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轮子卷起细腻的琥珀沙子,嗤——嗤——嗤——地响,我的鞋子吃进路面,走一步,烙一个脚印;走一步,烙一个脚印。
路堤的黑燧石厚润如墨,堆垒出凹凸不平的曲线,像不知何处见过的一个黑衣男子,压低帽檐,独倚着路灯抽烟,吐出灰白的烟雾,烟雾缓缓地被浓夜的淡漠给吃了。
农人在地里做活,有猫着腰拔草的,扶着锄头饶有趣味地挠着下巴的,两手叉腰笑着看小辈的,手搭凉棚眯着眼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仿佛毫不相干,却仿佛约定好了,人心如电光火石般相互照亮,齐刷刷地朝我这里看过来,不约而同地认出我来了。大伙仿佛想跑过来,但又不敢贸然地跑上前来,一起都被定格住了似的。我点了一下头,拉低礼帽,手不自觉地抓紧行李箱的拖杆,又松开来,贴近山道,缓缓地走。
近乡情更怯,古人原来不曾骗我。也罢,不是非见不可的,且让他们等着吧。
绕过山丘,豁然见到竹林的入口,坦露淡淡的绿光,我停下脚步,松了口气,稳住行李箱,沿坡道往下冲,像是从万丈高崖上张开双臂,豁出去了,闭上双眼纵身一跳,跳进竹海里。竹幕合拢,将幕后的我和幕外的路以及路外的世界统统隔绝开来——那是一个可以暂时忘却的舞台,可以暂时忘却的观众。
摘下帽子,额上早就冒汗了,里层的衣服也汗湿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并不怎么舒服,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揪了揪湿嗒嗒的刘海,吹了吹气,只能勉强吹动几绺头发。
林间空无一人,这空,不是空荡荡寂寥寥的空,也不是空荡荡阴森森的空,世间种种凶暴残狠奸猾之事,皆可止息在竹林的边际上。这里的竹林如此,这里的山林也如此。
因为这里是神明照护的地方,安隐之所在。
新竹间黄竹,毛竹的年轮分明映现在颜色里。年轻的,便是年轻的颜色;年老的,便是年老的颜色,一片坦诚,绝无丝毫掩饰遮挡,绝不扭捏作态。
风来了,依次摁响竹笛,让人如入哥德式教堂,仰望竹梢,有如仰望巍峨耸立的风琴管,但这风比风琴管多了几分活泼,如竖琴,又多了几分柔韧。风变了,从一棵竹子跳到一棵竹子,像一只猿猴,轻功绝顶,不肯安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盘腿坐在竹梢上,微闭双眼,眼睛却还在滴溜溜地转,嘴角带一撇狡黠的笑,故作矜持,左右摇摆,把竹梢当作最为自在的家。
竹林鼓荡翡翠的风帆,鼓荡薄荷的风帆。我仰头看林中的天,人在竹海里滑翔,踩着风的滑板乘风破浪,起起伏伏,回旋盘转,转眼化成水中的一滴墨,轻触渺无边际的清水,晕开来,荡漾开来,墨如藕断丝连,浓妆晕成淡妆,越来越淡泊,不知哪里是墨,哪里是水,也不知哪里是风,哪里是竹,哪里是我了。
小径往北折,隐隐约约若有箫声。我就行李箱坐下,不料地上不平,差点摔了个人仰箱翻,吓了一跳,站定了,抚着胸口笑,本来想大笑一场的,笑着笑着,自己也觉得怪,便收住了。
路旁有个树桩,敞开同心圆的年轮,年轮的圆环有松有紧,有深有浅,有难有易。坐到树桩上,伸直双腿,歇歇脚,想:
我的年轮图是什么样子?
童年的,少年的,青年的,年近中年的,不知怎么的,竟成了这个样子。
谁又能料得到呢?
