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家寨

第四章:周家寨

暴风雨来袭,风浪声大作,洞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湿冷的山洞中,摇曳不定的篝火驱散不了寒意。

“斋藤松?醒醒!”

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又冻又累的老斋藤睁开双眼,原来是一个头领在喊他。

老斋藤感到一阵心悸,打了个冷颤,赶紧爬了起来。

等到看清来叫他的头领后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来的是井上翔大人。是现在他们残存的四个头领中,唯一的扶桑人。

“斋藤桑,大船主叫你再带三个人过去,这次要三个年纪小的。”井上传达了大船主的指令。

老斋藤心中顿感一股恶寒,还有极深的恐惧,也许他已经控制不住的表现在脸上了。

“不是每次都带五个吗?这次怎么只要三个?”

洞中黑暗,火光微弱摇曳,井上翔并没有看清老斋藤的表情。

井上翔道:“上次有两个人没死,这次只带三个就够,别多问。”

老斋藤不情愿,但非常迅速的回了个是,就转身往洞中深处走去。

在四个船主之中,他最害怕的就是大船主汪子如。尽管汪子如看起来明明是四个船主中最斯文的一个人。

自从他们被困在这个岛上,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天了,老斋藤觉得外面乱礁群外的官兵早就不再搜索他们了。

但是大船主跟失心疯了一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岛。眼见补给即将见底,口粮所剩无几,在这样下去,难道要吃人肉?

一想到吃人肉,老斋藤又一阵恶寒恐惧。

他们躲避官兵追捕时,曾经抓住了两艘商船,连船带人一起扣住,往这阴沙角里躲。

阴沙角在南洋深处,如今朝廷水师大盛,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武备废弛任由海匪倭寇来去自如的时候了。除了南洋中那些诡谲难测的礁石堆和乱流密布的群岛,其他地方在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可是老斋藤,并不想继续当倭寇啊。他并不是什么浪人和武士,只是一个普通的走私商人。十五年前他偏不信家乡神社给的征兆,非要继续往明国沿海走私。

他带的银矿,铜矿,硫磺倒是在天朝上国大受欢迎,又顺利采买了大量生丝,汉方药材,瓷器。要是没有那场风暴,他现在也许已经在故乡安享晚年了。

不,也不一定,故乡的大名们也每日里杀来杀去的。

他斋藤松,在海上遭遇风暴后,桅杆断裂,船帆不知所踪,绝望的漂流时,好不容易遇到一队船,而且还是扶桑的船。

正以为得救时,却发现遇到的是毛利氏大名的船队。原来西国的大内氏战事吃力得紧,实在没办法了,又想拿出祖上抢到的可以朝贡天朝的勘合符,想靠勘合贸易补贴战事。

大内氏是宁波争贡乱局开启的罪魁祸首,他们不敢自己去,就让毛利氏来求贡。

没成想换了毛利氏也吃了一鼻子灰,回来路上发现了斋藤松这个区区的平民走私商人竟然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们将他所有的东西抢走,又把他扔回破船上等死。

幸而遇上了老船主汪直的船队,才捡回了一条命。

本以为为老船主效力十年就可以回家乡,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老船主被朝廷囚杀。官军全力围剿,庞大的商匪一体船队四散亡命。

现在,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机会看到故乡的樱花了。

不知怎么的,老斋藤觉得近来特别的累,脑子里浑浑噩噩,总是闪过各种各样的回忆。

山洞渐渐变得开阔,前方插着一些火把,几名海匪倭寇正在那里看押着二十余名从两艘商船上被俘虏来的人。

他们原本麻木呆滞的眼神一看到斋藤,立刻都充满了恐惧,不住的往后缩。

斋藤对着一名看守说:“大船主交代了,找三个年纪最小的出来。”

看守拿着火把进人堆中找人。不一会儿就把三个半大的小伙子给拽了出来。

有俩人抖若筛糠,这几十天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倭寇来带走三个人。他们原本两条船六十多人,现如今只剩下二十余人了,所有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被带走没有好下场。

其中一人认得斋藤松,斋藤松也曾轮岗来看守这些被俘虏的水手和商人,他相对和善,分给他们的饮食也比旁人多些。

这人立刻就跪倒在地,扑上前抱住老斋藤的腿,哭喊道:“大爷,大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换别人去吧,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吧!”

俘虏们的双手都被粗麻绳帮着,斋藤松都能透过那紧紧压在自己腿上的绳子感受到这人的绝望。

旁边一名海匪看到斋藤松不忍心动手,他上来就是一脚踹到这小伙子头上,大骂道:“老子去你娘的,你再敢啰嗦,我现在就宰了你!”

说着就拔出刀,想当场给他一刀。

斋藤松忙拦着:“住手,大船主要腿脚利索能干活的去。”

那海匪啐了一口,暴躁道:“他娘的,老子真他吗想砍光这帮人,咱们立马就离开这儿。大船主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这些人就要把咱们的口粮吃光了。这狗屁日子,还不如他妈的死了一了百了。要我说,咱们还不如出去跟官军拼了,好过最后都葬在这破岛上!”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倒不是他们不怕大船主,但大都知道这个老斋藤是个老好人,他是不会到大船主面前告发的。

何况,这日子他们实在是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

斋藤也看出气氛的微妙了,再这样拖下去,就算是大船主的积威怕也压不住局面了。

早晚会有人起来造反,到时候他们仅剩的这点人,也免不了在这岛上再厮杀一番。

“老斋藤,想想你儿子!”一人踏步贴身低声对老斋藤说道。

斋藤松一阵紧张,他在被迫当倭寇早年间,甚至和一个被他们掳掠来的女人有了个儿子。这是他最牵挂的事情了,自打和自己搭伙过日子的女人死了之后,才几岁的小斋藤就跟着他在倭寇海匪们的船上跑船帮忙了。

现在一晃眼都要十二岁了。

把这孩子带回扶桑,是老斋藤仅有的心愿了。

对方现在提他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威胁他站到他们一边去。

老斋藤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对方还未答话,被抓出来的三人中一直沉默,看起来也不怎么害怕的那人却突然说话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扶起被打倒的那个同伴道:“起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早晚都得全死在这里,早一点过去送死又有多少区别呢?”

