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 代号:伯劳

2028年12月6日。日本,九州,福冈,高级料亭“三日月”。

山口组组长筱田太洋正襟危坐于岛桑木制成的木桌前,桌面雕有猛虎和恶鬼纠缠的浮世绘,似乎象征着他内心口腹之欲与求生欲的搏斗。“三日月”位于福冈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深巷中,只为极道[1]重要人物服务,要品尝这里的招牌菜河豚全席,更是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一个月留给渔夫在河流中捕捞筛选野生虎河豚,一个月留给河豚逐渐适应人工池水的温度和流速,一个月留给厨师处理食材。筱田太洋每年冬天前往“三日月”,冒着中毒死亡的危险大快朵颐,许多人劝过他,至少换成肉质稍差但危险系数大大降低的人工养殖脱毒河豚,但他不为所动,依旧沉醉于这种俄罗斯轮盘赌般的快感中。

河豚刺身上来了,层层叠叠的河豚肉被摆成牡丹花的形状,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在灯光下晶莹透亮。久久凝望着鱼生的筱田太洋需要一杯酒壮胆,他摇了摇面前的雕花摇铃,一个新来的侍者想上前询问,但很快被年老的侍者们拉住,他们在短暂的交头接耳中很快达成了共识,这位客人摇铃并不是为了寻求他们的服务。

跪坐在房间的角落、身着豪华振袖[2]的爱琳·索菲亚慢慢站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被软禁在这里四年,每个星期制造五分之一品脱[3]容量的口嚼酒。山口组现当家的爱好从内到外透出中年胖男人的奇怪品味,每年的今天他都会仔细品尝爱琳·索菲亚在过去一年里出产的五十二杯不同发酵程度的口嚼酒,辅以五十二片河豚刺身,发出五十二次满足的叹息。

“爱琳妹妹又长高了一点呢。”筱田太洋打量着女孩,“毕竟是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啊!”

爱琳·索菲亚的双眸里依旧是浓重的冷漠,她把托盘里一杯杯的口嚼酒放在桌上,认真地将它们排成一个矩阵。

筱田太洋笑笑:“中国明代的徐应秋有本书叫《玉芝堂谈荟》,里面谈到口嚼酒,‘于美人口中含而造之,一夕成酒’。你有一种……有一种万中无一的洋甘菊甜味。”

他把河豚刺身浸入其中一个蓝釉瓷杯,搅拌三圈后吃下。少女的芬芳和鱼生的柔韧流转在喉间,悄无声息滑入腹中,仅仅余留稍许的湿漉触感驻留在唇齿。筱田太洋闭上眼睛,他在享受这生涩的余韵,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从骨髓深处爆发出的痛楚,他想喊叫,但口唇、指端、舌尖都已经开始麻木,他想喘气,但呼吸、回流已经开始衰竭。山口组组长向后仰倒在座椅上,皮肤发紫,侍者们惊慌地去取大剂量5%碳酸氢钠静滴液,准备碱化血液抢救。

河豚毒素(TTX),氨基全氢喹唑啉型化合物,自然界毒性最大的神经毒素之一,致死量0.5毫克,毒性比氰化物高1250倍。因其具有强大的热稳定性,烹饪加热过程极难除去毒素,野生河豚更是连血液都充斥着剧毒,只有经验最丰富的大厨才能处理。“三日月”是美食家圈子中久负盛名的料亭,年迈的主厨兢兢业业于河豚烹饪,五十年来未尝失手,想不到在退休前夕终于马失前蹄。

筱田太洋紧握着爱琳·索菲亚的手,他倾尽全力吐出几个模糊的单词:“拉尼厄斯……”

爱琳·索菲亚因疼痛退后一步,呆呆望着这个脸涨成猪肝色的男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一整队医生轰的一声拉开纸门,凌乱的脚印印在榻榻米上,她才躲到角落。他们七手八脚将筱田太洋抬上担架,中流量输氧,肌注苯巴比妥抗惊厥,但肥胖的男人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无应答、无睁眼、无肢体运动,格拉斯哥昏迷指数3分。在送往医院抢救二十四小时后,ICU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抢救失败,山口组组长筱田太洋先生因急性TTX中毒死于呼吸循环中枢衰竭。

筱田太洋的死亡最终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个执着的食客早就该对自己的命运了如指掌。正如《叶隐》之言,“武士之道,即醉心于死”,筱田太洋对这句话笃行无疑:控制欲极强的山口组组长,即使是死亡也力求尽在掌握之中。他明白很多事情背后潜藏的风险,但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义无反顾地执行,正是这样的信条让他爬上黑道权力的顶峰,也最终令他付出了巨大的、远远不止是生命的代价。

隆重的葬礼后,遗嘱的执行和权力的交接有条不紊地进行,大厨被下令切腹谢罪,厚生省再次强调要注意河豚市场售卖规范。但事情到头也只是这样了,日本每年因为河豚毒素中毒死亡的人数尽管的确居高不下,但终归不会比二手烟致死的人多。

一个星期后,福冈县警察驻在所。

佐藤警佐用力挤开了玻璃门,几片雪花飘进驻在所。安静的同事们此刻翻腾起来,英雄、救世主、击败恶龙的勇者,能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买回晚饭的人,无论受到何种赞誉都不为过。

“那位小姐还是不肯开口说话吗?”同事们一边分享着他带回来的清酒,一边交头接耳道:“她该不会是哑巴吧?那么漂亮,真是太可惜了。”

