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已分东西两序站好,阿香站到西单第二个位子,阿信则在东单的末位。
松子婆婆背对着我,手里的长念珠,一粒一粒,不紧不缓,数得分明。我望着松子婆婆黑色雅服上金线勾勒出来的串串连翘,鼻子突然一酸,装作把眼镜往上托一托,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连连翘首望君归”,在无言绽放的连翘花心里,听见无声胜有声的心意。
我曾经生存过的外世界(现在必须使用过去时了),每一年每一年都在变化:住址、电话号码、圈子、工作伙伴,还有我自己。有时无意中在自己的记事本,或银行登记的个人信息,意外发现自己原来还曾用过这样的电话号码,曾用过这样的住址,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踪迹,但确是我本人曾经存活过的痕迹。
松居和屋主却仿佛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透过晶莹剔透的琥珀,看见永远的松居和松子婆婆;第一代祖婆婆和松居的守护神犬司事,在我的梦境里拯救了真实生活中的我,不朽地定格在画轴中。
祖堂西边立一块杉木板,形制近照壁,左右木柱入方形石基,石基入地,左木柱上有分明均匀的刻痕,一刻度表五百年,第三个刻度也将没入地中,永不可见。待到这些刻度都被大地吞没之日,就是木命牌销踪匿迹之日,也就是橡山埋没之日。
立这块木命牌的是我第一代祖婆婆,她轻描淡写地把关乎橡山未来命途的大事,用一划划刻度公诸于世。木命牌上头有小篆书“天城宝堞”四字,字下悬挂松居历代传人的名牌,红底黑色的木牌,从第一代到第十五代,每一个木牌刻着的名字,即是一位祖婆婆,像今日的松子婆婆和我一样,长于斯殁于斯,在属于她们的时代里,鲜活地存在过。第十六代的松子婆婆,第十七代我的母亲,第十八代的我,代表我们存活着的也是同一块木牌,只不过颜色反过来而已。正名礼完毕,代表主人身份的牌子,就挂到祖堂。挂的人不是本人,将牌子翻转过来的,也不是本人。健在的黑底红字,往生的红底黑字,一个牌子,一正一反,一阴一阳,如此简洁,简洁得近乎残酷,带着一丝血腥的美,和一丝黑色幽默。
属于先代祖婆婆的荣光岁月,已然结束;属于我的荣光岁月,也终究会结束的。想想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第十八代祖宗,既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凉。
谁在掌控我的生死?一千四百年中来来去去的,谁是这个屋子真正的主人?在无尽的岁月里,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谁是真正的主人翁?
我站到松子婆婆右下手,秀大叔朗声说道:
“衡鹿守善安稳归!松居第十八代嫡长孙女则樨顶礼历代祖婆婆!”
羽婆婆递上三支清香,我将香举到眉心,心中念道:
“此一瓣心香,藏了廿九年,今日特拈出来,供养列祖列宗。海誓山盟皆是空谈,只此一瓣心香,只此一个身命骨血,堪做牺牲。”
羽婆婆把香插在香炉里,我就着蒲团,顺着三声磬,拜了三拜,方起身,听到西边的松林传来几声狼嗥:“啊——喔——啊——呜——啊——喔——”
松子婆婆这才转身,对我说:
“你方才说了什么,把犬司事也唤出来了。”
松子婆婆话里,并无责难之意,反倒有赞许之意。
“只说了当说的话。”
“走吧,去祠堂看看,也好让历代祖婆婆和诸位先人看看你。”
松居的祠堂不是一个建筑物,而是一片松林;不仅是一座祠堂,也是一个墓园。
