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伺候大王的司管说骊山的烽火已经点了不止三次,而救援的诸侯还是迟迟未到。去申国召太子回国的信使被杀了四五批。大王现下在褒姒娘娘的宫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神色空前地慌乱。他背着的手心甚至攥着一把汗。
宫里不断有司管和士兵进进出出,叫平日里静谧的琼台变了个样。褒姒娘娘最是受不了乱哄哄,吵闹的动静。于是我偷偷打量站在大王身后的褒姒娘娘。只见她微微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倒觉得她皱眉并非是为了他们进进出出打破了琼台的寂静。
我和静娘按照褒姒娘娘的吩咐,将年幼的世子殿下围在两人中间护着,叫他眼下不要随意出去。他不时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静娘为什么他的父王今日不同他玩。
我差点脱口而出:“如今命都难保,哪还能想着玩?”但幸好静娘及时止住我。后来想想,这么大点孩子能知道什么?他哪里明白自己和这座都城所面临的困境?如今申侯和犬戎的联军对镐京四面夹击,诸侯援军又迟迟未到。镐京和居住在镐京的百姓很快就会悉数被汹涌的战火吞噬殆尽。到时候,别说能陪他玩的大王,恐怕连他踩在脚底的一砖一瓦都不剩了……
幸好,我没说出口。这多亏了静娘。我平日里说话又快又直,得罪了不少人又伤了不少人的心。细心的静娘便一直教导我说话要委婉一些。幸好没说出来!褒姒娘娘可不希望年幼的世子殿下被无情的战争的阴影击中。这得多亏了静娘。
静娘,她是褒姒娘娘被送进宫时,随她一起入宫服侍她的宫人。她在入宫服侍褒姒娘娘之前,在褒珦的府里伺候。褒姒娘娘入宫前,静娘便伺候她了。后来因静娘待人温和,褒姒娘娘便请求大王让静娘留在身边。这还是我从同样在琼台当差的姐姐那里听来的。关于自己,静娘是一点也不爱说。
说来,静娘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我曾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过去没有人唤她的名字,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淡忘了。她只记得小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人会唤她“静……”,我们便心照不宣地都唤她静娘。她微微垂着眉,就这么依了我们。
静娘是琼台当差的所有宫人使女中辈数最大的,跟我去世的娘约莫同岁,也跟我娘一样亲切。不过,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却不怎么喜欢她。
还记得我刚入宫时,还是在姜皇后娘娘的宫里当差。可那宫里有一个同我父亲一般大的司官竟要娶我为妻。皇后娘娘从来记不得我们这些当差的使女,哪个是哪个全凭她的心意。她便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应允了。
她应允了,我可没答应。我当时想就算拼了命,也要逃出宫。如果逃不出去,我便同他同归于尽。不,我还要皇后和她宫里其余的人与我同归于尽。什么至高权贵,什么卑贱草芥,什么云淡风轻,什么恨仇怨屈干脆一把火全烧个干净。
死了,谁都是一扬手便随风而去的一把灰。
但是,我终究没逃出宫,也没叫皇后娘娘和她宫里的人为我陪葬。因为,我没有嫁给那个司官。
在他强迫我去祠堂结亲的路上,我们遇上了褒姒娘娘和静娘。静娘和那人在入宫之前是同乡人。后来听静娘说,那个司管过去一点儿也瞧不上静娘,但等入了宫又侍奉在颇受大王恩爱的褒姒娘娘身边,他就上赶着巴结她,还老在她跟前说姜皇后娘娘的坏话。那人自以为是地讲起事情的经过,说什么他愿意娶我是我撞上了八辈子的好运,末了竟还叫静娘同我讲讲女子本就应该服从的理论。
我气得瞪大眼睛。要不是我被缚着双手,我定要抽他个大嘴巴子。手束着,我便逮着他的祖宗十八代痛骂。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养出这么个可憎的色心蒙眼的玩意儿,他们也的确该骂。
