工的代称。5.绘画、作画。6.丹青色艳而不易泯灭,故以比喻始终不渝。7.指史籍。8.谓使增辉,生色。9.丹墀、青琐的合称。”[4]以上辞书的解释虽然概括了丹青的基本含义,但对其内涵流变与生成的文化语境,尤其是作为绘画的颜色及指代绘画这一内涵的演变历程并未进行梳理和辨析,故赘引文献,以作发覆。

一、“丹青”之本义

春秋战国时期,“丹青”一语已见载于文献。然言丹、青二者之义,或为丹砂,或为青雘,引申为颜色、颜料二重涵义。《列子·汤问》云:“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5]“倡者”,指古代工匠制造的一种形似真人且能活动的木偶。“傅会”意为集合、粘合、涂饰等。由此可知,“丹”与“青”此时作为两种材料,与革、木、胶、漆等共同被用于制作“倡者”,并未进入绘画的语境之中,但据此推测,白、黑、丹、青等颜色当被用于涂饰“倡者”。《管子·小称》云:“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美珠在渊,民知而取之。”[6]此处“丹青”,指有色之石。张揖注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句云:“丹,丹沙也。青,青雘也。赭,赤赭也。垩,白垩也。”颜师古则注:“丹沙,今之朱沙也。青雘,今之空青也。赭,今之赤土也。垩,今之白土也。锡,青金也。”[7]《说文》云:“雘,善丹也,从丹,蒦声。”“朱,赤心木,松柏属。”“善丹”,指上等的红颜料。丹、朱皆与赤相近,朱为“赤心木”,丹为“赤石”,均含有红色之义。丹者,即丹砂,又名朱砂。原始社会先民用动物的血及有色物质图绘、标记,红色则是最常见的颜色之一,这在现存的岩画中可得到印证。新石器时期的彩陶已经包含了时人对赭、黑、白及赤等颜色的运用方法,并注入了原初的色彩组合与搭配的因素。且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已明确记载了人们将朱砂等用于绘画以装饰器物,如《韩非子·十过》云:“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禹作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8]《荀子·正论》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杨倞注云:“丹矸,丹砂也。曾青,铜之精,形如珠者,其色极青,故谓之曾青。加以丹矸,重以曾青,言以丹、青采画也。”[9]青者,青雘,又名空青、曾青。丹、青二者本为矿石,因其色丽,故可作为两种颜料用于绘画。又,颜师古注《汉书·董贤传》“以沙画棺”一语云:“以朱砂涂之,而又雕画也。”[10]随着古代矿物开采技术的提高与诸多颜料的广泛应用,“丹青”词义不断扩大,不再单指丹和青两种颜色,而是泛指多种颜料,并成为诸色的代名词,形容色彩绚丽。如《汉书·苏武传》:“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11]在这里,“丹青”作为颜色的代称补充说明绘画,并不具备“画”的意涵。

现存文献中,与绘画语境相联系的“丹青”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战国时期。《吴子·图国》载吴起拜见魏文侯时云:“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12]此为“丹青”连用之始,指代颜料,意在皮革上涂朱漆,并以丹、青之色绘制,最后烙上犀牛与象的图形,用以装饰作战的武器。

“丹青”作为矿石名称之义在后世依然使用。《周礼·秋官·职金》曰:“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受其入征者,辨其物之媺恶与其数量,楬而玺之,入其金锡于为兵器之府,入其玉石丹青于守藏之府。”郑玄注:“青,空青也。”[13]“丹青”一词从生成衍变至汉代,其内涵大致可从四个层面进行诠释:

一是以丹、青之色指代众色,泛指绘画所用的颜色。如蔡邕《陈太丘碑》谓陈寔“神化著于民物,形表图于丹青”[14],意指以“丹青”图形。又,《淮南鸿烈解·泰族训》:“规矩权衡准绳,异形而皆施,丹青胶漆,不同而皆用。各有所适,物各有宜。”[15]陆贾《新语·道基》:“民弃本趍末,伎巧横出,用意各殊,则加雕文刻镂,傅致胶漆,丹青玄黄,琦玮之色,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16]“丹青”与“玄黄”并置,皆“琦玮之色”,喻色彩华丽。又,司马贞释《史记·赵世家》“错臂左衽”:“错臂亦文身,谓以丹青错画其臂。”[17]《礼记·王制》云:“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郑玄注:“雕文,谓刻其肌,以丹青涅之。”[18]文献记载,中国古代的南方少数民族常在皮肤上刻出图案,并文刺色彩,从而起到震慑猛兽、信仰崇拜及氏族标志等作用。综上可见,最晚至汉代,人们已经掌握了制作丹和青的方法,并能将其作为颜料应用于装饰器物或刺青文身,“丹青”一词已进入图绘的领域,并逐渐进入绘画的表现空间。清代迮朗《绘事琐言》卷三论《赭石》云:“《诗·邶风》:‘赫如渥赭。’《疏》:‘赭然而赤,如厚渍之丹赭。’《说文》云:‘赭,赤土也。’《前汉·司马相如传》‘其土则丹青赭垩’,注:‘赭,今之赤土也。’”[19]可见“赭石”亦丹之属,且已经成为中国画中“丹青”之“丹”所指称的主要颜色。

二是“丹青”代表丹、青两大色系之属,不易褪色,故以其比喻道德诚信。许慎《说文解字》诠释“青”时提道,“丹青之信,言必然”,后形容言出有信,说到做到。《汉书·王莽传》有“明告以生活丹青之信”一语,颜师古注曰:“丹青之信,言明著也。”[20]而“明设丹青之信”[21]、“必不使将军负丹青”[22],以及“言若丹青”[23]、“皎若丹青”等,皆从《说文》之诠释——“言必然”衍生而来。古人也常借“丹青”言忠贞不渝,如《扬子法言·吾子篇》中对屈原的论述,其文云:“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24]又《君子篇》:“或问圣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诸?曰:‘吁,是何言与?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渝乎哉。’”[25]阮籍《咏怀》“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一语,吕延济注:“誓约如丹青分明,虽千载而不相忘也。”[26]曹植《王仲宣诔》“吾与夫子,义贯丹青”,李善注:“丹青二色,名言不渝也。”[27]诸如此类,均取“丹青之信,言必然”之意,以“丹青”喻始终不渝。

三是以“丹青”喻忠臣。《盐铁论·相刺》曰:“公卿者,四海之表仪,神化之丹青也。”[28]取丹青之明亮显著的特征,将公卿称为神化的丹青,后用丹青喻指朝中贵臣。

四指史籍。古代常以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丹青”亦代表纪念功勋大事的历史典籍。《论衡·书虚篇》谓“俗语不实,成为丹青;丹青之文,贤圣惑焉”[29],即指著录,史籍之意。《佚文篇》又云:“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流传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30]另如黄省曾注《申鉴·杂言下》“章成谓之文”一语云“炳若丹青,光如日月”[31],则言文章有文采耳。

以上所举“丹青”之内涵,后世在沿用的同时,又不断地注入新的内涵,使其词义逐渐丰富。“丹青”在绘画领域内涵的衍变,又与绘画风格样式和语言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发展变化密不可分,且在同等语境下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异。

二、画学术语“丹青”概念之生成

“丹青”一词在三国两晋时期的文献中出现较少,与绘画相关的如《管氏指蒙·盛衰证印》谓:“杇樗蠹栎兮,不可雕饰;断缣败素兮,岂任丹青。”[32]此处“丹青”泛指图绘,由“缣”“素”二字亦可知,时人已用颜料在绢上作画。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明帝纪》曰:“故丹青画其形容,良史载其功勋。”[33]此处“丹青”在“画”前,指代绘画颜料;又,“皆所以书功金石,图形丹青……”[34],丹青这里指图画。又,《后汉纪·孝质皇帝纪》描述宫殿的装饰时则用“丹青”修饰云气,其文云:“铜沓纻漆,青琐丹墀,刻镂为青龙白虎,画以丹青云气。”[35]“丹墀”,指用红漆涂的台阶;“丹青”指图绘云气之色,衬托青龙白虎等形象,以渲染建筑之氛围。此时的绘画主要是以色彩为主要语汇和媒材,墨作为绘画的材料借助于笔完成“墨线”和局部的晕染,笔墨的概念及其审美思想尚未形成。因此,以“丹青”为首的颜色及其生成的绘画语言,是图绘物像之形的主要媒材和方式,同时,中国绘画的早期审美与品评理论也是基于“丹青”的绘画样式而生成。