第一代祖婆婆种了1008棵五针松,历代皆有增植,松林祠堂现在有19128棵松树,每一棵松树都健康地活着。松居人生于斯、逝于斯,听松涛鸟鸣,品松针茶茗,尝松子香气,皆为松林的奉献,然而,我们并非因为曾经得过这些好处,才将自己的骨灰埋在树下,作为等价的报酬。我们不曾算计松林存在的价值——树的价值不在于有用,而仅仅在于它存在。松居人和其他橡山人一样,具备这样的共识:树不是为了人类而活,而是与人类共存活。我们看护山林,看护大地,奉献自己的身体,反馈大地,至死方休。一死万事休,还有什么值得占有的呢?这份潇洒明智可是中国历代帝后望尘莫及的,我们无须在生前殚精竭虑劳民伤财营建陵墓,无须在死时兔死狗烹将造墓的工匠赶尽杀绝,更无须忧虑身后有人觊觎葬身之处的珍玩异宝,骚扰最后的安息,甚至难逃暴尸穴中的下场——我们山人只是一抔土。
我活着的时候,早已明了,死后一部分的我,会往哪里去。
可以葬身于此,令我倍感安心。
松林穆穆,微光透露,瀑声隐隐,狼嗥时闻。羽婆婆敲响石钵,声坚如金玉,三声清磬,响彻林间,不绝于耳。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声音,超越一切言辞的描绘能力。唯有聆听过这个声音的人,才能明白,属于松林祠堂的无上清响,乃是如此。闭上眼,听一声声,缓缓相接,缓缓相送,像访问久别的故人居,敲一声——听一下回应,敲一声——听一下回应,敲一声——听一下回应。路的尽头,住着我们的故人,我们的守护神。钵中鼓荡浓稠的回声:嗡——嗡——嗡——,连带着耳鼓也紧跟着嗡——嗡——嗡——,如定海神针,让人澄清思虑,歇下狂心。
松子婆婆对秀大叔等人说:
“你们且在这儿候着。褐羽,你带路。”
月光熹微,薄雾弥漫,林木高耸,灰影幢幢,林中透着难以言明的光亮,说不清是月光点亮的呢,亦或是历代先人的灵光显现?每走动一步,似乎就走在林子的正中间,朦胧的光从头顶打下来,再走一步,又似乎站到了新光亮的中心,与这个光相比,羽婆婆手中的灯笼,显得黯淡无光。
松子婆婆和羽婆婆停下脚步,低头合掌。
啊,这是我最喜爱的一尊地藏王菩萨,菩萨虽灰苔遍覆,但不掩慈眉善目,仍流露温厚可掬。
想:
菩萨,好久不见了。见到您真是开心呀!这里一切都好吗?感谢您慈悲摄受我的先祖和先人。
这是一尊会说话的菩萨,每一次我都可以听到菩萨的回答,或者确切地说,感应到菩萨的回答。
闭上眼,心境平缓,月光遍洒海面,海上波光粼粼:
一切都好。
外公,我终于来看您了!
对不起!
您好吗?
您还好吗?
对不起!没能在您身边,为您送别,真的很对不起!
松子婆婆没有回头,只说:
“你外公可以好好地看看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眼泪差点就迸了出来,忙低下头,说:
“是。”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不敢抬手擦拭,任风将它吹干了去罢了。
它就在那里!
云来石上,仰天长号的,正是犬司事!光如夜明珠,树与光交织成一张天然的挂毯,犬司事在挂毯上投下庄严的剪影,它通身罩着金黄色晕光,比藏獒大一些,双眼在夜色中发出幽微的蓝光。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犬司事,我想,应该是“威严”吧,康德所提到过的令人敬畏的存在和Sublimity,就是这个意味吧。
画像中卧在祖婆婆脚边的黄金犬,我七岁梦境中那只蹦蹦跳跳的金毛犬,和眼前这一头巴斯克维尔猎犬一样的庞然大物,孰真孰假?
虽远远地看着,却有种说不上来由的熟悉感,仿佛与肝胆相照的故人在江湖里重逢,阔别多年,鬓角微霜,眉眼依稀带着旧时的神情,虽千万人中觥筹交错,却能在一瞥中,认出那个仿佛的故人,若有所思,若有所触动,若有些心酸,又若有些感激。
松子婆婆说:
“世间光阴易过,一晃廿九载。犬司事别来无恙?”