听见那个司管那么说,我以为静娘,褒姒娘娘和他是一伙的,愤愤地连她们一起骂。司管仰仗着遇到了熟识的静娘,旁边又是同静娘情同母女的褒姒娘娘,便狐假虎威地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虽然依旧是满腔怒火,但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叫我的脑子发懵。“你做什么?”,耳边传来那个司管和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的声音,我错愕地抬起头。只见褒姒娘娘平静的脸出现了一丝丝微红的愠怒,仿佛那一巴掌并没有扇在我的脸上,而是扇在了娘娘的脸上。
她脸上的红晕并未消散,但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便让我来细细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再次诧异地瞪大眼睛瞧她,静娘推了我一下,我才慌乱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她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叫静娘放了我。
静娘顿了顿,跟褒姒娘娘说:“娘娘,奴婢知道您心善,但眼下这是皇后娘娘亲自应允的事,您插手了,恐有不妥。”我以为静娘是在替那个老司管说话,恶狠狠地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她倒也没理我,只是轻轻擦去,难为情地看着褒姒娘娘。
日后,我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件事,褒姒娘娘在后宫里的恶名又多了一重,甚至还被姜皇后娘娘叫去说教责骂了。她不在意,我和静娘却偷偷在意,但又不敢多嘴什么。
“皇后娘娘搭理后宫,日理万机,想来也记不得这个小使女,至于这个司管,你领着他去取点上好的布匹了事吧!”褒姒娘娘认真地注视着我说。
想来,那还是我第一次见褒姒娘娘。褒姒娘娘看着冷若冰霜,但并非皇后宫里的使女描述的那般目中无人。她的容貌自是不用说,绝对是一等一的绝代佳人;她的气质跟我睡梦中愿意渡我的西王母一样端庄中带着温和,像一股涓涓细流,无形地涌入我的心头。
司官着急地直跺脚,但碍于褒姒娘娘的身份不敢发作,只好随静娘去取布匹。
“你唤作什么名字?”褒姒娘娘柔和地问我。
“回娘娘,之前在皇后宫里侍奉时,皇后唤奴婢李儿。”实际上,皇后管我们所有的使女都叫李儿。我暗暗猜测皇后记不得别人的面孔,或者根本就不愿意记。向来,她的确不用记住下人的名字。
“你自己的名字呢?”褒姒娘娘继续耐心地问我。我很震惊。那时,自我入宫以来,就还没有人问我过自己的名字呢。
“奴婢……奴婢原先叫如意。”我想必难掩喜悦之色,连声音都在兴奋地颤抖。
“如意。多好的名字。”她轻轻地说。
“往后,在琼台你们便都唤她原来的名字。”她微微转头,看向身后的使女说。
突然,她笑了起来。我傻愣愣地看着她明镜似的双眼,竟也咧嘴笑了起来。
比起过往姜皇后娘娘的宫里当差的日子,我在琼台的日子过得甚是舒坦。偶尔觉得自己舒坦得倒跟成了娘娘似的,但心里清楚这都多亏了褒姒娘娘。不过,这么一想,心里深处有一处隐隐作痛,自有愧疚和不安滋生。
在我来琼台之前,褒姒娘娘就有身孕了。但她太瘦了并不显怀,我刚来时还不知晓,使劲儿在褒姒娘娘面前唠叨,也不想想她得多疲惫。
后来,静娘提醒我说娘娘不喜好闹腾,喜好清静,又是身子有喜,叫我别叨扰娘娘。但我每次同娘娘讲起我小时候的事儿来,她都发出咯咯的笑,使我心里生出跟我离别多年的朋友重逢的错觉。
而她每次一笑,宫里上下所有人都跟没听见过人笑一样,呆呆地盯着娘娘看,直到娘娘的笑容消失。
原来呀,娘娘从不在大王面前笑。尤其自伯服出生,娘娘的脸上更是一点笑容的影子也没有了。连我怎么说我的嗅事逗她,她都不笑了。