他强行将那同伴搀扶起来,就自顾自的要往外走。

斋藤松愣了一下,还是没有继续对刚才的事情做更多深究。这样苟延残喘下去又如何?他们起来造大船主的反,厮杀一番又如何?自己这父子两人,十有八九也要葬身这不知名海岛了。

绝望,同时在俘虏和倭寇海匪们中间蔓延。

正在肆虐的风暴,加剧了这种绝望带来的压抑。

就在老斋藤转过身去准备押送三人去往大船主指定地点时,背后的海匪们又说道:“就算大船主挖出他想要的东西,我们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了。我们宁愿死在官兵手里,也不想知道他到底要找的是什么,那他娘的一定是个邪门儿的东西!”

斋藤松越听越害怕,可是他没办法,他不能也不敢反抗大船主。

但是儿子怎么办?

洞中的路漆黑又漫长,前方三个人的背影在昏暗中影影绰绰,斋藤松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浑身上下都在不断的震动。

“父亲,父亲!”

斋藤松感觉有人在轻轻拍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原来是自己的儿子。

斋藤松抹了一把脸,慢慢坐起来,身下散发着明显的干草料的味道。他们坐在马拉的大车上,海澄县的房屋群已经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木轮子在泥路上反复震动着,轮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又做那个梦了。”斋藤松喃喃自语。

他儿子小心翼翼的询问:“父亲,您又梦到那个岛了吗?”

前面赶车的车夫突然回过头来,斋藤松忙示意儿子不要再问。

那车夫道:“覃先生,海澄县这就到跟前了。我们这几辆车就要转到城北三晋马帮那里去了。你们就自己走进城吧。”

斋藤松忙回答道:“好嘞好嘞,谢谢您了。”

那车夫哈哈一笑道:“滕先生,你们也该把剩下那一半车马费给我了。”

斋藤松忙对儿子说:“三郎,快把剩下的车马费给赶车师傅,咱们前边儿就下车了。”

那车夫伸手笑眯眯接过了钱:“覃先生,你们到了往城南走,那边市场多。到那里一打听,肯定能找到你们要找的周家寨。”

斋藤松和他儿子三郎从城西进了海澄县,此时已经过了比较凉快的清晨,阳光越发炽烈起来。

他们俩人压低了头上的草帽,低调的行走着。然而大街上人头攒动,城内的人似乎多得不同寻常。

三郎颇感新奇,问道:“父亲,这里的人好多呀,简直和泉州一样多。”

斋藤松也觉得奇怪,他谨慎的看了一圈,马上发现了奇怪之处:“好多水手船工之类的人。怎么这么多?最近又封海了吗?”

三郎道:“父亲,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要不要去找这些人问问?”

斋藤松摇摇头:“算了,我们现在还被通缉着。先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了。”

两人在路边找到一家包子铺,它紧挨着一家很大的绸缎庄,这包子铺用竹笼蒸包子,外面还摆着竹凳竹桌。

斋藤松掏出铜板要了两笼素包子,一边坐下来一边道:“海澄县的东西真的是太贵了。比乡下贵了得有一倍还多。”

三郎问道:“父亲,我也发现街上到处都是水手,船夫们,还有渔民。他们怎么都不用出海做工呢?”

斋藤松也纳闷,那端来包子的老板却道:“你们两位外地人吗?”

三郎忙搭话道:“是呀,我们从西边的乡下来,想到港口找点工做,跑船打鱼都可以。”

那包子铺老板做事很是利索,放下包子又拿来两碗汤水。

他看了看斋藤松父子,笑问道:“你们是父子俩要一起去跑船啊?”

斋藤松看了看儿子,也微笑道:“是啊,跑船,攒点钱,回家过年。”

包子铺老板听完却摇了摇头,道:“那可不巧了,你们来的可不是时候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们这里前两天出了一桩大事。现在都没人出海了,各个牙行商会,各个船东船老大的船都趴窝呢。连渔民都不出去打鱼,你们上哪儿找活干?”

斋藤松父子一听,既惊且奇,忙问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儿呢?我们才从西边进城,什么都不清楚。”

那包子铺老板也是闲的,拖过一张竹凳就坐下来掰扯:“嗨,你们都不知道,官府都愁死了。我听说前两天早上,起了一场大雾,雾里飘出来一艘大鬼船!比月港里所有的船都大!”

看到那父子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包子铺老板更是得意,当下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讲了起来:“我听说这鬼船爬满了海草和白骨,浑身上下冒着白气儿,雾就是它放的!而且有鬼怪,那天咱这儿的靖海卫有兵马上船查探,但是没有斩鸡头烧黄纸做道事就上去了,结果在船舱里撞了邪,死了好些个兵丁。后来他们放火烧船,船沉下去了。有人说那黑烟里还能听到鬼怪的嚎叫呢!

哎,我跟你说……”

这包子铺老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藏不住,说的正起劲时,旁边的绸缎庄却突然吵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