犬司事低下头来,前爪往前移,点一点头,然后举头平视,凝然不动。
“今夜我带了我的孙女前来打扰。请司事护佑她周全,请松居历代先人护佑她周全。”
我走到石头下,站在松子婆婆旁边,抬头正对着犬司事,它的眼睛成了八卦的黑白鱼,黑鱼里养着白鱼,黑鱼白鱼摆动尾巴,活泼泼地游动起来,我听到一阵旋风在耳边刮过。
松林发出大磬般的闷响:嗡——弥——嗡——弥——嗡——弥,树木静如止水,一一树中,闪烁玄微的银光,一一光中,皆有人结双跏趺,诵读经文。由松居背倚的泉山而至松林,松居西边的大路,东边的碧溪,由松居而下至坡道,半空中笼罩着一个浅金色的圆罩子,圆圈外十三四里地左右,黑影栋栋,正张牙舞爪,迫近圆罩的结界,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狼嗥,声如炸雷,黑影四处奔窜,化成缕缕黑烟,融入界外墨墨的夜中。松居门外火把熠熠,堂轩皆灯火通明,佛堂里檀香缭绕,诵经声了了传来:“是新生子,或男或女,宿有殃报,便得解脱,安乐易养,寿命增长。若是承福生者,转增安乐,及与寿命。”子夜时分,泉山上无数五彩青鸟盘旋,彩云缭绕,鸟啼婉转。一声婴孩的啼哭,打断了诵经声,有个中年妇女欢喜喊道:“是嫡长孙女!衡鹿守降生了!衡鹿守降生了!”又说:“脐带绕颈两周,必是聪明智慧的孩儿!”
诸山长老与三十三堂主,在松居大门左右两侧依资历浅深排班站开,年轻的秀大叔背着一个婴儿,手握桑弓,往天上射了一只蓬矢,朗声道:“敬事天神地祇!”往地上射一箭,道:“敬事大橡神及诸山善神!”往四方各射一箭,道:“志在四方!”我父亲从背篼里抱出婴儿,婴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静地看着众人。
大橡神香案前摆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个镶金边的云松鹤龟齐龄髹漆扁,扁中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砂,端木老先生虚握两根漆黑发亮的细木棍,木棍有节如竹,白砂上缓缓现出“则樨”二字,长老们逐一上前观看,面面相觑。
穿过层层密林,船犹如航行在亚马逊丛林中,水面波光闪耀,河岸上树木黝黑,如梵高画中的树,树木间透出亮光,船行到一处瀑布,瀑布入口灌木掩映,襄赞卫的赤衣女侍卫劈开一条道来,路往下走,人走进了瀑布底,去到了一个别致的地下世界。钟乳悬挂,石壁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人仿佛漂浮在海底世界一般,瀑声隐隐传来,仿佛石壁的另一边万鲸奔腾,海底世界如水波般漾动。走着走着,头顶忽然洒下耀眼的光,抬起头来,上有两道天光,似是“人”字,又似是“入”字,如《兰亭序》醉酒微醺般,纵横捭阖自在无碍。进一洞,洞中沁沁地凉,中有一湖,湖水幽碧,深可千呎,众人登船,桨摇橹动,伊伊艾艾,水声轻拍船舷,如此走了许久,到一个环形洞穴,洞内石壁参差,蕨草摇曳,生意盎然,洞中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凉意浸人,人为之精神一振,壁上水滴落下,这一滴水从天而至瀑布而入地中,穿过层层岩层,带着一路走来的故事,落在我耳中。我母亲抱起婴儿,走到一口龙泉旁,泉眼冒着氤氲热气,母亲用手蘸水,涂抹婴儿的额头、四肢、胸口和腹部,将婴儿放在洞中间的四方玉床上,诸山长老围着玉床,依序从各自的灵物袋中取出对象,摆放在婴儿周围,形成一个圆形。