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上房内。
案几上摆着个望天吼模样的香炉,白烟丝丝缕缕缭绕盘旋着,将南国沉香独有的异香散入屋子的每一处角落。
而与这清新俊雅截然不同的,则是这屋里怪诞的气氛。
刺史府詹事许业跟中年郎官斑鸠般垂首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吐气如兰,媚骨妖娆的红牌雨蝶儿与抱臂而立,冷眼看戏的白莲教左使。
以及。
拍着桌子瞪眼吹虚,凶悍劲直赛活阎王的‘萧长申’。
“马上带着你的人滚蛋,再敢多说一个字,本将就让你这贼丘八竖着从这门里出去!”
“是是,下官这就滚蛋…”
中年郎官还想再争辩几句,却被许詹事连扯带拉的拽出屋去。
反倒是挑起这场赌约的白无命,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杵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待主人家骂出这一连串逐客令,他才皱眉瞧了眼‘萧长申’与那半掩着的后门,旋即施施然走出屋去。
等回到自己的上房,许业这才苦着脸叫嚷起来。
“你明知这些府军的德性,为何还要拿军务说事,再说明眼人谁还看不清楚,各地州府的兵马听调不听宣已然成了事实…”
中年郎官面上铁青较方才更甚一筹,愤然道:
“我原本只是想借与许大人的赌约,瞧瞧陇右道这些府兵是不是真同传言那般纪律涣散目无朝廷,今日见了才知…”
中年郎官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终是‘哎’了一声后背过身去,再也说不出半句。
“大人吃的是咋们那位小皇帝的禄米,想着忠心事君这原本无甚么过错,可如今这世道乾坤颠覆,妖魔四起,你我都只有一个脑袋,又能拿什么跟萧长申这样的蛮子武夫去争呢。”
许业在官场油滑了半辈子,从不与人交心,今夜难得与人说上一句透底的话来。
他拍了拍中年郎官的肩膀,端起那半盅折腾了半天也没敬出去的花雕一饮而尽,苦笑道:
“还是吃酒罢,等会我再给大人喊几个清倌儿来,这玉漱院的歌女虽不做那卖皮肉的营生,曲儿唱的还是一等一的。”
这边许业与中年郎官互诉着为官的不易。
那边的‘萧长申’却一改方才荒淫凶悍的模样,将手从‘雨蝶儿’衣袍里一把抽出,又满脸嫌弃的在这位当红头牌的裙袖上连揩数下。
“出去!”
“啊?”
雨蝶儿从‘萧长申’怀中抬起头来,她两颊绯红,眸中的雾气尚未褪去,抬头起惨兮兮人见犹怜。
“萧大人,奴家…”
怎料一句娇滴滴的嗔怪尚未说完,就被‘萧长申’从怀中猛得推了下去。
“本将的话你听不懂吗,出去!”
眼见‘萧长申’黑了脸,雨蝶儿心中尽管将娼窑里惯用的入娘话给骂了个遍,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对这位喜怒无常恩客的不满。
她规规矩矩施过个万福,便带着一群陪同伺候的青倌儿退了下去。
片刻后。
蒋继平探头探脑的在门口张望一阵,等确定没有监视的眼线后方才松了口气。
他指尖燃起点点幽绿色的琉璃鬼火在脸摸索一阵,顿时便又从‘萧长申’那张俊俏的皮面变回了原本的鞋拔子脸。
只不过相比原先,蒋继平此刻脸色白的吓人,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他只觉浑身的如同三九天跌进了冰窟一般,冷时节冷的在冰凌上卧,颤时节颤的牙关错。
“入娘的,这鬼火用在自个身上怎生这般的难捱!”
那青狸子教他的幻化之术说到底是残缺的法门,蒋继平虽借着法术能将其用出七八分来,可周身的筋骨皮肉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琉璃鬼火的灼烧。
如此折腾了几回后,他更是暗下决心要做了那柳三娘子,寻回完整的幻化法门来。
少时,见屋里没了动静。
藏身许久的陈青烊才从楼外连廊上一跃而下,推开虚掩着的后门走进屋内,忍俊道:
“郎君这番行事倒是唐突了佳人。”
“道长在外面瞧的好西洋景,只可怜我烧死了多少妖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将这琉璃鬼火用到自个身上来!”
