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黑蛟庞大的躯体带着千钧之势砸落于地,震的整个飞来塔旧址,整座乔池山巅都好似颤抖了一下。
就在黑蛟坠地的一瞬,罡风呼啸中,陈青烊扯着怒晴鸡的双脚缓缓落地。
他以剑拄地,颤巍巍站起身来,朝身旁那云翳似的,连雨雾也遮去的庞然大物拱了拱手。
“既是故人出手,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凄凄冷雨里,怒晴鸡巨大的法相骤然化作一阵飘摇烟雾。
俄顷,那烟雾便慢慢凝聚出一道头戴银叶弓脚幞头,身着阔袖襕衫的男子。
“道长。”
蓟君拱手还礼,面带愧疚道:
“蒙山下那位道长奏请,都城隍虽免了小神自囚水天秘境之苦,奈何冥司纲纪繁多,终究是来迟一步,连累道长受此灾殃。”
“尊神多礼,若不是尊神以巽风罡气相助,今日之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道士跟水神杵在山巅好一番客套,旁边战战兢兢观望了多时的蒋继平终是按捺不住。
他凑上前来,指了指那面团一样瘫在地上,滚滚血水将半座山头都染的血红一片的黑蛟,问道:
“那这头妖龙?”
“无妨!”
蓟君摆了摆手,“青烊道长已经揭去了祂的逆鳞,削去了筋骨,莫说祂今日化龙未成,便是真的走江全了龙身,受此重创也绝无再战的本事。”
蒋继平听得一尊神祇这肯定的答复,总算了是松了口气,欢天喜地的在山巅雨雾中奔走相告。
“无事了,无事了。”
“妖蛟已经伏诛了…”
呼喝声透过雨雾遥遥飘向远处的山垄。
待听清蒋继平的喝声,这下子曹青甫那大起大落,跳的闷鼓一般的心脏总算是安回了腔子里。
长吁一口气后,也全然不管地上泥泞污水,席地一坐便歇息起来。
张青将手中的铜钵雁翎宝刀随手往泥水里一丢,笑骂道:
“我原先还发愁林捕头那个杀材怎生一直不见踪影,是不是叫洪水给阻到了山下,这下好了,妖龙既然已经伏诛,那息壤自然也就用不着了。”
“这也不好说。”
曹青甫怔怔望着落入泥潭里,激起水花阵阵的雨滴,出神道:
“报国寺的那群贼秃将息壤宝土看的比他们家佛陀老爷面上的金泥还重,当年伽安师太差点将整个永兴寺给掀翻了才抢出丁点来,今日单凭林捕头那一队差役和几柄朴刀…”
他话未说完,张青已然明白了其中要害所在。
报国寺的大和尚们连伽安师太这个自家‘亲戚’的佛面都不买,况且是半点佛法也不会的林捕头。
他伸手掬住自穹盖上坠落的连串雨幕。
“况且,这场暴雨到如今半点也不见小啊…”
果不其然,两人正猜测间,就见林捕头拄着个行山杖,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攀上山垄来。
待离的近了,张青才瞧见今早出发时还意气风发的林捕头此刻不但臊眉耷眼的,连皮面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他忙上前将其扶稳。
“怎生了,取来息壤了没?”
“嘿,别说了!”
“我接连跑趴了两头骡子才赶到那报国寺,你猜那些秃驴们怎么说的?”
林捕头一把将手中拐杖杵进泥里,骂道:
“那群驴入的贼秃们竟然说陇右道的水祸关他们何事,报国寺建在山上,纵使真来了洪水也淹不到他们!”
张青先是片刻震惊,继而连声冷笑起来。
“报国寺,报国寺,好一座报国保民的珈蓝宝刹…”
……
那边三人为了陇右道的百姓义愤填膺愤然不平。
这边乔池山巅的陈青烊面色依然沉重,只因入目所见处,整个蓟县四野已然成了泽国,而且伴着时间腿细,那水位仍在不停上移。
他转身望向蓟君。
“尊神既然主司蓟江之水,可能施法息了这场涝灾。”
“道长有所不知。”
蓟君摇头轻叹一声:“这世间的冰霜雪露,江海湖泊,自有其生发之道,我虽赖天眷得塑一渠江水的金身,可要是没有九天应元府举笔移文,雷部二十四天君调配,小神却是万万不敢自行其事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陇右道百姓被洪波所淹么?”
“要去了这洪灾倒也简单…”,蓟君甩袖指向奄奄一息的黑蛟。
“世间蛟龙之属生来便有行云布雨的神通,今日这场水祸亦全因这黑潭龙王所起,只要它一息尚在,蓟渠中等候它走蛟的江水就不会倾泻了去,反倒会越聚越高。”
“尊神的意思是,只要除了这头恶蛟,便能解了陇右道水祸之缓?”
“是,也不是…”
蓟君话锋一转,“道长以为当年伽安师太为何不索性将这黑潭龙王给诛戮了去,偏要请了都城隍敕纸将祂镇在这飞来塔下,又酿成今日之灾?”
“尊神指的是…”,陈青烊面色一凝。
“东海那边?”
“正是!”
蓟君点了点头,又道:“这黑潭龙王虽说是由乌梢蛇修成的蛟身,可放眼天下九州龙族何其稀见,自祂化蛟功成之日,便被索了真名,写入了东海的天潢玉碟中。”
“这是哪门子道理!”