竹林北有饮鹿河。水声风声入竹,声若洞箫,故而这一带的林子有个别号,叫作“箫林”。箫林中有一片水,形如圆月,以前叫作萧湖。古早时湖边原有个茶室,四面皆嵌窗,纳四季湖景,取李太白“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之意,名“寒月茶室”。据乡志记载,茶室布置极为简朴:
“一几一画一炉一壶一杯,别无长物。山中耆老席地而坐,所谓谈笑有鸿儒,陋室生馨香也。”
茶室声名日隆,湖也改了名,雅称为“寒月湖”,橡人平常只称“月湖”。
月湖的四季皆好。
春日,池边竹笋争先扒拉开鲜润的泥土,顶出尖尖的头,像趴在门边窥探的孩童般好奇,好奇地窥探外面的世界,鲜嫩鲜嫩的。
到了夏日,荷叶不知在哪一个深夜里,忽然在湖中铺出一道道丝绸之路,在夏风里轻飏翡翠绸缎,缎上点染朵朵红莲,粉脂微晕,日高香暖。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黑色的蜻蜓,扑扇彩虹翅膀,时而飞得高,时而飞得低,掠过荷尖儿,掠过风,掠过树梢,掠过花朵,穿过孩子们的魔爪,暂且讨得一段风光的生活。
秋日总是天高水浅的,池中有天如大明镜,那是我最喜爱的季节,也是我出生的季节。一切都是如此清明,早秋、中秋、晚秋,看银白的树叶,在阳光里闪耀银白的光。站在湖边,举起手,往天空伸展,听到清零的竹响,闭上眼,往上伸展,感受阳光的暖。
觉得日头暖了,冬日就到了。夜里,湖上结了薄霜,日出无声无息化了。瑞雪光景,乡人中情致风雅的,在湖边堆个火,笼着手,烤着火,烹茶赏雪,听雪从竹梢顶落下,听万籁俱寂。竹林倒影水中,残荷断梗,像板桥先生的画,确切地说,更像板桥先生人,冷面孔热心肠。涵藏生命,待来年再吐露芬芳。
我到过寒月的四季,日日皆是好日。
白日里谁都可以来月湖,连我这样的蛰居蟹,也来过几次,独看一塘千叶莲,开在无人处。然而,月湖之在于我,与月湖之在于橡人,完全是两码子事。
橡村人忙于耕作手工,没那个工夫到处闲逛,谈情说爱的机会也不多。从立夏到大暑间的十五夜晚,当年已订婚且择了吉日成婚的男女,可入月湖。村里懂人情世故的,每每闪烁其词,真的说到这湖了,未成婚的女人则总不免红了脸,结婚了的偷偷里抿嘴笑着。女人们相互打个眼色,心照不宣,村里的男人却矫情得多,浑当作没这个地方似的,绝不公然拿出来论议。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能从这默不作声中,看出橡村男人对他的女人那一片维护和尊重的心思。
寒月湖和竹林风光虽无限好,若是不该来的人在不该来的时间来了,毁了清誉,不仅在橡村无立足之地,任到哪个村,也无人收留,那时,唯有躲到山的更深处,自力更生了。奇怪的是,那些被摒弃的情侣,不管如何,总不肯离开这片山到外头去。偶有乡民进山,入山深了,见到荒山野岭里突然有个独门独户,那多数是犯了禁律的一对爱人。这对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若得了重病,或临盆,或丧葬之类,向最近的村子求助,可得支援。橡村立村一千多年,这样的案例,总难免有些的。犯事的人回不到他们原来的村子,他们的孩子倒不在此限,依然可以送回本家。这么说来,橡山也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
以道德自律酝酿熏习社会风气,比之外界社会以法律刑罚钳制个人行为,自有好处。在外世间,国家机器支撑刑罚法制,人之所以奉公守法,乃是为了不犯法,这多少都在意识与潜意识里。平头老百姓老实过日子,不想犯事;想犯事的吧,有的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而有贼心又有贼胆的,犯了事,都难免存着那么一点侥幸心。在橡山,乡里宗族、舆论虽在,但在每个人日常的生活中,重要的不是大众舆论,而是自律。人人成为孤岛,依自觉存在,在无声的存在里,赋予自身存在的尊严,依自律而活,死了,烧成灰烬埋在树下,长成树,长在山里。
山人的生死是件简单的事,然而山人亦未能免俗。去圣渐远,先人的初衷渐渐被淡忘了,就拿月湖来说,茶室堙没,在原来的地方长出了棵柳树,后人附会,竟把月湖改成月下老人的府邸。
追根溯源,这个说法在山中流行不过百年。虽同是唐人,从谪仙到月老,况味大不同了。据说求姻缘的男女在农历八月十五夜设香案拜月娘和月老,并到月湖虔心祷告,在老柳树上系根红线,可得良缘。不仅本村如此,其他山头的村民也跟风,中秋拜月老蔚然成风,月老俨然可与嫦娥仙子分庭抗礼。橡村的中秋,因而格外地热闹些。
所谓流行,乃是莫名其妙的事。始作俑者已然作古,我不便非议前辈,只是对于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说法,借鲁迅先生的话讲:腹诽的不少。
月老充其量只不过是唐人小说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实不足信。若果真如小说所描述的:“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避”,那还了得?躲都来不及呢,求他作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又求他作甚?
求也不是,不求也不是,可见人不易做。
我十五岁出花园仪式结束后,陪外公外婆、端木老先生和岩峰老爹出来,一路走到月湖,老爹指指近旁柳树枝上几根泛白的红线,笑着问我:
“阿树,你已出花园了,今年中秋也会巴巴地来拜月老么?”
“老爹,我来不了。”
“若得空来呢?”
