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五九年,即秦昭襄王四十八年。
政月,赵国都城,邯郸。
平日里还算繁华的邯郸城,如今早已没了往日的喧嚣,举目望去,是随处可见的白色素缟,十室九丧,哀愁浸染。
大雪已经飘摇了数月,为这座哀伤之城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寒风呼啸,街道上早已人迹罕见,偶尔才有一两道身影出没,却无一不是低着头,皱着眉,双手抱肩,紧着身上单薄的粗制麻衣,迎着寒风,行色匆匆的离去。
“驾!驾!”
暮色中,一辆马车迎着寒风,在萧条的街道上疾驰。
马车上坐着三个人,车夫坐在前头,顶着寒风,娴熟地驾驭着两匹拉车的跛脚老马,其余两人端坐在车厢中,正好一男一女。
那男子的面相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年纪,闭目端坐,气定神闲,从衣着体态上来看,虽然算不上高贵庄严,却也有几分难得的富态,显然是位富甲之人。
反观坐在男子对面的那女子,看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皮肤暗黄,发色泛白,神色拘谨,一身微微褪色的单薄衣物上,还有着几处明显的补丁,每当寒风吹进车厢中来,她都会忍不住打个冷颤,却都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响来,生怕打扰到对面养神中的男子。
“吁~!”
穿过数条冷清的街道后,马车在距离赵王宫殿还不算太远的一座府邸前停下,车夫转头对着车厢轻声道:“主人,公子的府邸到了。”
而后,泊好马车的车夫急忙跳下车,来到车尾处,先将那还打着冷颤的老妇扶下车,而后才将那已经重新整理完衣着的富甲男子扶下马车。
三人站在府邸门前,为首的富甲男子,扫了一眼守在大门前的两位赵国士兵,也没有什么顾虑,带着二人径直走入大门,边走边道:“快点,莫让公子等急了!”
邯郸城,秦国质子府邸。
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一座落魄的农家小院,毫无半点气派可言。
此时,年仅二十三岁的秦国质子嬴异人,正一脸焦灼地在院子中来回踱步,看着府邸中仅有的两名年幼女侍,在房间内外手忙脚乱的来回奔走,愣是不敢大声叱喝一句,唯恐惊着那正在房间内受苦的发妻。
一旁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看不下去了,对着嬴异人轻声安慰道:“公子,稍安勿躁,老夫观过夫人的面相,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必是吉人天相,还望公子莫要心急!”
嬴异人闻言,回答道:“老师说得在理,可是在那房中受苦的,可是异人的妻儿,你让异人如何静得下心来……”
老实说,即将初为人父的嬴异人的心情有些沉重:三分惊喜是对新生命到来的期待;三分忧愁是对发妻性命安全的困扰;余下的四分竟是迷茫居多。
毕竟,如今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身陷赵国大营的秦国质子,除了一个侍卫外竟身无分文,就连府中仅有的那两名女侍,还是贵人相赠于帮忙照顾自己那怀有身孕的发妻。
再加上数月前的长平之战,四十五万赵国将士己近死绝,让本就寄人篱下的质子生活更加艰难,如今连那两位负责看门的赵国士兵,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毫无掩饰的杀意,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那种!
原本的自己孤身一人,倒是可以心安无视,可如今的自己已是妻儿俱全,而四周却有群狼在暗中伺机而动,这让他如何还能在心安理得下去!?
恰逢此时,一道朗笑声传来:“哈哈,申越先生说的对啊,夫人乃大富大贵之人,吉人自有天佑,还望公子稍安勿躁……”
名为申越的中年男子闻声望去,只见二男一女走了进来,为首的便是那刚到此地的富甲男子,又扫了一眼跟在其身后的老妇,这才点点头,松开紧握在剑柄上手,点了点头:“见过不韦先生。”
嬴异人也回过身来了,见是富甲男子便连忙迎了上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样,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了,急切道:“先生!先生,你可算是来了,让异人等得好苦啊!”
“公子莫慌!您看,您需要的稳婆,不韦这不是亲自给您送过来了吗?”
吕不韦赶忙揖(yī)礼一拜,作为君主的可以偶尔不计较礼仪,但是自定义为臣子的自己可不能,而后简略的对嬴异人介绍了下身后的老妇身份,便对老妇说道:“公子的夫人就在屋内,你自己跟着女侍进入便可。”
“夫人那里,就有劳长者了!”嬴异人突然郑重对着老妇躬身一礼,反倒把老妇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回了个礼后,紧跟着一个女侍进了屋子内。
寒风习习,雪飘如絮。
嬴异人紧张得在院中来回踱步,身后的申越和吕不韦相视一笑,前者想了想,看向吕不韦道:“先生往返咸阳邯郸,消息灵通,不知如今咸阳城内的局势如何?朝堂之上对于长平一役可有处置?”