这时,响起吟诵声,众人轻声唱诵:“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秋日午后,祖堂一片寂静,唯有铃铎声,时而顺风吹来。祖堂中间横着一道梅花屏风,屏风外,端木老先生、岩峰老爹、外公和父亲,还有十七位男堂主,依序盘坐在方垫上,绕过屏风,见到十六位女堂主围坐成圈,圈内坐着九位衡鹿守亲教授,松子婆婆和母亲则坐在婴儿的两旁。婴儿睡着了,神态放松,大概在无梦的梦乡里游玩吧。亲教授拿出各自的香囊,从囊中掏出一个黑檀小圆盒,共九色,所嵌螺钿各个不同,或如意、或佛手、或蝙蝠,精致可爱,都颇有些年月的样子。主亲教授轻轻击掌三次,各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盒子里装有不同颜色的粉末,各人依次用小木勺舀出小指甲大小的一撮粉末,倒入一个小巧的胭脂玉碗中,小木勺在碗沿轻轻敲响,九份粉末入齐了,和水一拌,如同施了幻术一般,瞬间变成血般的殷红。主亲教授右手拿着一个铃铛,铃铛舌上系着一个香囊,散发出宜人的幽香,铃铛在婴儿头上绕了三匝,主亲教授缓声唱道:“有闲居之蔓草,独幽隐而罗生;对披离之苦节,反葳蕤而有情。凌霜自保,挺秀色于冰途,厉贞心于寒道。但使万物之后凋,夫何独知于松柏。”歌毕,振铃三次,提起一管眉笔大小的毛笔,蘸上胭脂玉碗中的汁液,在沉睡的婴儿胸前,画了一朵鲜红的合欢花。
日见堂中,三十三堂堂主席地而坐,婴儿四周散放了各种物件:弓矢纸笔、女工针线、饮食之物、珍宝服玩、儒家经典、道释经卷、彩缎玩物、油盐酱醋,不一而足,婴儿径直爬到毛笔前,举起笔来,憨憨地大声喊叫。
站在祖堂画像前的我,在松林里游荡玩耍的我,躺在云来石上睡午觉的我,大雪梦境里的我,出花园仪式上轮流在八仙桌四个方向进餐的我,成人礼时明朗地笑着的我,犬司事把它记忆片段中的我,剪接成火车车窗上连续播放的影像,我望着车窗上的自己,岁月流光映现,如真而似幻。
我听到自己在说话,但我知道我并没有开口,那像是我的声音,又不像是我的声音:
“今日有缘重逢,见司事安好,我心甚慰。蒙司事千年来不离不弃,则樨感激不尽。愿你昼夜吉祥,福寿安康,不舍松居后来人。”
犬司事低头看着我,眼神分外温和,末了,对我点了点头,仰起头,向着密云后躲藏的月亮,低声嚎叫:阿——呜——阿——呜——阿——呜——,转身跳下石头,我跑到石头那边,它已经不见踪影了,林中的光亮剎那间熄灭了,透过松树的树冠,漏下黯淡的月光,唯一亮着的,只有羽婆婆提着的灯笼。
我心中怅然若失,仿佛道别了一位珍贵的故人,而相见不知来期。
从枕石厅望出去,有一片苔庭,苔庭不大,有英石堆了一座小山,林木不高,但四季常绿,有花安静地开,庭中有口古井,井口四四方方,古井旁有洗,红枫树底下有个圆头圆脑的石灯笼,正亮着呢。庭外立了一片竹篱,再往外头去,便是泉山。
这里是松居最深隐的房间,唯有主人才能使用,极偶尔地,也在此接待与主人关系最密切的故旧。枕石虽深隐,却也不藏什么富贵堂皇的物事,只是一个素朴的房间,东面墙上挂一个画轴,画轴前立一个秦时陶豆,养一松枝和一枝将开未开的桃花。
阿香沏好茶,退了下去,松子婆婆和我坐在蒲团上喝茶。
没有非赶不可的行程,非见不可之人。庭树在纸门上摇曳,水打动竹漏,落在洗里。滴水的声音,是极少数不会令我产生联想的物事,它不像什么,就是滴水的声音。此时最宜放下戒心和忧愁,在天地山间,慢慢地喝一口茶。
“方才在松林里,犬司事示现了我的过去。”
“有趣吧?”