南北朝时期,“丹青”同样多见于描述宫殿、台阁等建筑,以“丹青”借指图绘或色彩。《十六国春秋》谓:“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甍叠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台榭壮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饰以丹青,穷极文采”[36]。“图以丹青”“饰以丹青”并非指具体的丹、青之色,而是以丹青代指图绘。《后汉书·吕强传》云:“楼阁连接,丹青素垩,雕刻之饰,不可单言。”[37]《魏书·崔光传》云:“今虽容像未建,已为神明之宅。方加雕缋,饰丽丹青。”[38]这两处文献中,“丹青”均指绘画的颜色。这一内涵在《拾遗记》中亦有著录,《骞霄国画工》曰:“秦始皇元年,骞霄国献刻玉善画工名裔,使含丹青以漱地,即成魑魅及鬼怪群物之象,刻玉为百兽之形,毛发宛若真矣。”[39]记载的是骞霄国画工裔以“丹青”泼洒于地面,并依据色彩渍染之形而作画,遂成魑魅、鬼怪群物之象,这是对秦始皇时期画工表演绘画的场景的描述,也是泼彩绘画最早之记载。

江淹等人的著述中也多用“丹青”一词,且多与图绘相关,用来泛指颜色,或指代绘画。其《空青赋》云:“山水万象,丹青曲变。成百镒之可珍,亦千金而不贱。”[40]在这里,“丹青”指山水曲折变化的色彩。《萧重让扬州表》亦云:“丹青所以传其蔼,磬管所以扬其音也。”[41]“丹青”与“磬管”相对应,一曰画像,一曰乐器,前者塑其形,后者传其音。《构象台》云:“写经记兮寄图刹,画影象兮在丹青。”[42]则是以“丹青”一词泛指绘画的各种颜色。明代胡之骥注江淹《萧骠骑谢甲仗入殿表》中“臣股肱之力,不足以染丹青”一语云:“汉制,图功臣于麒麟阁。丹青,以丹青为图画也。”[43]至此,“丹青”一词也用于指代图画。汉代有将功臣的画像收于麒麟阁以示表彰的制度,唐代延续此制,李白《司马将军歌》诗“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44],此处既是用典,亦是记事。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多用南朝檀道鸾《续晋阳秋》之语,如:“逵善图画,穷巧丹青也。”“(顾)恺之尤好丹青,妙绝于时。会以一厨画寄桓玄……后恺之见封题如初,而画并不存,直云:‘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45]由此可证,“丹青”一词,在沿用色彩之内涵的同时,亦用来指代绘画。且此后,“丹青”的这一内涵得以持续沿用。如《颜氏家训·杂艺》记载,吴郡顾士端与其子顾庭“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46]。姚最《续画品》开篇即云:“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47]这两处“丹青”均指代绘画。萧绎《金楼子·立言篇》言:“《王沈集》称:‘日磾垂泣于甘泉之画,扬雄显颂于麒麟之图。’遂画先君先妣之像。《傅咸集·画赞》曰:‘敬图先君先妣之容像,画之丹青。’曹休画其父像,对之流泣,诚可悲也。”[48]“画之丹青”即指描绘人物图像,与“曹休画其父像”皆有人物写像之意。《山水松石格》亦云:“夫天地之名,造化为灵。设奇巧之体势,写山水之纵横。或格高而思逸……或难合于破墨,体向异于丹青。”[49]“体向异于丹青”已暗含这种“体”有别于当时常见的绘画风格样式——色彩的绘画。郦道元《水经注》谓“丹青绮分,望若图绣矣”[50],则是用“丹青”一词描述自然中色彩分明的景象,如同图绣一般。

