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山,北辰宫所在。此处还有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终南山。
昔汉庭时,武帝命方士炼长生药,有诸多方士结庐终南山,开鼎炼药。汉庭崩毁后,终南山依旧是方士们的重要据点。岁月流逝,这里便有了北辰宫。
杨玉偶然获得太平天书,第一念头便是跑去太乙山找老师请教。
但太乙山在长安陪都,与渑池有数百里之距。三位少侠沿途狂奔,岂非惹眼?
怕不是三人赶到长安时,便被中原武者、太平教和各类妖王的天罗地网包围了。
于是——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先在渑池县歇息一晚。明个儿,隐入商队前往长安。”
杨玉拉着二人偷偷折返渑池,前往一座客栈投宿。
鸿飞客栈。
站在门口,望着客栈匾额,施明霄心中了然。
作为燕国公府名下的产业,自然是杨庄主的第一选择了。
“掌柜,三间房。”
杨玉入内,看到柜上打闲的老者,他心中一动。
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在国公府上好像见过?
走上前,杨玉落下银钱,开始为三人办理投宿。
老者迷糊糊睁眼,见眼前少年带着帷帽,凑在柜台上撰写名讳。
林三。
一个激灵,老者瞬间清醒几分。
少年含笑道:“老人家,我们三人投宿。麻烦找三间收拾干净的房间。”
不着痕迹的,杨玉将一块玉佩轻轻晃过。
如果说这个简名可能是巧合,那么老国公的贴身之物……
林远明身子颤抖,死死盯着帷帽垂下的皂纱。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份轮廓,还有这份年纪……
难道真是自家三少爷?
登记后,杨玉没有多言,招呼二人上楼。
老者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店小二前去陪同。
“去,带三位贵客去三楼拐角的那三间房。”
“好嘞——”店小二心下明白,那三间房是普通房里,最好、最干净的三间。显然,掌柜对这三位客人十分看重。他亦堆满笑脸,殷勤招待。
……
林远明望着三人上楼,本打算马上出去传递消息。但思考一番,又暂时按捺。
来者情况未明,万一是董贼跑来钓鱼……
还是探查一番再说吧。
关于自家三公子,林远明还是知道一些情况的:数年前那场大变后,自家公子侥幸生还。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再不曾露面。府里私下传言:三公子根本不在府中,而是跟着诸葛表哥跑去外面“避祸”。
“仔细想想,如今诸葛大公子在外面搅动风云。我家三公子怎么也该露面了。”
不过作为林府老人,林远明更清楚一件事:自家三公子当年和少帝一般,都身中奇毒。如今露面,恐非善事。
……
“这房屋还挺干净。”
杨玉三人随店小二上楼,推门走入拐角处的房屋。
屋内简朴、清净,窗外还能看到一颗黄橙橙的银杏树。
杨玉点点头:“我就选这里了。”
其他二人前去另外两间,分别安置后,又再度回到杨玉房间。
这时,杨玉已经把店小二打发走,掏出黄纸、朱砂画符。
“师兄,你这符箓不像是北辰符法。”
施明霄脸色不愉:“庄主,太平妖术与北辰仙法体系迥异,有甚研究价值?”
“太平之道,意在天下太平。与北辰符法各有千秋,有些研究价值。”
杨玉抬起头,笑道:
“不说太祖……从我个人角度,太平教也有可取之处——”
施明霄嫌恶道:
“反贼左道之术——庄主就不应该研究什么太平妖书,甚至就不应该来看什么石人。有北辰符法在手,何须研究这些旁门左道?”
儒门和太平教的恩怨,那也有几百年了。甚至可以说,太平教屡次不能平定天下,儒门居功至伟。
杨玉笑着摇头,反问:“你可知,当今仙道七脉,彼此受众为何?”
受众?
