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会餐

  • 炊烟
  • 郭本龙
  • 4009字
  • 2024-05-09 15:31:25

对我来说,回忆是一桩丢人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个馋痨。

村上不管谁家来了亲眷,买了肉或杀了鸡,烟囱里窜得欢快、油锅里唱得激昂的晨光,我一定很守信用地依偎着他家的门框。香气西气东输,口水南水北调。他家若有小把戏,必拿我当四类分子,恶狠狠地盯着。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女主人终于受不了了,搛一块骨头塞我嘴里,说:走吧走吧,滚远点!我并不计较,拐到墙角,小心咀嚼。

盒子枪、花狗他们不也跟我一样?我们不过是兵分几路罢了。

一日三餐叫人无精打采:早上煮山芋,晚上山芋汤,就中午一顿吃米饭,还没菜,一碗萝卜丝一碗酱,一百年不动摇。没菜是因为没地种菜,自留地大都充了工作了“旱改水”。鸡生了蛋也不敢吃,必须统统拎到供销社,公家低价收购。这是任务,与交公粮类似。

那时,我就喜欢家里来亲眷。舅舅们不会来,他们就在本村,来了也是抽根烟拔腿就走。二姑爹离得远,轻易不来。大姑爹可以来。大姑爹来了,奶奶再怎样愁眉苦脸,两个荷包蛋总是要煎的;大姑爹再怎样狼吞虎咽,一星半点难免会剩。然而大姑爹也很少来。大姑爹,你又不是大姑娘,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绣花啊?你到外里透透气不好吗?俗话说“猫子洗脸要来人”,意思是如果你家的猫做了类似于洗脸的动作,那你家今朝必有贵客登门。然而我家的小花猫几乎天天都“洗脸”,怎么就不灵了呢?看来迷信不能信,唯心主义害死人!

没办法了,我就盼着生产队会餐——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到了三秋,晚稻进了仓,会计的算盘噼里啪啦一响,说:队长,今年超“纲要”!杨队长一拍胸:明朝晚上,劳动力加餐!

作者:路过繁华 时间:2013-05-20 15:51

暂停啊。啥叫“旱改水”?啥叫“超纲要”?弄得跟古文似的。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6:01

楼主满头大汗了,我就越俎代庖吧。幸好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

“旱改水”指旱田改水田或旱谷改种水稻。

《纲要》指《1956年到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纲要》要求:从1956年开始,十二年内,粮食每亩平均年产量,在黄河、秦岭、白龙江、黄河(青海境内)以北地区,由一百五十斤增加到四百斤;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区,由二百零八斤增加到五百斤;淮河、秦岭、白龙江以南地区,由四百斤增加到八百斤。所以在我的家乡,亩产超八百斤俗称“超纲要”,亩产超一千六即为“超双纲”。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17:10

有劳你了,嘻哈努克!

一看你的名字就晓得咱是同龄人,西哈努克亲王么!

还有宾努亲王、恩威尔·霍查、尼古拉·齐奥塞斯库、西丽玛沃·班达拉奈克夫人、比兰德拉国王、艾什瓦尔雅王后……那些名字,铿锵悦耳,耳熟能详,像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啊,明天!

明天,成了我们翘首以待的药引子,也是今夜无人入睡的病根子!

一夜无话。

第二天鸡叫时,几个妇女就到七里外的丹阳街上买菜。我们也起早到村东头候着。候着候着,太阳冒头了。盒子枪说那一片云像是太阳淌的口水。花狗说不像,像一块肥肉。

太阳比锄头把子还高了!她们怎么还不回来?我都要瞌睡了!

忽然,眼尖的一声尖叫:来了……来了!

同志们的目光“刷”地转向正前方——可不是来了!

她们哼哧哼哧地来了。

我们呼啦啦蹿上去围个水泄不通。

当真买了不得了的菜哩!芹菜、冬瓜、豆腐,还有肉!毛主席万岁!——还有一个羊腿子!