“算了,还是不来吧。”
“若来了,求不求呢?”
“您把月下老人他老人家请出来了,我再决定不迟。”
“若请得出来呢?”
“要是他老人家答得上我的问题,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也求上一求。”
外婆在一旁喝道:
“没大没小!”
“只是玩笑话,松子婆婆网开一面。来,阿树,尽管放马过来。”
“月下老婆婆在哪里?”
外公哈哈大笑,摸摸我的头,说:
“阿树又长进了。”
外婆哼了一声,嘴角却挂着笑意,说:
“你只知整日阶的纵着你孙女。”
端木老先生拍了拍老爹的肩膀,说:
“仙人,当下需得认了,莫错过时节因缘,要不然,就可惜啰。”
“家里头待着呢。”
“信女惶恐,斗胆再问月下老神仙一句:凡夫俗子的红线从仙人处得,仙人的红线又打哪里得呢?”
“自给自足。”
“这可是老爹您说的——自给自足!”
几位长辈开怀大笑,老先生说:
“岩峰老弟,瓮里光景如何啊?”
老爹干咳几声,说:
“敞亮着呢!”
外婆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说:
“现在尽可说得轻巧,我看啊,腊月三十到了,临急抱佛脚也未定呢。”
“阿树得过且过。我便要嫁,也要嫁阳明先生那样的人物!”
老爹双手抱在胸前,说:
“嗬!口气倒不小。”
端木老先生对了我眨了眨眼,说:
“花落谁家,自有分晓。松子婆婆,你那个故事倒好,再讲一遍,让大伙儿听一听,也乐一乐。”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青年男子到寺院礼佛,虽礼了佛,心结未解,从大雄宝殿里出来,还是愁眉苦脸的。此时,恰好有一位禅师经过,青年男子便拦住禅师,向禅师诉苦道:
“唉!师父,您有所不知,今日本是我娶亲的大喜日子,可是我那未婚妻变了心,已嫁作他人妇了!我和我这未婚妻相识多年,情投意合,双方父母早就应允了这门婚事,也早早地请先生择好了黄道吉日,只等娶她过门了……唉……不曾想……不曾想……那天,村里忽然来了个外乡人,卖些个胭脂水粉的,我那未婚妻不知怎么的鬼迷心窍,竟一眼看上了那小卖货郎,非他不嫁!我和两家的父母当然都不同意!我未婚妻素来温柔委婉的,不知被那厮灌了什么迷魂汤,发了失心疯,性情大改,成天大哭大闹的呀,最后还闹得要上吊自尽……她父母亲软了心,跟我提了句退亲的话,我那时在气头上,冲口而出就说:‘退就退!谁稀罕谁!’现在回头想想,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怪不得我呀。我这头亲事乃是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只要我不答应,天皇老子也没法子。等入了洞房,有了小孩,谁还记得什么张三李四?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啰……她已跟那小贩走了。哼,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可怜我呀,成了邻里的笑话,连父母兄弟也挤兑我,我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师父,这老天爷不开眼啊,这佛祖也不开眼!怎么能让我这样的好人平白无故地遭此泼天横祸呢!”
禅师已证得阿罗汉的果位,是有宿命通的,自然晓得其中的前因后果,听完这一番话,垂眼低眉,说出这三个人在过去生中的因缘: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船在海上出了事故,一整船的人无一幸免。尸体漂流海上,其中一具女尸被海浪冲到了一个小岛上,在沙滩上风吹雨打,实在可怜。路过的人要么没能见到,即便见到了,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走近呢?过了几日,有一个青年男子见了,脱下他的外套盖在尸体上,就匆匆赶路去了。再后来,又有一个青年男子路过,觉得这女尸甚是可怜,便徒手挖了个洞,好生把尸体埋了,才赶路去。这个死去的女人转世投胎成为你的未婚妻,和你相恋多年,报答你当日以衣蔽体之恩;她嫁的外乡人,便是上一世挖洞埋尸的男子。亏得这个人,她才不至于暴尸野外,得以入土为安。仁者,现下你还觉得冤么?”
岩峰老爹爱揪住我不放,问:
“你若见了,怎么办?”
不管如何,也得埋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吧。
月老也好,卖货郎也罢,说到底都是麻烦事,阳明先生早已作古,我选一个古人做夫婿,是不是也是因为怕麻烦?