陈青烊好笑中夹杂着震怒。
“入了龙族的谱碟,便能拿着免死金牌随意屠戮生黎百姓么!”
“贫道便要将这条畜生诛戮在这乔池山巅,止住这场风雨不可。”
说话间,也不顾蓟君再三劝阻,提了斩龙剑行至那硕大的蛟首前。
“元浚!”
伴着他一声断喝,黑蛟眼眶中升腾起点点微弱的火焰。
旋即,一道剧痛中虚弱不堪,却带着滔天恨意的声线自陈青烊心湖响起。
“牛鼻子,他日等孤恢复龙身,定要将浑身骨肉一块一块嚼碎下来,叫你也尝试一番这刮鳞断筋之苦!”
这话要是从别的妖祟口中说出来,多半是死前的泻愤之言。
可在这兴风作浪的黑潭龙王口中,分明是吃定了道士不敢轻易取祂性命,留待日后寻仇的谶语。
只可惜,回答他的只有一连串的道门密咒。
“煌煌殷雷,尊吾敕令,凡今劄剑,普扫不祥…”
陈青烊并指在那斩龙剑剑锋上一划,附带着至刚至阳法力的鲜血立时便聚拢成了一道符箓蔓延上剑身。
“竖子,你敢!”
黑潭龙王瞧见道士那双比剑锋还要冷冽的眸子,此刻终是打起怵来,连声线都断断续续变的战栗不已。
“呵!”
只可惜,回答祂的只有陈青烊低沉的冷哼。
几乎在冷哼落下的同时,一片青光大盛的剑光对着狮髯之间狠狠劈下。
“杀黑潭龙王元浚者,道士陈青烊!”
点点龙血溅入道士眼眶,黑潭龙王的咒骂声陡然一止。
接着,那颗硕大的蛟首便打着旋儿,从山巅咕噜噜滚落了下去。
阻拦不及的蓟君望着那无首蛟身,颤巍巍道:
“好一个泼胆包天的道士,你今日惹下大祸了!”
“尊神莫怪”,陈青烊翻腕甩去剑身上赤红的龙血,沉声道:
“他日若是东海怪罪下来,自有贫道一力担着,绝不会牵扯到尊神分毫!”
“你…哎!”
无奈下,蓟君一甩袍袖也不再做声,径直现出巍峨法相冲天而去。
陈青烊这才举起手中方才饮过龙血,正在铮铮嗡鸣着斩龙剑。
“尊神,你的剑!”
回答他的只有雨雾里一道飘渺的怒骂。
“牛鼻子莫要胡扯,那是你的剑!”
陈青烊提着剑苦笑一声。
正无奈间。一阵细微的婆娑声涌入耳帘,地上那无首蛟身中突然钻出一道筷子粗细,状若弯弓的红光来。
这红光转瞬间便绷成条直线,如同脱弦利箭般射向松懈下来的陈青烊。
“咦”
道士怪叫一声,眼看一下避无可避,索性怒睁双眼准备殊死相搏。
说时迟那时快,陈青烊身后背囊之中一盏紫铜钵盂突然迎风鼓荡飞起。
待得众人眼前一花,便有一个头皮光溜溜泛青,身着灰色僧袍的尼姑凭空出现在道士身旁。
电光火石间,那尼姑轻轻松松,一把攥住了那条几乎扎到临安老道脖颈前的红光。
待陈青烊瞧清身旁那熟悉的面庞,心中不由一阵惊诧。
救下他的这人,竟是昨夜赶路时碰到那个,疑似商心慈前世身的伽安师太。
“你这妖祟,身子死透了还想害人?”
伽安师太说着掐了个法诀,抬手隔空掐了个宝相法诀。
也不见她有其他动作,一只如同筷子长短粗细,周身通黑色如炭的黑蛟就被他“啪”一声拍在了地上。
“阿弥陀佛!”
作罢这一切,伽安师太诵了声佛号,瞧着山顶那坍塌殆尽的飞来塔,神色无喜无悲,叹道:
“性命双修玄又玄,海底洪波驾法船,贫尼昔日放你一条生路,又怎知你会一念生迷,作茧自缚矣!”
那条蜷缩在地上的袖珍版蛟龙听过这一声偈喝,顿时周身青雾滚滚消散,头顶两条短粗的肉角应声掉落。
不消多时,地上的蛟龙转瞬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黑潭龙王的阴身幽幽飘起。
只是这道阴身此刻虚薄的身形几近透明,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吹散似的。
伽安师太瞧着那道愈加稀薄的身影,点了点头。
“此番与贫尼一道消散与天地之间,也算你我的再世缘法,可还有心愿未了?”
黑潭龙王的阴身瞧向天边那风雨渐止,逐渐露出曦光来的云翳,良久叹息一声。
“只是可怜了我那个孩子,肉身如今毁于一旦,我族血脉自此断绝矣。”
“无需牵挂,后人自有机缘。”
说罢,伽安师太与陈青烊互相见礼,又朝远处怔愣着的小尼姑商心慈双手合十。
就在她忙着还礼时,伽安师太已然口诵楞严经文,与黑潭龙王的阴身一道消失在了划破云翳的第一缕日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