汉代刘熙《释名·释书契》云:“画,挂也。以五色挂物上也。”“丹青”在很多文献中,保留了其丹、青之属的色彩内涵,指代中华五色,与此同时,亦引申出了画像、绘画、绘画技法等含义,到了唐代,指代“绘画”成为“丹青”一词最常见的用法。

唐代诗人所作诗歌、画赞多用“丹青”一词,或喻绘画色彩,或指代绘画艺术。如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51];《观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粉壁为空天,丹青状江海”[52];《当涂李宰君画赞》“举邑抃舞,式图丹青”[53];《壁画苍鹰赞》“群宾失席以眙,未悟丹青之所为”[54];《志公画赞》“丹青圣容,何往何所”[55]等。唐代运用“丹青”一词的诗文,以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最具盛名。该诗围绕曹霸的生平与绘画展开,诗中“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56]等句,亦成后世反复歌咏的千古名句。杜甫以“丹青”为诗题,对曹霸的画艺进行赞颂,且以曹霸画绘之事,慨叹“途穷返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并借此抒怀,“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仇兆鳌谓“丹青二句,言其用力精而志不分”[57]。又,清杨伦注杜甫《过郭代公故宅》诗“迥出名臣上,丹青照台阁”句云:“丹青,谓画像也。”[58]杜甫《武侯庙》诗亦云:“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59]诗人描写了被遗弃的武侯庙墙壁上绘画损毁,色彩剥落,并由此追忆历史而慨叹不已。白居易也有不少作品用“丹青”一词,如《青冢》诗:“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60]《李夫人》:“君恩不尽念未已,甘泉殿里令写真。丹青画出竟何益,不言不笑愁杀人。”[61]《题旧写真图》:“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岂比十年老,曾与众苦并。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62]《赠写真者》诗:“子骋丹青日,予当丑老时。无劳役神思,更画病容仪。迢递麒麟阁,图功未有期。区区尺素上,焉用写真为。”[63]又作《画竹歌》答谢萧悦赠画云:“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萧郎下笔独逼真,丹青以来唯一人。”[64]以及“丹青写出与君看”[65],诸如此类,皆以“丹青”代指绘画。

同时,“丹青”在唐代亦用来指代画家、画工。李白《于阗采花》诗有“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句,明代朱谏注云:“丹青,画工也。”[66]柳宗元《龙城录》卷上《阎立本有丹青之誉》云:“阎立本画《宣王吉日图》,太宗文皇帝上为题字。时朝中诸公皆议论东都从幸,上出示图于诸臣,称为越绝前世,而上忽藏于衣袖,笑谢而退。自是立本有丹青之誉。”[67]秦汉时期已以“丹青”喻朝中贵臣,唐代以“丹青”代指画家、画手,但却是善画绘之贵臣。自此,“丹青”亦指代画家,并为后世所沿用。

张彦远谓绘画具有“成教化,助人伦”之功能,《叙画之源流》云:“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善哉。曹植有言曰:‘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簒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68]张彦远认为,图画兼有记传与赞颂之功能,且随着世人对绘画认知观念的不断改变,“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绘画的地位也得以提升。“丹青”已成为唐代文人诗文中广泛使用的高频词,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文大家无一不用该词著文咏诗。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等画史著述,也无不频频使用“丹青”一词。他们在沿用该词原有内涵的同时,也用来代指画家,但大多以其指代绘画作品及画绘之事。“丹青”在色彩的绘画为中国绘画主流形态的背景下,由代表丹之属和青之属的两大色彩体系逐渐演变成为中国画所有颜色的代称,亦成为图画、画绘之事的代名词,直到“安史之乱”前后的“水墨之变”[69],“丹青”和“水墨”才开始共同成为中国绘画的风格样式体系中的基本术语。