杨玉自顾自道:“北辰宫号七家之首。其源头是武帝麾下的汉宫方士。这一脉的理念:服务朝廷,修长生术,跟国朝关系最紧密。
“赤龙剑宗与江湖走动亲近。剑仙一脉——说白了,与那些行侠仗义的剑侠,又有什么区别?只是更高明,更出尘一些。
“葛仙派……呵呵,虽然葛仙派和医家关****日比较亲民。但真正支持葛仙派,请得起葛仙派高师的,还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炼丹——葛仙派那些丹药,七成都供给各大世家了。
“玄女阁传自李夫人,原本是侍奉帝王,研究双修术的坤道。哦,如今她们倒也打出‘为天下苍生,挑选明主’的口号。
“蓬莱一脉逍遥自在,鲜少理会中土事。
“青岳府是泰山齐地那一系的方士传承,如今传道方式,明摆着跟北辰宫别苗头——也是走上层路线,打算行国教之法,汇天下气运。”
说罢,杨玉笔下的五道“太平隐气符”已成。
手指轻轻一划,五道符箓迅速贴在门窗处。淡金色光辉一闪而过,把整座房间彻底隐蔽。
方彦见状,偷偷占卜掐算,却觉天机朦胧,这间客房的信息毫无所得。
杨玉满意点头,暗暗自得。虽然北辰体系和太平体系迥异,但有北辰体系的画符基础。他施展太平符法轻轻松松,运笔没有半点晦涩。
接着,他看向施明霄。
“这六大派修行,或上承帝王,或依仗世家,又有剑仙、女修诸等……可全部加起来,又能惠恩多少人?”
他讥讽一笑:“苍生。一个个都喊着天下苍生,可真正行动起来,有哪几家的道法真正把黎民百姓放在心头上了?”
紧接着,杨玉又书画两道符。
一曰“太平辟谷符”,可三日不饥。
一曰“太平化水符”,能化清气为净水。
“太平妖道有千般罪过,但却有一点好处,是其他六脉都比不上的——他们的道术,是针对百姓的。”
看着桌上的两道符,施明霄久久不语。
他这样的儒门弟子,如何不了解“黄巾贼”的往事?
东汉末年,那位大贤良师就是靠着妖术符法蛊惑百姓。
一符之下,荒民不饥。
一符之下,难民不渴。
一符之下,疫民无疾。
正是靠着符箓妖术汇聚人潮,才差点掀翻汉庭天下。
“他们的道术针对于民……这一点,我很喜欢。”少年感慨道,“今仙道七脉,没有哪家比太平教与百姓的关系更近。”
否则,为何一个反贼组织能够稳稳传承数百年呢?
教祖数百年前就被封印镇压了。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太平教还能抗压数百年,靠的是什么?
仅仅是虚无缥缈的诓骗之言吗?
是因为,百姓、人心站在这一边啊。
百姓无知,但不傻。
太平教或许在传承中,有许多人开始图谋自己的利益,被名利、权欲污浊。
但是——太平教内绝对有着一批人,依旧抱着那份“致天下平,立无忧国”的宏愿。
杨玉驱使焚符,投入杯盏,然后将符水一口饮下。
仔细体悟感应后,他微微点头:“还不错,有太平符法在,咱们回头在外头行走,不用担心饥渴了。”
这次偶然得授太平天书,杨玉最满意的,就是太平教的术法应用。
隐村那边在研究术法惠民,如何通过仙术培植庄稼,丰产五谷。可短短数年的研究,怎么比得上太平教的悠久传承?
有这份传承在,隐村的研究直接迈上好几个大台阶。
杨玉继续画符,并将两杯符水递给二人。
“来吧,咱们今晚上就靠这个了。”
方彦一口饮尽,把咂嘴:“我曾听师父提及,太平教术法玄奇。只要一道符箓,就可三日不饥不渴。这一点,的确和我们赤龙剑宗不同。”
至于杨玉所言的“太平为民”,他却不以为意。
以符术安民,是对苍生好。
难道自家降妖除魔,不是保护苍生吗?
葛仙派的行善,玄女阁的择明主,都是为了苍生啊。就连北辰国的护国运,不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好?
仙,本就是护民之人,只是各派理念不同,行事各异罢了。
施明霄看着递到面前的符水,默默不语。
作为儒门弟子,眼见杨玉与道门,尤其是对太平教的态度,心中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庄主,不知你对儒门……算了,当我没问?”
