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神魂飘扬之际,徐宝石忽觉周身冰冷刺骨,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竟身置水中。他欲向上游,却瞧见自己伸出了一双纤细小手,再一撇发觉水中翻卷着鹅黄色衣边。他隐约记得自己今日早早就歇了,又为何身在此处?徐宝石心下大惊不知所以,却又忽听见耳边一阵微弱的谈话声。他凝神分辨,似乎是一群女子,抽抽噎噎的,大概是众人商量着要凑钱将一人葬了。要埋葬何人?他心中迷茫,待欲细听时身体骤然一轻,再一看已身处山脚下寺庙旁。怪哉!怪哉!如此这般可将他唬了一跳,低头一看,见自己身着中衣中裤,赤裸着脚,心中更是疑惑。但奈何天色昏昏,四下无人,无半个生灵可为他说明一切。难不成自个正中了某个精怪的陷阱?徐宝石胡思之间,忽听得庙后乱葬岗传来女子哭声。

他并未多思,抬脚便寻去。说来也怪,他赤脚走在地上,却无一丝不适之感。只是他尚未留心。

及庙后,见一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伏坟恸哭。这又是为何?那女子转头来,徐宝石细瞧她面容,登时心中一沉,吓得大叫一声。

只见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周身衣物已被汗水浸湿。此梦实在怪哉,思量片刻,徐宝石掐指一算。

呜呼,往事只堪哀,佳人赴黄粱。

算罢,徐宝石心下黯然。只是不待他感叹,屋外便一阵急叩。

……

此时夜重,正是众人酣睡之时。

山中小道,树林之间,却有一中年男子手脚并用着往山上急奔。只见他衣着破烂,身上数道血痕,神情又是极度惊慌,想必是碰到了什么要命的急事。朝他来路望去,一丈远有一红衣女子正与一年轻男子缠斗。见那女子招招狠辣,身后四条尾巴伺机而动,便知是一只狐妖。当真奇怪,无论那狐妖怎样攻击,男子却只是防守,但看他身手,并非没有余力。

这年轻男子便是秦应,只见他对那狐妖神色关切,口中不断呼喊着红蓼二字,便知他二人关系匪浅。但见那狐妖双眼赤红,眼神呆愣,于他所言,置若罔闻。畜生生性如此,即便修成人形,发起狂来理智全失,哪里还认得他。这几回合下来,秦应双臂已添两道血痕。那狐妖爪力强劲,一爪下来血肉都翻出来,伤口足有寸深。秦应一痛,面上不禁染上些凄哀,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倒并非没有术法应对,只是我若用了,难免会伤到她。”他又转念一想:“我死不死倒没甚么大事,幸好那路人性命无碍,否则事便再无转圜余地。”只见秦应这么一分心,手上一慢,便叫那狐妖抓住机会,伸出左手往秦应脖子一掐,再一抬起,秦应满面通红,已是反抗不能。

狐妖此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她当下理智无存,忽闻这一气味,只觉体内内脏翻涌,张口竟欲呕吐。她瞧向手中掐住的这人,只觉得长相十分熟悉。她指甲已入秦应皮下,血渗出来。二人已打斗了许久,时间一延,再叫血腥气这么一刺激,她神智竟回来两分。这狐妖心下好奇,收回手臂,想要靠近再闻,忽然身后一道疾风裹挟杀气袭来,小动物最是敏锐,她回头望去,只见一虬髯大汉挥刀劈来。此招来势汹汹,依靠本能,狐妖将秦应一抛,拧腰后撤,方躲了这么一下。秦应一见,知是师父徐诚,又见不远处又有一中年男子正疾步赶来。他心道不妙,师父与家主竟全来了。此番就算救得性命,想来自个也无颜面对师父。

当真是巧,原来徐诚今晚失眠,碰上兄长徐谚亦未安寝,于是便相约于山中闲逛,又正碰上安宁练武回来。徐诚瞧这天色,实在晚了些,他膝下又独这一个明珠,平日里生怕碰着磕着,此时见安宁又半夜偷偷出去练武,胸中便一股怒气。他正教育着,忽听见远处细微的呼救声,顾不得女儿,兄弟俩对视一眼便急奔而去,安宁正低头听训,见两位忽行,虽不知所以,便也迈步急追。呼救的原来是那急奔的中年男子,只见他此时周身似在泥土里滚过一圈似的,见有俩人奔来,片刻之间便已行得数丈,知是高人,便大声呼喊。待他说明原委,徐谚问及那救他的年轻男子是和模样,那人便照实说道:“我只记得他是个瘦高个,皮肤黝黑。”

听这描述,不是秦应又是谁。得知爱徒遇险,徐诚心中一急,抬步便要去相助。徐谚一见,将其拉住,说道:“你又没有武器,跑去能做什么?”这中年男子恰逢这一番凶事,又遇高人得救性命,这一放松,只见身子一软登时往后一翻正要晕倒,幸而徐谚手快,扶住此人伸手往其穴道一点。正好此时安宁赶到,徐谚便说:“安宁,你留下照顾这人。”