“嗯。但是那些场景都在橡山,没有云道、登野或者其他地方。”
“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人有人活动的圈子,非人如此,神兽也有自己的领地,也有鞭长莫及之处。古人讲‘自求多福’,那是老实话。”
“犬司事的个头虽和我七岁时的梦境相差甚远,但毛色金黄,倒是不改的,只不过颔下有块皮毛是银白色的,莫非……”
“生老病死,谁也脱离不了干系。”
“犬司事……现在多大年纪了?”
“第一代祖婆婆说过,犬司事身上的皮毛若都转成银白色,则五衰相现,命不久矣。照目前看来,还远着呢。”
我松了口气。
“外婆,您倒是一点也没变呢!”
“变什么变,又不是鬼怪。”
松子婆婆侧着头笑着,像一颗亲切的老核桃。
“来之前我回了趟登野。”
“是么。住了多久?”
“四天。雇人帮忙打扫了两天,院子里的草长得老高。”
“你出生那年种的柠檬桉,还有阿胜的那棵,该有六七丈高了吧。”
“是。屋里到处落满灰尘,收拾了两三天,才有个模样。大概也保持不了多久吧。”
“树要高,草要长,灰要落,你怎么奈何得了?”
登野老家的后院有三棵柠檬桉,和我同年的叫小白,和我弟弟同年的叫小灰,另外一棵叫大白,年纪比我们大得多。
柠檬桉直愣愣,没有多余的枝枝杈杈,刚直不阿地,从小到大,初心不改。抚摸着灰白光洁的新树皮,仿佛可以熨平人心中那些个旧皱痕,想着:和树一样,这一年,又可以重头来过吧。
蛇蜕皮似乎是件苦事,人出生和老死也如此。登野人说:“生如牛剥皮,死如龟脱壳”,貌似危言耸听,细细一想,不无道理在。但人总不如柠檬桉来得那么从容不迫,又决而绝之,挥别旧皮囊,换上新面貌——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不一样,难得放下。
春风吹来,把掉下的旧树皮,顺着直纹脉理,干干脆脆地撕成长条,和圆兜兜的桦树皮一样,都可以做炉灶起火的最佳引子。用柠檬桉烧出来的米饭,总会透着那么一股淡淡的香气。
小学六年级那年假期回去,刚好碰上修剪柠檬桉。旧枝干用电锯截下来之后,再用斧头砍成大小适中的一段段木材,方便烧火。父亲手把手教我左右抡斧,告诉我砍树的诀窍:砍下的口子要成V字,才容易砍得断。我费了许多功夫才磨断一截,拖到柴房的屋檐下,接下来的,就不关我的事了。只要等待时间和阳光晾干树干的水分,自然而然成为上好的柴火。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忘记它们的存在,静享其成就行了。而择来的叶子,阴干后做成香包,送给亲知做驱蚊之用。
我对父亲说:
“砍好了,直接烧,能省许多功夫呀!”
父亲停下来,倚着斧头,微笑着: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忘记当时怎么回答了。要是可以再一次见到父亲,我就可以问:
“爸爸,我们一起砍柠檬桉那一次,你还记得吗?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我怎么回答的?”
或许父亲也早已忘记了吧,或许还记得。如果能够再问父亲一次,那该有多好啊!
“小白它们一点都没变。外婆,我变了没有?”
“万变不离其宗。”
“有些东西,始终是变了的。”
“盖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穷尽也,这篇《前赤壁赋》,父亲以前也喜欢的呢。父亲跟我讲过,他十二岁那一年云道刮台风,他在西厢房读杜工部,后来见房子越摇越厉害,势头不对,赶紧逃出来,一路高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兴奋又害怕,父亲说他那时也希望有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他说他那时候特别的瘦,走到田里,被风刮了起来,从一个田垄吹到另一个田垄,连滚带爬地飞过了好几个田垄还停不下来,最后抓住了一根破电线杆才没被吹走。”
“敬吾总爱开玩笑。”
“是么,父亲讲的一定是真的吧。”
“十一年了吧。”
“是,是有十一年了。”
茶凉了,夜也凉了。红翅绿鸠扑翅而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身走到廊下,诸山静穆,月朗风微,此日已逝,逝者已矣,有生之年,再无可寻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