“儒门?你我从小研习诗书,不都是孔夫子的学生吗?”杨玉轻飘飘说了一句话,然后轻轻拍手。
“行了,别想太多。在我这,海纳百川,能用的,就是好的。赶紧喝了符水,回去歇息。”
杨玉满脸笑容地将二人推出门。
施明霄沉思不语,方彦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隐约觉得这二人似乎都有什么心事?
儒门。
儒门怎么了?
我在山上练剑,师父也会让我学一些诗书啊?
礼仪道德,没什么问题吧?
……
咣当——
屋门关闭,杨玉缓缓走向木椅,脸色渐渐阴沉。
儒门啊……
坐在桌边,看着桌上杯盏,他静思不语。
有些话、有些事,诸葛虹、魏离等人不曾告诉他。
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有所揣测。
五年前那桩事,诸子百家的那些魔徒可能插手了,某些妖邪异魔也在推波助澜,青岳府或多或少有些掺和。
但是——
那些世家的痕迹更显眼。
而世家和诸子百家的哪一脉更接近?
儒门显学千年,自武帝起兴盛一千年,门中道统繁立,书香门庭比比皆是。
五年前那桩事,儒门能脱开干系?
绝不仅仅是儒门的那些叛逆魔徒。杨玉怀疑,儒门有好多道统对五年前的事,或多或少都有参与。至少,他们提前得知消息,却没有告知宫里,而是选择冷眼旁观。
当然,他们并不是想要覆灭赵氏。
而是打算借机清君侧,给少帝一个教训。并在最后时刻登场,力挽狂澜,彰显儒门的重要性。
为什么?
因为少帝不安分!
赵氏三帝里,太祖视儒门为教化工具,自个儿完全不信。太宗自比农夫,视农家为伴,与墨家为友,将儒、法视作臣子。
而少帝——天下儒生皆为我之门生。
只是这样的“天子门生”,与儒门各脉所想截然不同。
儒门各脉在前面两位帝王处失意,又得到一个从小教育少帝的机会。自然期待培养一位亲近儒道的皇帝,一如曾经的汉庭皇帝们。
杨玉在宫中和小伙伴们一起读书,对儒门的心思看得洞若观火。
而少帝这边的应对——开新学!
儒门立圣,为何我不能为儒门圣人?
我为儒门圣人,赵氏自为圣王血脉。
孔家的待遇,我赵家也可。
少帝,是奔着立教去的!
少帝最想干的事,是在儒门里面安插自己的思想,建立“新学”以取代“董学”。
他要让天下儒生,都成为他的学生,传播他的思想。
所以,少帝出事,神都惊变——儒门怎么可能拖得开干系?
“我行事……似乎太明显了?连施明霄都能感觉得出,我对儒门的心态有些过于冷淡。”
至少,远比不上对农家、医家甚至仙道各家的态度。
“不过,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少帝为何是在儒门里面开新学,而不是直接另立一道统?
因为儒门作为百家第一显学,人数众多。儒门弟子在朝廷占据诸多官职。各大世家都与儒门关系紧密。与其把儒门彻底废掉、打压,倒不如通过“新学”,将自己的思想渗透至儒门。如此一来,面对的儒门反弹也不会太大。
但显然,五年前那场火,就是所有人玩脱的证据。
从后续董贼与儒门的反应态度看,赵氏失位绝对不是儒门愿意看到的。
至少比起杨玉前世明清时,某些没骨气的腐儒。五年前的许多大儒直接挂印归隐,根本不与董贼效力。
国朝养士数十年,终究有几分用。
也因此,杨玉揣测儒门当年的在朝官员可能是知情不报,或者打算作为最后力挽狂澜的角色。然后彻底玩脱……最终不得不弃官离朝。
否则,违逆礼乐忠义,他们的儒心怕是都要崩了。
“新学,儒门……”杨玉喃喃道,“既然新学你们都不肯接受,那么也就无需让步了。接下来,且看‘神农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