蒋继平跳着脚叫骂一阵,这才记起了正事,颇为自得道:
“道长觉得,小子先前那番戏码可有几分萧执的风采?”
“不好说”,陈青烊摇摇头。
“怀化执戟副尉的名头能唬住朝廷命官,可想来糊弄不了那白莲教左使。”
“那怎么办?”
“无妨”,陈青烊提起将那坛蒋继平先前假借‘萧长申’讨来的十年花雕,寻个酒壶分出两盏来,笑道:
“郎君请用罢,200两银子一坛的花雕,叫寻常娼客喝了,估摸着头遍尿都要灌回壶里去再饮上一回。”
蒋继平将酒液囫囵个灌入喉咙,虽未觉出这酒与寻常的青醅酒有甚么区别,却仍抹着嘴开怀不已。
“就是不知道那萧执戟来结账时是个甚么光景!”
……
蓟县。
距城郊十余里的山陇上。
白莲教七十二地煞的之一的‘后尾针’侯媚儿正冒了夜雨,骑马疾驰于泥泞的山道上。
忽地,身后的黑夜被一道闪电般飞扑而来的黑雾划破。
“吁…”
侯媚儿勒停快马,张臂在半空一招,那黑雾便扑腾着,化做一只浑身漆黑,连眸子在夜色都没半点色彩的怪鸟落了下来。
“无瞳鸟?”
“左使有何吩咐?”
怪鸟在雨雾里梳理了一阵毛片,旋即尖喙一张,吐出一纸符纸来。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疾。”
伴着侯媚儿口颂密咒,那符纸轰的一下,在雨幕里散成大片的青光。
青光中先是如同放电影般,出现个怀抱雨漱院头牌雨蝶儿,拍桌破口大骂的英俊男子。
接着,一身锦袍,头戴幞头巾子的道士轻飘飘从廊桥木梁上落下,转瞬没入阑珊灯火。
“萧长申!”
“这是…青烊道人?”
“这两个人怎么搞到一块去了?”
侯媚儿面色变换一阵,终是不敢停歇,手中马鞭在雨里抽出一声炸响,便又驱马朝那无边的雨夜中赶去。
……
约莫已经过了丑时,大片本该归巢的飞鸟此刻却盘旋在雨幕中迟迟不敢落下。
倏地,漆黑一片的林中突兀响起沉闷的铁蹄快响声。
却是一单骑斥候以草裹了马蹄,手持令旗飞速奔入林中。
随着斥候驱马愈来愈近,那些趁着天黑摸入林中,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的甲士也开始躁动起来,一道道视线跟着斥候的身影不断移动。
终于,斥候在朦胧夜色中看到了那面巨大的,绣着白底‘商’字的中军纛旗。
不及军马站定,斥候便从鞍子上一跃而下,便举着一物喝叫中冲着中军大帐跑去。
“快,通禀商帅,小姐…有小姐的消息了!”
大帐内灯火通明,几十道或穿山文甲,或着细鳞甲的将校静悄悄一片,眼神齐齐望向那道被蒙的掀起的篷摆。
中央的案台处,陇右道节度使,朝廷正二品上镇国大将军,安西大都护兼陇右郡刺史商衍背对着众人抚剑而立。
斥候连滚带爬的冲进大帐。
“禀大帅,我们的探子刚刚送来邸报,已经确定小姐就在蓟县城中。”
说着,将一枚栓着红绳的无事牌高高举过头顶。
“从城里一道送出的还有这只玉牌。”
这位科举出身,如今已然有裂土封王之势的节度使闻言转过身来,他剑眉入鬓,风姿神俊,一身明光铠甲在烛光照射下银辉烁烁,七分威武中杂着三分的贵气。
商衍站在案台上居高望下,待瞧青斥候手中那枚质地温柔的玉牌,紧锁着的眉头方才为之一松。
“还真是阿苏当年在那布雨娘娘庙中替小心慈求来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