安宁点头称是,从怀中摸出一白瓷小瓶,倒出药丸一颗,叫那中年男子服下。此时兄弟二人,脚下运力,自去各家中拿了兵器相助。

长辈走后,安宁待这中年人安定下来,为其包扎伤口。之后扶起这人一路慢行,将他送至家中客房歇下。

说回这兄弟二人,待徐诚回家取了兵器后追来,见爱徒性命交关,立马挥刀劈去。

一狐一人立时缠斗在一起。只是这狐妖虽修出四尾,即便发狂时法力大增,也远不是徐诚的对手。打斗中狐妖不住后退,惊惧之下,神智已回来七八分,她莽劲一过,出手便犹疑起来。狐妖打斗中往秦应那一瞄,见他捂着脖子跌坐在地,深知自己犯下大错,眼前这人又步步紧逼,再一看而这人身后又有一中年男子背手观战,她见秦应不来相助,知自己是逃不得了。她心中绝望之际,见那人口中喃喃着什么咒语,又挥刀劈来,脚下登时发软,抵抗不得。

秦应见师父这一招,必将红蓼劈成两段不可。他心中焦急,想也没想便站起身来插入其中。只见他照红蓼右肩一掌,推得她往后踉跄数步,之后回身将左肩向前一送,便要强挨这一下。他深知自己这一下算得上背叛师门,只是实在不忍见心爱之人受伤,又不能挥剑向着师父,悲痛之下干脆以肉身相抗。徐诚正欲出手,忽见爱徒往狐妖身前一挡,又见他朝自己凄然一笑,知他要硬接这一下。危难之刻,不由他细思,徐诚右手一顿,伸出右脚往秦应身上一踢,借力往后一跃,踉跄数步方才站稳。

眼看这一变故,狐妖抓住机会转身便逃。她回首一望,见秦应跪坐在地上,逃命在前来不及顾虑其他,狐妖变回原型消失于林中。

徐诚方才站定,余惊未消。他与兄长对视一眼,皆不知为何。他又见狐妖身影早已消失,而爱徒颓然跪坐在地上,徐诚顿时怒从心起,快步向前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只见秦应左脸颊显出分明的五个指印。徐谚旁观一切,心中亦是怒极,只道这弟子被妖精蒙住心智,即使自己差点被杀死,也要护着她。他为人方正,循规蹈矩,视情爱如水火,自然不懂得年轻人的缠绵情意。

秦应挨了这狠狠地一巴掌,心中凄然,自觉对不住师父,他自觉无地自容,抬手便要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这可唬住了徐诚,徒弟不过挨了自己一巴掌,怎的突然就要自尽?自己的弟子何时成了这般烈性之人?他立即拿住秦应手腕,叫他挣脱不能。这一番折腾,方赚出时间来叫徐诚琢磨。他见弟子面上一片凄然,回想之前与那狐妖打斗的细节,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愤怒之时,他蓦然想起自己的往事来,一时怒气全消,反倒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徐诚见秦应犹如见年轻时的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拂袖离去。

夜半,大堂仍是灯火通明。

徐宝石听族中的一个师弟说罢,披上衣服便随他往大堂去。

穿过回廊,见安宁在门口守着,往屋里一瞧,诸位长辈们都在。徐宝石轻声问道:“秦应出什么事了?你可知道?”

安宁秀眉微蹙,招手叫他前来:“我爹跟伯父与长辈们都在里面,秦应这回惹得事可大了。”她叹口气,又说道:“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好像他放走了一个妖怪。”

徐宝石闻言不解,问道:“放走?刚刚么?你可知为什么?”安宁翻了一个白眼,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平日里做什么,你该最清楚了。”她秀目朝屋内一看,愁道:“听说他跟那个妖怪好上了,还放走了她。叔叔伯伯们肯定放他不过。”

她安顿下那个中年男子之后,本在房前等父亲回来。好不容易听见声音,却见伯伯一脸怒容压着秦应,后面跟着的爹爹脸色则青着一张脸。她瞧见二位脸色,自是不敢多言,汇报后那中年男子情况后本想溜之大吉,却被要求请族中长辈们过来。

“你可记得秦应这些天做了什么吗?你现在好好想一想,待会伯父肯定要问你。”

饶是再迟钝如今也该明白了,徐宝石方知秦应为何身上总绕着股妖气,又为何老与自己借钱。

果不其然,呆了不一会儿徐谚便叫徐宝石进去,盘问一番后又狠狠骂了他一顿。不外乎是用功不努力、不关心同门这些。直骂得徐宝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委屈的几欲落泪。好在一位叔叔打了圆场,叫他俩个小辈回去休息,免得耽误了明日的事。

天边已翻一道白,徐宝石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胸口只觉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着。他一想自己之前便是要走的,于是打定主意,包了几身换洗衣物、金银细软、罗盘伤药与一些驱邪小物,在书桌上留了封信后悄悄往关押秦应的石室去。

徐宝石趁着四下无人,摸到机关进入石室。只见秦应躺倒在一团蒲草之上,脸色灰白。他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秦应起身凄然一笑,紧闭着嘴摇头不应。他脚上手上缠着锁链,一动便发出声响。

徐宝石说道:“我要走了,想来应该与你告个别。”

“为什么?”秦应惊异道,但他一转念往自个手上脚上一看,摇摇头笑着,说道:“可惜我现在这样,请不了你喝酒喽。”

徐宝石忽觉秦应这样子可笑,他早已下定决心,便拔出腰间长剑将锁链削断。秦应见此大惊,又听徐宝石说道:“我爹他们商量好了,待天亮后就去捉你那相好去,若是给他们看见,想必是活不成了。”他尚未尝过情爱的滋味,自是不明白秦应这一番折腾是为何,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忍见他寻死。

秦应心中感激,又不知说些什么,想一想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徐宝石略一思索,想起前段时间阿霞跟他提过的自己的故乡,答道:“郢城。”二人自知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郢城要向北走,秦应则要寻他那相好的狐妖,于是二人于山腰处告别,各寻各的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