后来大王为此甚至张贴布告,要求伶人百工进宫来逗她笑,逗笑娘娘者一律重赏,若逗不笑,则一律砍头。为了重赏,前来尝试的人数不胜数,那一阵子,素来跟仙境一般清净又整洁的琼台都扬着集市的灰尘。
然而,整天只见大王抚案大笑,随后虢上卿和尹大人也捧腹大笑,接着整个宫里上下,除了褒姒娘娘之外的使人都此起彼伏地笑起来,就跟一群癞蛤蟆在尖叫一样刺耳。我受不了这声音,往往拉着静娘躲起来。
这荒唐的叫声在琼台的上空纠缠许久,之后就会变成死亡的号声。在所有人死亡般的寂静中,那些讲出笑话,演奏音乐的人惨叫着被拉去上刑。褒姒娘娘从来不是残忍的人,她叫大王饶了他们,但大王严肃地说:“爱妃没有笑,自然是他们的罪过。”
从此,娘娘的笑,不只是大王的执念,还成了娘娘自己的执念。她每晚,看着镜子拉扯着自己的脸和嘴角习练微笑,但就是笑不出来,还叫我试着讲讲故事给她听。然而,娘娘不仅笑不出来,听着听着,还流下苦涩的眼泪。看着她闭月羞花的脸上扎根着深深的绝望,我不忍心就那么呆呆地愣着,但我也没有任何的办法。
一开始,我也不理解褒姒娘娘为何不愿在大王面前笑。但有一天傍晚,在我为娘娘备夜宵时听见了褒姒娘娘和静娘的对话。漆黑的深殿里,娘娘冷静自持的讲述里透出的绝望和悔恨比夜色还深。
“入了宫,总有人奉承我说,我拥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定是输我三分。我并不信以为真。
我对自己的容貌并没有认知。从小,我的养父告诉我,女人再有姿色也终究要嫁人,终究是相夫教子,最后年老色衰。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自小,身边的人,从没有夸我好看的。直到褒德洪在集市上看见我,并带着丈布匹找到我的养父,说我生得如花似玉,即将要入宫伺候大王时,我才知道自己所谓的美貌,在别人看来竟和布匹是等价的。
入宫前,褒德洪专找人教我礼数。我哪里这么讲究地活过,一开始总是出错,那个宫人甚是不满。但后来,遇到你我算是有了依托。
褒德洪跟我说:'我要将你送到大王的宫里,你将来就要成为他的宠妃,从此衣食无愁,后半生尽享荣华富贵的!'
我难道要道谢吗?我行了礼,却硬是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我很想告诉他,我并想要什么是所谓的荣华富贵,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入宫后,大王告诉我,我被送进宫是为了替因进谏获罪的褒珦赎身的。
我便更加不理解褒德洪的言辞了。他既要将我当做牺牲品又为何要我对他感激涕零呢?我日后也从未对他感到任何的感激,只是在无数个难眠之夜,痛苦地想,若不被褒德洪看上,我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是,他们若想要找一个褒姒,就算没有我,照样会有另一个褒姒,甚至许许多多个褒姒。
还有口口声声说着相依为命的父亲,却为了几两布匹,将我当做商品卖给了褒德洪。我要向谁诉说这些冤屈?我只能拼命往心里咽。
可是,入了宫才发现,真正的噩耗才刚刚开始。大王,看着比我养父还要大了些许。他却要成为我的丈夫。实际上,丈夫这个称呼我是并不被允许使用的。
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他荒诞无度,令人发指。无论是作为一国之君,还是所谓的丈夫,他都不配。大王荒淫可耻,朝堂上的臣子不敢谏言,转而又称我为祸国殃民,危机江山的狐狸精……自从有了伯服后,我们母子又成了申侯和姜皇后宜臼母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笑出来了,静娘,你说我该怎么笑出来……”
娘娘从始至终都未哭出声,但她的声音跟窗帘后虚虚实实摇晃的烛火一样颤抖,我的眼泪也是。随后静娘宽慰了娘娘几句就吹灭了蜡烛。
我立在那根柱子上,久久叹气。可恨的是,我只能叹气。我想,若换了我,我也照样笑不出来,我还极有可能整日以泪洗面。
所谓冷若冰霜,目中无人的褒姒娘娘只是一个被迫卷入这趟浑水的可怜女子罢了。