本来也没要正儿八经地勾勒什么人生轨迹,不知怎么地就勾出了这样的陈年往事。
想:
我也许埋葬得了那个女人,却埋葬不了外公。
不,我埋葬不了那个女人,也埋葬不了外公。
说到底,顾佑树,你就是个不像样的树轮。
走出竹林,听到一梭子风,削尖了脑袋箭一般钻空而来,让人觉着好笑。在山中,最爱八卦的,风数第一。这样讲,城市里的人会以为我疯掉了,对于橡山人而言,却是常识。
全山的林木,迟早都会知道我回来了,着什么急呀?且让姑奶奶我戏弄它一番:它爱说,我偏不让它说。
走到临近的一棵竹子,将左手贴在竹节上,念:
“客尘烦恼,主人如如不动,止语。”
侧耳再听,那股子风瞬间成了个泄气的皮球,蔫蔫地散入林中去了。我叹了口气,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回都回来了,为什么又怕人知道?早一刻知道,晚一刻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知道得晚一点,山知道得晚一点,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说不定,这股无辜的风,是来逗我开心的。
这时,四周风又起,竹子如钢琴键依次响起,欢快而流畅,爱包打听的那股子风,脾气倒好,眨眼间又调皮起来,和风友们玩耍起来,巧手弹琴,叮叮咚咚。
上一次听到竹林的动响,是哪一年了?我之阔别于橡村,竟已如此久远么?
风记得主人,林木也记得主人,倒是这个主人,差点忘却了回乡的路。
这是为了忘却的记忆重走的老路呢,亦或是从头开始走的新路?
从竹海出来,蓦然见到茶亭,心里咯噔了一下,高兴了起来——这就是我的救命茶亭,一点都没变。
茶亭顶依旧葺柏树皮,亭下依旧有张大杉木茶台,也依旧有两张磨蹭得光黑发亮的长凳。亭子内外干干净净,台子和条凳也没有落灰。我对茶亭存着的那几分亲切的感情,浮上了心头,极力想象外公外婆他们在这里施茶水祈福的样子,脑子却一片空白,毕竟施茶的时候,我都躺在家里病着,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是什么光景。
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像大杉木台一样,感觉沉甸甸的。我离开这么多年,茶亭竟没有湮灭,且不失照料,和我年少时在山中无异,想必家里还常常有人下来维护。既能常维护,便是常不忘我这个不像样子的主人了。
茶亭近了,松居就近了。
杉路尽头有一段灰黑鹅卵石路,路中嵌青白色石板。我和阿胜从前用这些石板来度量自己成长的速度。等到我们两个都能轻易迈过这些石板时,早已忘记当初盼望长大的心情了。我和阿胜的生活轨迹也渐渐不一样了。
两根抛物线虽从同一个点出发,线上圆点遵循的轨迹不同,间距就变得越来越大;小时候姐弟两个形影不离,意气相投,那种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
阿胜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你是我的榜样。现在不一样了。姐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石板上不常踩踏的地方长满青苔,这些青苔年纪也不小了。橡山没有年轻的屋子,每家每户门前的青苔卑卑微微地生长,见证几代人十几代人几十代人的生灭哀乐,故而橡山人觉得从青苔可见一个家族的历史。
外头的人抬高自己,吹嘘自己资历深见识广,老生常谈是:
“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橡山人多数不知道这句话,当然他们也爱吹嘘,不过说的却是:
“我家门前长青苔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正和阿胜看《七龙珠》,想象是龟仙人使出冲击波,威风凛凛的,却踩到青苔跌得四脚朝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记得阿胜那时还耻笑我笑点太低。
木门东长着一棵老罗汉松。第一代的祖婆婆见这棵松树风姿异秉,甚为可爱,便依树建屋,所以是先有松树,后有松居的。
松居若不幸哪一日没了,这树却仍能活下去吧。
橡山人对于确切的树龄,不似我们那般执着,非得测出个千百年的数字标榜不可。山里上千年的树木多了去了,但即使是千万年岁的树,在山人心中,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资历,因为山人相信,在橡山的深处,长养着先天地而生与日月共长久的橡树神。
每日里有做不完的事情,哪有工夫去数年轮?其实山人精明得很,什么样的树种大概长多少年了,他们只需瞟一眼便心中有数。山人卖到外面的都是小树,不超百年,以免树大招风,传了出去,保不住这些老树晚年的清净时光。
终于到松居了。
想:
离开多久了?
想:
终于还是回来了。
阿香站在油松下,手里拿着笤帚,弯腰不知在观察什么东西,听到声音,眯起眼睛朝我这里看了一会,笑得像一朵老芭蕉花。她把笤帚往地上一丢,颠着小脚跑过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好啊,阿香。我回来了。”
阿香每次见我回来,手语总是打得又重又快。
“小姐,您回来了!您回来了!您怎的不说一声,好让我们去接呢!还一个人拎这么重的行李!”
“没事,我一个人做得来。”
阿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头微微往后仰,笑着,像蝴蝶在抖动翅膀,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快乐和温暖。
“小姐,你的手语进步了!”
“那当然,来这里之前,我可是拜过师学过艺的。怎么样?很棒吧?”
阿香紧紧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竖起大拇指,我也竖起大拇指,同她一起无声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