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时前……
即使窗外的雨为城市捎来一分清爽，工厂里的职员却无不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
几分钟前，一批不符合安规[1]的圣诞灯饰被GRT国际检验集团的验货员查验出来，霎时，工厂的气氛凝固到冰点，唯有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不绝于耳。
声音的主人却是一名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瘦小的女子。
“喂，朱丽叶，我是李丽娜。”对方的电话刚接通，李丽娜便质问道，“据‘ESZ0008863’这份IR[2]的修订历史记录显示，昨天发布的第二版IR修改了说明书部分。你修改之前问工厂要ECN[3]了吗？”
大约过了一分钟，电话那头的朱丽叶似乎说了些什么，李丽娜偷偷地朝位于屋子角落的工厂品质部经理看了一眼，有意地将声音压低：“你身为高级工程师，还好意思问我说明书修改了什么地方？呵，你看第16行的内容符合安规吗？”
片刻，李丽娜讪笑一声：“你说这是实习生处理的，可IR上签的是你的名字。”作为朱丽叶的顶头上司，李丽娜早就看不惯朱丽叶将工作和黑锅甩给实习生的作风了。
电话那头还在拼命地解释，李丽娜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不耐烦地说了声：“行，你尽快把IR改回去。”
李丽娜挂断电话后，径直走到品质部经理跟前，双手环抱胸前，板起脸道：“你们不仅把空箱混入大货之中，还擅自改动说明书！我已通知同事尽快修改IR，接下来我们会根据初始版本的IR继续验货。”
“不好意思，混入空箱这事儿呢……由于时间紧迫，我们没来得及在今天之前完成生产，先前又忘了跟你们申请改期了，才动了这样的心思。至于说明书不符合安规，这确实是我们的错……”经理眼看四下无人，悄悄地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向李丽娜递了过去，“拜托了，这次验货的结果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这是我们的小小心意，您看看能否通融一下……”
李丽娜以前也曾遇到过想要贿赂她的供应商，但他们往往会在午间休息时才搞小动作，而像今天这位经理这么明目张胆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李丽娜偏偏不吃这一套。她一如既往地朝行贿者翻了个白眼，决绝地甩下一句：“要是塞红包有用的话，还要‘质检官’干吗？”
品质部经理气得脸色铁青，表情越发狰狞，语气也不复刚才那般客气：“李领导，真的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
李丽娜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因生气而捏紧的拳头，淡然一笑：“抱歉。”
话音刚落，只见品质部经理的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挥来，李丽娜条件反射地闪避。李丽娜虽有健身习惯，但毕竟是一介女流，难敌彪形大汉。待厂里其他员工前来劝架时，李丽娜早已招架不住，眼前一黑，顺势朝地面倒去……
充斥着药品气味的病房里，耳边不断地响起母亲的絮叨，躺在病床上的李丽娜只觉头昏脑涨，莫名想吐。而今正值旺季，同事们肯定还在办公室里忙得焦头烂额，自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真想回公司和大家一起奋斗。
“你说说，你进GRT才几年，医院就进了两回了！回去赶紧给我把工作辞了，听到没有！”
“妈！”面对老母亲的“咄咄逼人”，李丽娜有些不耐烦，“十年进两回医院多吗？平均下来不是五年才进一回吗？”是的，在GRT任职十年来，这是李丽娜第二次在验货期间被送进医院。十年来，她从一名普普通通的验货员爬到了深圳区域验货部电子电气组主管这个位置，可却因为发生了上一次住院的事情，她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不愿勾起从前糟心的回忆，李丽娜无力地伸过手来，掩着嘴巴轻咳两声。刚垂下沉重的眼皮，耳边便又响起了李母尖锐的声音：“你这个忤逆女，想气死我是不是！”
李母没好气地朝压根儿不搭理她的李丽娜翻了个白眼，可看到女儿苍白的面容，终究平息了怒火，语气平和地说：“饿了吗？扶你起来喝点儿粥吧！”
李丽娜顺势坐起，看着正在为自己吹凉白粥的妈妈，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妈妈，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公司的Logo是灰色的吗？”
李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灰色，灰色，心情烦闷才用灰色。”
李丽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哎呀，在品格上，灰色代表中立，就是不偏不倚，公平公正。所以呢，身为GRT员工的我也是这样。下次妈妈要是再提起那个人，我不会偏向妈妈这边了，当然也不会偏向那个人。”
话音刚落，却传来了朱丽叶的声音：“哎呀！丽娜，这是怎么回事啊？伤势严重吗？”
这回，李丽娜迫不得已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却有两个女子。站在身材臃肿的朱丽叶身旁的，是一个身穿浅蓝格子连衣裙，佩戴大框复古眼镜，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此刻，女孩正一脸愧疚地看着李丽娜，欲言又止。但李丽娜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歉疚，只觉眼前的她拥有着与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个人一模一样的眉眼，李丽娜看着看着，竟不由痴了。
看到李丽娜正注视着自己，林舒珊吓得浑身哆嗦，赶紧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道：“阿姨，丽娜，你们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我叫林舒珊。今天那份IR是我改错的，很抱歉。”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听到林舒珊这么说，李母不由紧张起来。
“不是你的错。”李丽娜生怕母亲会为难小辈，慌忙打圆场。
听到李丽娜这么说，林舒珊的愧疚之情瞬间都化作了泪水盈了眼眶。
“舒珊，丽娜不是还没说你什么吗，你倒委屈巴巴起来了，看来是被今天的事情吓着了，呵呵，其实当验货员并没有那么危险。”朱丽叶咧嘴笑道，“还不赶快把水果放下。”
“不是委屈，是我害丽娜进了医院……”林舒珊一时情急，不假思索地将心底话脱口而出。
李丽娜心想：“这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只是如今跟着朱丽叶，但愿别被带坏才好。”片刻，李丽娜苦笑一声：“我进医院不是因为你，是工厂的人蛮不讲理。你这下可以安心了。”
听罢，林舒珊释怀了不少，但看到正缠着绷带的李丽娜病恹恹的样子，心里不忍，小心翼翼地说：“丽娜，我去给你削个苹果吧。”
说完，林舒珊随手将手机一放，便走到刚刚自己购买的果篮前，挑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认真地削了起来。
李母对朱丽叶的言语耿耿于怀，终是按捺不住，不悦道：“唉，当验货员怎么不危险了？我们家丽娜才进GRT多久？这都进医院两回了！你说说……”
李丽娜的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断妈妈的发言，对朱丽叶说：“现在正值旺季，IR都处理完了吗？可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否则我真成了罪人。”
朱丽叶不用想也知道李丽娜是在赶她们走，随即提高了警觉，谄笑道：“我们不是放心不下您，才想着出来一会儿吗？我们这就回去加班——舒珊，走了！”
注释
[1]安规：产品认证中对产品安全的要求。
[2]IR：即《Inspection Requirement》——《验货要求》，是验货员验货时主要参考的文件。IR的内容包括产品的基本信息，包装信息，产品附带的信息如说明书、彩盒、标签等，验货指引，瑕疵分类和修订历史记录这7个部分。
[3]ECN：Engineering Change Notice——工程变更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