“不韦归赵前,秦国朝堂之上争辩不休,是战是和各抒己见,但……”吕不韦叹了口气:“相国范雎主张罢兵言和,修养生息,赵王亲至咸阳,割地求和……算算时日,如今武安君恐怕已经受命回到咸阳了。”
“言和!?”嬴异人闻言转过身来,满脸诧异,些许气急道:“此刻这邯郸城内青壮空虚,乃是我大秦灭赵的绝佳良机,以相国之大才,怎会口出此等……糊涂之言!?”
“公子勿忧,相国既然敢出此言,况且大王又未曾驳斥,想必我秦国内部,亦是不容乐观了……”申越连忙宽慰道。
“长平一役历时长达三年之久,秦赵两国所耗国力甚巨,赵国青壮俱损,秦国亦动摇了根本,若是持续下去,赵国临死反扑,游说(shuì)其余各国合纵攻秦,届时秦国恐有覆国之危!”
吕不韦出言分析了一番,不仅展示了自己的才华,也令二人陷入了沉思当中。
“更何况……”吕不韦故作沉吟片刻,见二人向自己望来,这才开口道:“不韦返回邯郸之时,曾有间(jiān)人传讯,言赵王赠与相国千金,力荐求和,相国大人顺势而为,不过是举手之劳……”
嬴异人愣了片刻,最终幽幽一叹,道:“异人曾多次听闻这位范相国有治世之才,亦有小人之德,今日闻言,果不其然啊。”
吕不韦微微一笑,对于背后捅刀一事,毫无半点愧疚可言。
自己为这嬴异人散尽家财,买舞姬赠其成家,咸阳城内花重金费心铺路,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其飞黄腾达之时,能顺势拉自己一把,授予一官半职,让自己摆脱商籍,完成身份阶层的跨越么!?
假若自己咸阳之事顺利,让这嬴异人成为太子嫡子,将来王位有望,那这相国之位岂不是近在眼前?
至于范雎?挡在自己的身前,那就是潜在的政敌。
捅刀?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公元前二五九年,即秦昭襄王四十八年。
政月,秦国军队从长平撤军,镇守上党,赵国的灭国危机暂时解除。
秦国都城,咸阳。
秦赵两国的盟约已经在白天签完,赵王赵丹在仪式上受尽了羞辱,这咸阳城他是一刻都不想多留,盟约签完后已经连夜离开,赶往邯郸。
反观秦王嬴稷,在庆功的酒宴过后,独自在王位上闭目沉思,醉意微醺。
白天的盟约仪式让他出尽了风头,看似风光无限,为秦国赚足了面子。
但实际上,前线将士的安抚工作还是一团乱麻,尤其是被誉为秦国‘军神’的武安君白起,更是需要安抚的重点,需要私底下处理好,不能闹出君臣不和的丑闻来,这属于秦国里子,闹得六国人尽皆知的话,于秦国有大祸。
沉思间,一名侍人踩着急促的小碎步走了进来,启禀道:“王上,太史求见!”
“太史?他来作甚?”嬴稷睁开双眼,迟疑片刻:“宣!”
太史是个古老的官职,自夏朝以来便已经存在,主要负责天文观测和历法编撰,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像这般主动求见的,更是少有。
不多时,那侍人去而复返,将一位身着玄色朝服,须发半白的中年男子引至殿门口后停下,以手势示意对方自己进殿。
来者也不迟疑,进殿后对着王座上的嬴稷揖礼一拜,道:“王上!”
嬴稷颔首,看着对方:“太史深夜求见,可有要事?”
“回王上,臣夜观天象,发现星象异动,刹那间星光弥漫,光曜……”太史官顿了顿,缓缓道:“东北!”
“东北!?”嬴稷挺直了身板,神色肃穆:“确定!?”
“虽然异象转瞬即逝,但方位确为东北方无误!”太史官低头答道,压力山大。
“嗯……此事切莫声张,天象短暂,看不出什么警示之意,加强警戒即可。”嬴稷摆摆手,靠回王座上,眯着眼一副懒散的模样。
“唯!”太史官见状,躬身揖礼,转身退场。
“大秦国的东北方……”片刻后,嬴稷睁开双眼,看向某一方位:“赵国?魏国?齐国?亦或是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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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政月,即正月,周朝时,每年的第一个月是王公大臣们商议朝政的时候,所以阴历一月叫‘政月’,直到始皇帝灭掉六国,一统天下了后,废周公之礼,行水德之运,每年的‘政月’便犯了始皇帝的名讳,随即改名为‘正月’。)
(注2:妻子(女),古代意指妻子和儿子(女儿)。)
(注3:申越,电视剧《大秦赋》中的虚构角色,秦公子嬴异人从小到大的护卫兼老师,也是剧中嬴政的授业恩师。)
(注4:间人,多指收受金钱雇佣的中间人,例如范雎收钱帮忙调和停战,就相当于兼职了一回间人。)
(注5:侍人,君王的近侍,一般指古代的太监。)
(注6:唯和诺,唯比诺恭敬,一般是臣对君、子对父、学生对老师的应答;诺则相反,使用的对象也是反过来用的,也可以在同年龄辈中使用,以示双方平辈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