至于伯服这孩子真也不知道说他幸运还是不幸。幸者,他生于帝王之家,衣食无忧,还有个像褒姒娘娘这般好的娘;至于不幸者,他生在帝王之家,却有像大王那般荒唐的父亲,还有一个将压根不懂什么是帝王权术的他视作隐患的哥哥。
前不久,不知大王又听信了谁的谗言,偏要将申侯和太子宜臼前后送回申国,又不顾褒姒娘娘和朝臣的反对,强行废除姜皇后的皇后之位,誓要立褒姒娘娘为皇后。褒姒娘娘万般无奈,却只好服从。
然而朝堂上的那些糟老头子,却并不怨恨发出召令的人。他们暗中散布谣言,骂褒姒娘娘是个狐狸精,迷惑大王,祸国殃民。
实际上,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褒姒娘娘。别说他们,作为与褒姒娘娘同床共枕的人,连大王也不了解褒姒娘娘。
大王打着为褒姒娘娘好的旗号,做了许多事,但做什么从不过问褒姒娘娘的意愿。好似她应该是跟虢石父和尹球一样整日拍马屁,为大王荒唐的行径捧场的工具人就是了。他有一回,还叫褒姒娘娘和他一起欣赏进谏大臣被砍头的场景,我和静娘不敢看,褒姒娘娘示意我们可以下去。但大王却看不出来,娘娘紧皱的眉头,额头淌下来的冷汗,不是因为杀的少不尽兴而是因为不忍心和愤怒。
还有一次,娘娘侍寝时,我值守当差。大王跟娘娘说朝臣都说娘娘是狐狸精,是祸水之源。
娘娘小心翼翼地问大王:“大王真觉得我跟妺喜或者苏妲己一样是过来糟蹋您的江山的红颜祸水吗?”
大王说:“爱妃啊,就算你糟蹋江山,这江山也糟蹋得住。孤的大周国富民强,就算你是他们说的妖孽,孤也镇得住。”
娘娘说的妺喜和苏妲己的故事,我从娘娘那里听说过一点。娘娘哀伤地感叹:“有人说她们红颜祸水,又有人说她们是妖怪,真也不知道该相信谁。我也不知道,最后,没准我也成了某个非人的物什了呢!”
说回大王不解娘娘的心,却总想博娘娘一笑,为此真是干出了数不胜数的荒唐事。最荒唐的还是要数烽火戏诸侯。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使女原也不知道骊山的烽火干什么使。可娘娘告诉我说那是家国危亡之时,用来向诸侯传递消息,召集各诸侯国的援军的。
那天深夜,大王风风火火地赶到琼台,摇醒因思虑过多刚刚才入睡的褒姒娘娘,说要博她一笑。
我和静娘也被拉着去看大王为褒姒娘娘准备的所谓惊喜。不过,当我们看到随着一个烽火,从四处飞奔而来的千军万马,我看静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也止不住地打哆嗦,浑身无力,勉强站住,唯恐自己忽然瘫软下去,从城墙跌落,成为某个铁骑脚下的肉泥。
我们都以为战争爆发了,却不知其实也不远了。娘娘整整地看着城下的千军万马,毫无表情。终于,一个诸侯上来请示大王。大王抬手一笑,说没有什么敌军入侵,便让诸侯都散了。我和静娘暗自叹了口气,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
火把照亮的夜空还未完全暗去,娘娘突兀地笑起来。大王和使人,卿官皆惊奇地看向娘娘。
大王迟疑地看了看诸侯散去后空旷无人的城下,又立即叫人点燃烽火,后来又叫他们散去……来来回回这么折腾,天都跟缟素衣一样白了,大王还是乐此不疲地召集诸侯又叫他们散去……
大王也笑了,他跟往常一样高兴。他时常捉弄人,时常笑得很开心。不过他今天的笑,倒是多了些许的得意。他自然有得意的理由,大王向来不在乎娘娘为什么笑或者为什么不笑,他只要娘娘笑就好了,就像之前在宫里表演过的伶人驯服鹦鹉一样,只要说出伶人想让它说出的话就好了。
娘娘笑了,确实是被大王逗笑的,是被他的荒诞逗笑的。她的笑声在城墙上方响起,就像某只鬼在深夜孤独地叫怨。何妨?无人在意。
他们只在乎她笑不笑,因此到后面她的笑变成了啜泣甚至无声的眼泪,他们也自顾自地反反复复点燃烽火,进行拙劣的表演……
就在那个大王异常高兴,娘娘内心悲苦,百姓和诸侯彻夜无眠的几天之后,烽火真地要派上用场了。然而,它失灵了。
被送回申国的申侯,由于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对大王心怀不满,便与犬戎联合,向镐京发难。不知是被烽火戏弄得烦了,还是看大周气数已尽,不愿得罪新主,烽火点燃了三次,隔了几天,一夜之间就能从数千里赶来的诸侯和千万兵马依旧不见踪影。