哦——哦!我们激动得不知所措。

杨队长过来,老鹰叼小鸡似的将我们一个个拎到一边:走走走!这些菜,被你们的口水腌得不能吃啦!他又扭头对她们说:你们快去搞吧!

那天中饭,我(我们)吃得最少、最马虎、也最心平气和。

太阳刚偏西,稻场上便扫一遍又泼了水,一溜摆开六张凉床。我们七八个小把戏就在空地上翻跟头,像是练习自由体操。

菜,一盆一盆端上来了,热气直喷。我们再也无心玩耍,自动围成几个圈。啊——沁!谁无意中打了个“沁”,我们就接二连三地打了起来。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7:40

“沁”,谐音,指喷嚏。当地还有这样的说法:谁打了“沁”,就说明有人在背后念叨、议论了他。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17:57

老爷家先吃。老爷家最硬气,一个小把戏也不带。他们甩掉褂子。他们眯起眼。他们只呷了一小口酒就夹了一大筷子菜。他们嘴巴张得太大,像要吃人!

妈妈们怎么还不来呢?我们心急如焚。

花狗脚打屁股地跑去催,说就来就来。

妈妈们终于来了。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擦手、理头发,又解下围裙前后左右地拍打。她们一点也不饿么?

几个来迟了的老爷家被安插在这一桌。他们不大高兴,一张张胡子拉碴的脸“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一桌没上酒,坐倒了就吃饭。太不像话,我们敢怒不敢言。

妈妈们舍己为人,帮我们盛好饭又去搛菜,还不好意思地跟那几个老爷家打招呼:我们不讲礼了。你看这几个小把戏多会吵,一个个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们索性拿起筷子指点江山:我要吃这个!那个!

菜盖满了饭碗,我们被赶出来。便在四周蹲成奥运五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天擦黑了。是个黑月头。

有人端来几盏罩子灯,还有一盏风灯。

那边有个醉了的男人在唱。一听就晓得是沈万三。他老婆去年下半年没了。九天里,挑“大寨田”,土都冻酥了,塌方,其他人逃出来,捡回一条命,他老婆却输在起跑线上,先扒出来一截肠子。

作者:嘻哈努克 时间:2013-05-20 19:02

楼主,我应该比你痴长几岁,我退休了。我不喜欢打麻将。今年春节,儿子回来帮我搞好了网络。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跟我远在武汉的大孙子视频了!小家伙一岁半了,早就会叫“爷爷”了。

你写的这些我再熟悉不过了。你写吧,注释的事,我尽力而为。

当地重男轻女现象比较严重,表现在称呼上,一直尊称成年男性为“老爷家”,“谁的丈夫”则是“哪家老板”。而已婚妇女却被说成“马马家”,“谁的妻子”便是“哪家马马”,“娶媳妇”叫“抬马马”。似有贬义。也许是我想多了。

“九天”,数九寒天。

所谓“大寨田”,就是在土薄石厚的山坡上,挖起石头,用所挖的石头垒起一道道堤埂,又像是矮墙,中间空的部分,从别处拉来土填上,成为“人造田”。在那“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村村都修“大寨田”,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这样造出来的田地,一是缺水。那个地方一年下不了几场雨,从山下翻水上去谈何容易。二是缺肥料。路远坡陡,往地里送粪很困难。三是基础差。所填的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为了应付差事,所以只填了薄薄的一层土,下面全是碎石,一场雨浇下来,水土流失,上面坑坑洼洼的,根本不能耕种。

又,沈万三是明代的一个超级大富豪,放到现在,绝对能进福布斯排行榜。当地有许多他的传说,比如他得了一个聚宝盆,不管将什么东西放进盆内,都能变成珍宝。

你们村的这个社员也叫“沈万三”?太有喜感了。是你虚构的吧?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020:27

还真不是我编的,真有其人。

穷则思变。这名字应该寄托了他父母的理想吧?