佐藤敲了敲桌子:“别乱说话!这样说太失礼了。”

其他人噤若寒蝉,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还冒着热气的章鱼小丸子上,气氛又活泼起来。办公室里一窗之隔的爱琳·索菲亚听着外面的声音,在沙发上打了两个滚,裹着毛毯的她直起身开始往玻璃上呵气,玻璃很快模糊了,她在上面画了一棵歪歪扭扭的树。

还是佐藤最先发现了这个女孩的小动作,他赶紧带着点吃的东西进去。爱琳·索菲亚依旧不发一言,佐藤挠挠脑袋,他一直搞不懂这个女孩沉默的原因,就算她不会日语和英语,只要不是生僻过头的语言,警察们都可以从旁边的语言培训中心随手抓个老师来帮忙。这位小姐三天前敲开驻在所的门,饿得头晕眼花,但居然还站得笔直。在她之前,佐藤从来没见过能够在十分钟内解决三碗地狱拉面的人。

佐藤递给她一盒涂满奶油的章鱼小丸子,心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拒绝甜食,“先吃点东西吧。”

爱琳·索菲亚摇摇头,她指了指窗外放在桌上的白瓷清酒瓶。

“这怎么行!”佐藤惊讶地说道,“你看上去离成年还有好久呢!”

爱琳·索菲亚还是坚定地指着那瓶清酒,那是佐藤跑了三条街从一处老牌居酒屋买来的纯米吟酿,入喉有木瓜、苹果和梨子的清香。平时警所在冬日的娱乐之一就是喝一小杯酒暖身,有时也会分给前来报案的其他人,但万万不能给未成年人喝酒,况且还是个小女孩。如果爱琳·索菲亚再长高十厘米的话,佐藤会很乐意破例给她倒上一杯。

“你要喝东西的话,果汁怎么样?Orange juice?or milk?”警佐继续用他那日式英语试图交流。

“佐藤课长!”佐藤还想说点什么,但这时门外的同事在喊他,嘴里还塞着章鱼小丸子,“那位小姐有人来接走了!你出来签字!”

他抬头望向外面,一个男人站在灯下,卷边毡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黑色风衣积满寒霜,瘦削的身躯如同落满白雪的枯松。那个男人的影子被从窗户透进来的落日余晖拉得很长很长,同事们在查看这个男人带来的文件。他在匆匆一瞥间看到东京警视厅的公文抬头,上面有来自樱田门的徽记。

“警视厅搜查一课。”佐藤十分惊讶,“您专门从东京跑过来?”

男人摆摆手,“对。这位小姐是外交官的宝贝女儿,前些日子走丢了,他们一家人都非常担心。”

佐藤恍然,不再说些什么,在文件上签了字。爱琳·索菲亚探出脑袋好奇地看他们,女警们挨个去摸摸她淡金色的长发告别。她们说,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是这几天一直想这么做。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还要赶晚班新干线呀……啊,酒很好。”男人满足地放下酒杯,笑吟吟地拉起爱琳·索菲亚的手,警局里的警察们挥手送别。

佐藤笑笑:“既然如此,这瓶‘伯劳喙’居酒屋出产的清酒请一道带上吧,这是福冈的特产。路上小心,记得不要被这个小姐偷喝了噢!”

男人若有所思,“‘伯劳喙’吗,好凶狠的名字。看起来老板也是个不一般的男人啊。”

佐藤笑得更高兴了,“每一个居酒屋老板的心里,都住着一个挥舞武士刀的黑道人物。不是吗?”

他们就此告辞。从驻在所出来拐角的地方,静立的两人迎着日落,男人小口小口啜饮着佐藤送给他的清酒,他们的影子在跳跃。大雪过后,长长的大街上有鲷鱼烧和海苔的味道,叼着秋刀鱼尾的猫在围墙上行走,硬币翻转的声音,雪花被皮靴踩碎的声音,风吹过爱琳·索菲亚头发和浴衣的声音,血液在血管流动的声音。

“第一次见面,但是……久等了。”他轻轻欠身,标准的英式英语,“处理一些事,主要是伪造警视厅的权限文件和盖章,拖延了几天。”

长久的对视后,终于示弱的女孩主动说出四年来的第一句话:“筱田太洋是不是已经死了?”

黑衣的男人说:“小女孩,在你这个年龄,真的能理解死是什么意思吗?”

爱琳·索菲亚自顾自地追问:“他死之前说了一个词‘拉尼厄斯’,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黑衣的男人:“伯劳鸟拉丁学名的音译,同时也是一个职业杀手的名字。”

爱琳·索菲亚抬眼,“你是谁?”

黑衣的男人只是干笑了一声:“你可以直接叫我的代号,伯劳。”

伯劳,Lanius。

年少的欧洲美人眼波流转,湛蓝的眼中似乎有千万星辰在流动。她玫瑰般嫣红的双唇轻轻呢喃着这个单词。伯劳摇晃着小陶瓷酒瓶,喝下了最后一滴清酒。在他们身后,落日已经沉陷于楼宇之间,最后一丝日光像白雪一样落在两人头上。

注释

[1]本为佛教用语,指“极佛法之道者”。江户时代起,侠客赌徒等也被称作“极道”。后来,“极道”一词演变为对黑道、暴力团伙成员的称谓。

[2]一种长袖和服,现在主要用作未婚女性的礼服。

[3]一品脱约为568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