三、“丹青”内涵的衍变

五代北宋时期文献中出现的“丹青”一词,多延续了其在唐代的内涵。唐代虽然已经出现了“水墨”一词,但“丹青”与“水墨”并行出现,并成为一组相对的概念,则始见于宋代。白玉蟾《画中众仙歌》诗云“见君丹青与水墨,笔下剜出心中画”[70];又,湛道山诗“含雨数峰分水墨,著霜千树半丹青”[71];张蕴《东庵与道者语有感》“丹青岭树明寒叶,水墨江天噪乱鸦”[72],其中所言“丹青”,多指色彩或设色绘画,而“水墨”则倾向于墨色或趋于黑白的单一色调。与此同时,“水墨”与“丹青”并置,指代绘画创作或作品。如吴龙翰有题为《冯永之号冰壶工水墨丹青》[73]的诗作;李之仪《和州太守曾延之置酒鼓角楼》云“楼台烟树接平芜,水墨丹青十幅图”[74];又,杨杰《题浮渡山峰岩图》云:“金陵僧慧渊,善于水墨丹青,非独能辨其形势,至于安怪幽险,悉精妙乎笔端,实与造物者争其先后也……”[75]

宋代陈造《题芜湖雄观亭》诗云“安得李成王宰不死俱在眼,水墨挥洒丹青摹”[76],诗中已视“水墨”和“丹青”为相对应的两种绘画技法,同时代表着设色的和水墨的两种绘画风格样式。伴随着北宋水墨绘画的发展,诗中出现重“水墨”而轻“丹青”的情感因素,如释居简《卢玉堂枯木怪石》云:“礧砢不坡陁,非才谢伐珂。相看如我瘦,想见阅人多。誉笑丹青俗,工如水墨何?经营盘链祭,天地困搜罗。”[77]又,汪藻《横山堂》诗“丹青霜叶秋明灭,水墨烟林暮有无”[78],霜叶似丹青,而烟林如水墨,“丹青”与“水墨”代表了完全不同的两种意象。宋代重“水墨”而轻“丹青”的审美趣向,在杨万里诗《瓦店雨作》(四首其二)中亦能得见,其诗云:“天嫌平野树分明,便恐丹青画得成。收入晚风烟雨里,自将水墨替丹青。”[79]当然,这种色彩和水墨审美趣味的转变,是伴随着宋代整体绘画语境而生成的,且中国绘画也由色彩绘画为主流形态而逐渐演变为以水墨绘画为主流形态的格局。[80]

关于“水墨”与“丹青”在宋代地位的转变,从《宣和画谱》中便能得到较为客观的印证。[81]是书中“丹青”一词共出现了七十五次,如陆探微“丹青之妙,众所推称”;张僧繇“丹青驰誉于时”;又如“游戏丹青”“好丹青”“善丹青”“丹青之技”“寓意丹青”“寓兴丹青”之类,皆指绘画。虽然“水墨”一词在《宣和画谱》中仅出现了四十次,没有以“水墨”论道释和人物题材的绘画作品,而大多与山水、花鸟及蔬果等题材有关,且多在画题中出现,如《水墨竹禽图》《水墨竹石栖禽图》《水墨花禽图》《水墨竹石鹤图》《水墨雪竹图》《写生水墨家蔬图》等,也可以看出,水墨画已经与设色绘画并行发展。同时,是书卷二〇专列“墨竹”与“蔬果”,其中虽然也用“丹青”,但却体现了“丹青”与“水墨”地位的转变。其文曰:“绘事之求形似,舍丹青朱黄铅粉则失之,是岂知画之贵乎,有笔不在夫丹青朱黄铅粉之工也。故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82]将“丹青”与“形似”联系在一起,只用“淡墨”却能“独得于象外”,作为“画史”贯用的设色绘画“丹青”与“词人墨卿”喜用的绘画样式“水墨”已被区别对待,“水墨”与“笔墨”结合,倾向于意趣、情趣的表达,也反映了当时的主流审美趣向。又,该书卷一四谓赵令松“与其兄令穰,俱以丹青之誉并驰。工画花竹,无俗韵,以水墨作花果为难工,而令松独于此不凡。”[83]“丹青”成为绘画之代称,而“水墨”作为一种新的绘画样式,被纳入“难工”之列。《宣和画谱》一书表现设色类的绘画亦有其他词汇,然“笔墨”在该书中出现了十余次,如“不蹈袭前人笔墨畦畛”“稍稍放笔墨以出胸臆”“戏弄笔墨”“唯得于笔墨之外者知之”等。通过对比可以看出,色彩和水墨之地位在这一时期的转变。《宣和画谱》卷二〇又云:“驸马都尉李玮……士大夫亦不知玮之能也。平生喜吟诗,才思敏妙,又能章草飞白散隶,皆为仁祖所知。大抵作画生于飞白,故不事丹青,而率意于水墨耳。”[84]故可见,水墨与书法的相互通联,为水墨画的发展开拓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加丰富的语言体系,水墨画也被注入了笔墨的情趣,成为抒写胸怀、表达意趣的新的绘画样式,为文人士大夫所好,与此同时,“丹青”的绘画样式则逐渐退出了主流地位。