身在申国的太子也没有按照大王的召令回镐京护君。他已经有人为他谋出路,自然不用以身犯险。若是回镐京,最后败给联军,世人唾骂他护君不力,联合贼寇;但他留在申国,他就是申侯受冤屈的孙子,是大王有眼无珠被褒姒娘娘母子魅惑后受到不公待遇的太子,江山早晚是他的。至于真相,只要能保命,谁又真地在乎呢?江山是他的,书写历史的笔,自然也是他的。
城中的士卒苦苦相持,城门终究是被敌军打开了。如今,只剩皇宫还没被攻进来。
大王慌乱地在琼台踱来踱去,时不时地责骂朝臣无能,这时候老是在大王身后拍马屁,出损招的虢石父和尹球二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褒姒娘娘叫我们看住伯服,眼神却紧紧地跟随大王。褒姒娘娘看向大王的眼神很复杂,不能说全是恨,那又不能说是爱,总之我是看不懂的。
我和静娘原先很害怕,但如今都已经害怕麻了,就跟没有木头一样没有知觉。横竖都是死,何必又因为恐惧,叨扰自己的身躯呢?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有人竟然说杀了褒姒娘娘,以平息民怨。民怨怎么又全成了褒姒娘娘的责任?大王的责任,朝臣诸侯的责任,怎么最后还是成了一个女子的罪责?
大王怒斥了那个大臣,褒姒娘娘什么都没说。她的眼里浸满了我看不懂的眼泪。
当火把照亮宫廷慌乱的夜晚时,伯服挣脱了我们去找娘,我和静娘欣喜地抱在一起,以为我们得救了。
可霎时间,静娘就倒在我身上。她的心脏穿进去了一根长长的剪。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我听不见比大王曾命人杀掉的那些伶人更惨烈的尖叫声,看不见舜时之前还鲜活的生命变成血肉模糊的死尸的画面……我甚至来不及去想褒姒娘娘叫我看住的伯服去了哪里……褒姒娘娘呢……大王?
世间只剩静娘的重量。她原本很轻,但此刻她的重量压得我无法呼吸,却近乎听见自己脊骨与又硬又冷的地面相撞时,发出的咯咯声响。我心声不知缘由的怨恨,一种很熟悉又可以回溯的怨恨。娘将我一个人丢在这个荒唐的世界离去,静娘也是。
犬戎的铁骑践踏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大王已命陨,我看见犬戎的首领亲自砍下大王的脑袋。我小心翼翼地使劲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寻找伯服和娘娘的身影,却只看见冷漠地俯视着镐京的悲剧的一轮明月。
月亮,自然是并不理会世间发生了什么,该是新月便是新月,该是朔月便是朔月。若我能同天上的月亮这般不用亲历这些荒唐的是非就好了。但我却不能。
我不知是上天注定还是人为,我竟也要被困在这个混局无法脱身。我不知道我在静娘的身躯之下,还能苟活多久。我开始细细回想,我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了悲剧的一部分。然而思绪总是飘到褒姒娘娘身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是错觉,我听见褒姒娘娘的哭喊声。她用嘶哑的声音哀求犬戎的首领将她杀掉。后来,我在眩晕中听不见任何声音。后来马蹄踩在石砖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拼命睁眼看向马上的人。褒姒娘娘被一个穿着不太像镐京的人的男人被束着手脚挂在马上。她的嘴也被一条白绫堵着,眼睛里的泪像今夜陨落的星星一样连续不停。
我也曾被束着手脚,我被褒姒娘娘救了。我那时至少能骂。褒姒娘娘不会骂人,也无法求救。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静娘却跟千钧担一样,压得我起不来。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了,我也没有站起来。
娘娘那哀怨又悲伤的眼神却像一把惩罚我的利刃深深地扎进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