“小妹妹送饭下田冲。

一碟子韭菜二碟子葱。”

沈万三唱着唱着哭了起来。

我们闷头吃。听声音像有七八只小猫组团啃鱼头。可惜没有鱼。想到平日里吃嗟来之食的羞辱,我们倍加珍惜。

妈,我要吃菜!花狗率先跑回去,粗瓷碗扛过头顶。

妈,菜!我们恍然大悟。

妈妈们一边接过碗,一边假装生气地骂我们“恋菜”。

那几个男人气鼓鼓的了。眼睛更鼓,像青蛙。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沈万三哭了一轮接着唱。

他一句句拉长了唱,喉咙呼噜呼噜响,比哭还难听。

“妈,我怕。”小侉子说。

小侉子妈喝道:“你吃你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一回我们特别认真,菜在嘴里嚼了又嚼,才极不情愿地咽下;每根骨头吸了又吸,才依依不舍地抛出去——早有条狗伸长了舌头跳起接住。

接下来又泡汤。各种汤把一碗饭淹成一碗酱,很齁。我们浑然不觉。革命者死都不怕,还怕齁么?

“人家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造长城。”

沈万三唱了一半就吐了。

宏生表哥和豁耳朵等人七手八脚,架着拖着,把他弄回了家。

我们端起每个盘子往碗里倒,还有用勺子剐的,剐得人心如刀绞。

不晓得吃了几碗。

起风了。风吹到身上凉丝丝的,一股土腥味。我打了一个嗝。

唉,要是明朝还这样子,多有劲啊!

你发梦吧!他们哈哈笑我。

我没笑。我很严肃地想:我长大了,一定当队长,好好学大寨,年年超纲要,天天搞会餐。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我们就像什么地方失了火似的提着裤子“散蹦子”(方言,指撒腿快跑),直奔茅缸(厕所),一路屁滚尿流。

拉肚子了,夜里来过几趟了。

作者:广阔天地一剩男 时间:2013-05-20 21:25

楼主,你真是废寝忘食啊。

我说过,我在你们那儿下放过。条件十分艰苦。我们十几个知青被集中安置在大队的农场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晚上,无所事事,就想弄点吃的。大家商议了一下,派几个男知青出门,女知青在家洗锅烧水做准备。一般都是跑到老乡的自留地里,触景生情,有什么弄什么,菜瓜、山芋、花生,都行,我们不挑,也不贪。要是想搞点大荤,难度就大了。有一年一个冬夜,伸手不见五指,实在馋得够呛了,决心去偷一条狗来。有人献计献策,说是用铁钩串上熟山芋,另一头系上尼龙绳,攥在手里。狗吞山芋的时候你就使劲往回一带,狗嘴里既吐不出象牙也吐不出铁钩,还发不出声。铁钩进一步扎进了狗的腮帮子,甚至喉咙,越扎越深。这和钓鱼一个道理。关键是要快,速战速决。都说这个办法好,跃跃欲试。那天的活动我参加了,去的就是何方村。正下着雪,北风呜呜直叫,我们一行人顶风冒雪,像是去“智取威虎山”。不巧赶上队长的儿子结婚,热闹非凡。那阵子想必狗们的伙食有了明显改善,肚子里油水很足。狗何等势利,狗眼看人低,对我们扔出的山芋不屑一顾。它非但不感恩,反而狂吠不止。终于惊动了主人,出来用手电筒晃我们。我们赶紧扔了绳子,搓搓手,说我们是来闹房的。那人感慨:“你们这帮小把戏啊!来就来嘛,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翻墙头!”我们嘿嘿地笑,跟着进去了。最终,那天狗肉没吃成,每人抽了一包“东海”。哦,对了,那天婚宴进行到最后,还打起来了。这事,你还有印象么?

作者:古道西风瘦马 时间:2013-05-20 22:07

楼上,你也不分个段,黑压压一片,让人看得好吃力……

你这是拒绝读者的节奏啊。其实你写的也有味道。

1.3

楼主:哭泣的兔子 时间:2013-05-2114:35

“剩男”,你说的队长儿子结婚的事我当然记得,后面会写。看来你真在那块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