刘克庄《后村集》跋《李伯时罗汉》云:“前世名画,如顾、陆、吴道子辈,皆不能不着色,故例以‘丹青’二字目画家。至龙眠始扫去粉黛,淡毫轻墨,高雅超诣,譬如幽人胜士,褐衣草履,居然简远。”[85]他认为作为绘画样式的“丹青”概念,是以色彩的绘画为背景而生成的。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吴生设色》亦云:“吴道子画,今古一人而已。爱宾称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不其然哉!尝观所画墙壁、卷轴,落笔雄劲,而傅彩简淡,或有墙壁间设色重处,多是后人装饰。至今画家有轻拂丹青者,谓之吴装。”[86]“轻拂丹青”即指“傅彩简淡”,以此诠释“吴装”,是从色彩的角度对丹青原义的应用。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谓张图:“少颖悟,而好丹青,及善泼墨山水,皆不由师授,自致神妙,亦不法今古,自成一体,尤长大像。”[87]可见,刘道醇视“丹青”与“泼墨山水”为截然不同的两类绘画样式,而以“丹青”指代工细设色一类。

自此,“丹青”的词义逐渐衍变、扩大。在画学文献中,或指丹、青之属的色彩,或指代所有颜色,或指代画家,或指代绘画,抑或指代色彩的绘画,并为后世所沿用。“工丹青”“善丹青”“喜丹青”“妙丹青”“寓意丹青”等则成为明清文献中对“丹青”最常见的用法。明王穉登虽著有《吴郡丹青志》,但就其性质而言,实属地域性绘画史,著录的吴中善画者,非仅仅指设色的善画者。朱谋垔《画史会要》则云:“沈遇,字公济,号臞樵,吴县人。善山水,浅绛、丹青种种能之……”[88]由此可见,朱氏将“浅绛”与“丹青”视为两种山水画风格样式。然,明代胡俨跋《黄鹤山樵铁网珊瑚图》诗云:“王公独得天然趣,挥毫不效丹青士。淡墨银笺扫画图,琅玕屈铁参差起。”[89]从诗意中可明显感受到,诗人已深陷于重水墨而轻丹青的文化环境之中,推崇王公贵胄的“淡墨”之趣,排斥画工的丹青之色。

“丹青”是在以色彩的绘画为主流形态的背景下生成的概念,后世却以“丹青”指代所有绘画,这与“丹青”的原义有别,故清人方薰指出:“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90]方氏或承袭宋代刘克庄之观点,或与刘氏暗合,重申作为绘画的“丹青”概念生成之原因,并对重水墨、轻色彩的现象提出批评。由此也可以看出,在清代,水墨画已经完全处于绘画的主流地位,而色彩的绘画逐渐被世人冷落,“丹青”在指代设色绘画的同时,也成为指称所有绘画的代名词。不过,《现代汉语词典》如是解释“丹青”:“1.红色和青色颜料,借指绘画:丹青手(画师)、丹青妙笔、擅长丹青;2.指史册;史籍:功垂丹青。”这种解释,反映了现代人对“丹青”一词的理解和认识,缩小了“丹青”的内涵范围,却成为今人对“丹青”概念理解与运用的重要依据。事实上,除此之外,“丹青”在汉代已用于泛指绘画所用的颜色,抑或喻道德诚信,或言忠贞不渝,或指文章有文采等;最晚自唐代始,“丹青”亦指画像,并指代画工和画家等。五代北宋时期,“丹青”在沿用此前诸内涵的同时,往往与“水墨”成为一组相对应的概念,意指色彩或设色的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