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弦觉得,自己正在大海上漂浮。
这是种奇特的感觉。尽管你洗了脚,刷了牙,钻进了被窝,但在你快要陷入睡眠的那一刻会不时惊醒过来,反复多次才能睡着。尽管周围传来低沉的机械轰鸣声,隔壁不时响起惊天的打鼾声,让舱房像个小旅馆。但在你醒来的那一刻,仍会感到无比的孤独,因为这里远离陆地,除了包括他在内的28名船员外,只有海豚和信天翁陪伴他们。
但此刻,他已经回到了陆地,回到了海源市,为何还会有这种感觉?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室内昏暗一片。旁边有一盏小灯,照出一台体型颇大的仪器,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除此之外,再无光亮。
这里不是自己的病房。
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出现在床头上方,戴着医用口罩,看不清面容。
“醒了?”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怎么在这里?”
“你几个小时前又一次昏迷过去了,所以我带你来这里,给你做pct测试。”
“什么测试?”
“血液检查而已,不用解释那么清楚。”
“我怎么样了?”
“啪嗒”一声,一只手电筒打亮了,照在他的脸上。一只手翻起他的眼睑,用手电筒照射他的眼睛。
“你的眼结膜很正常,说明你体内的病菌被抑制住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手电筒又关闭了,李弦眼前一片乌黑。
“我感觉好多了,我是不康复了?”李弦问他。
“还说不上,你之所以晕倒,跟你感染了某种海洋病菌有关,不过情况不算严重。”
“你不是谢医生?”
“我今天临时给他带班,我姓孙。”
“孙医生,我想回病房去。”
“现在还不行,血液检查结果得等两小时后才能出来,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好吗?”对方语气很温和。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好像有了催眠的感觉。李弦感觉困意突然袭来,浑身没了力气。
“好吧。现在几点?”李弦问。
“晚上十点,你休息吧,等会儿我会叫醒你。”
医生离开他,匆匆向门外走去,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刺眼的灯光射了进来。接着门被关上,只剩下黑暗中孤独的小灯,还有一台发出低沉轰鸣的机器。
李弦不想去思考眼前这一切,他太困了,昏迷并不能代替睡眠,所以他立刻又睡着了。
但是在睡眠中,他的大脑却可以自由思考。
自己昏迷过多少次呢?大概有五到六次吧,那么第一次昏迷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自己回到了家,但没有进家门,而是在门口待了好久。后来,他将行李箱扔在了家门口,独自一人在夜色中孤单地向城外走去。他走了好久,也不知为什么要走,直到最后他突然倒下,好像灵魂被剥离了躯壳。
醒来后,他就在这家城郊的医院里。
为什么?他在梦里发出一声叹息,继续向着黑色的梦境进发。
跟无数个海洋上入睡时所做的梦一样,有长长触手的八爪鱼,有鬼魅般悄然无声飘过的大乌贼。还有海底礁石中蜷缩的美人鱼,但你若是胆敢去触碰她,她立刻变成一只丑陋的幽灵鲨。
然后会梦见很多女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对于在海上一待就是几个月的人来说,梦到女人很正常。
接着他梦到了妻子。
妻子名叫莫倩,和他刚大学毕业时认识的,在他拿到二副证后就跟他结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就跟一艘远洋货轮签了两年合约。他打算通过两年时间实现自己的航海梦,而后远离那些碧水蓝天美人鱼的幻想,跟妻子一辈子待在陆地上。但是合约到期后,他又签了两年。自从他出海后,每年跟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月。
妻子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性伙伴,还是个画家,常来到他们家做客。李弦觉得,要是自己不在家的话,这位画家可能会来得更频繁些。
在海上那些个孤单的夜晚,李弦忍不住顺着海浪的颠簸展开想象。他想象画家出入他家的客厅,像进出自己的家一样随意。画家和妻子可能会一起吃饭,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简直就像两口子一样,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嘛。如果妻子遇到麻烦,诸如家里的电器坏了车需要保养了,大概会第一个想到这位画家。
一般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仅此而已,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假如台风来临呢?而且人也有旦夕祸福,假如妻子生病了呢?她一定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如果这时候画家趁虚而入,情况就不妙了。
他开始构思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画面,干瘦的画家装模作样敲他家的门,妻子打开门,而画家一进门就换了副嘴脸。画家穿着他的拖鞋,甚至穿着他的睡衣。画家还用他的杯子喝水,用他的刀片刮胡子……而他呢?他应该是刚从船上下来,拖着行李箱站在屋外,透过窗户震惊地看着,看到画家和妻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他不断地想象这个画面,差点要把这个画面当成事实了,有时梦中也会梦到这个场景。几天前,他从远航归来的“新京号”货轮上下了船,没有给妻子提前打电话,而是搭载了一艘渡轮,又转乘了长途客车,到家已经天黑了。
他在家门前的灌木丛跟前坐了好久,房间里黑乎乎的,莫倩去哪里了?
一束车灯亮起,接着停在了家门前的空地上,画家从驾驶室里走出。李弦连忙往灌木的阴影里躲了躲,等到再次探头看去,看到画家正抱着莫倩走上台阶,莫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李弦顿时如遭雷击,呆呆伫立在灌木丛前。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一旦突然变成现实,竟然如此令人震惊?
他看见卧室温暖的灯光亮起,接着窗帘拉上了。他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在大海里挣扎,但货轮正在离他远去,他被抛弃了。
他默默伫立了许久,最终扔下行李箱,转身离开了。
被抛弃的人怎么能再去敲那扇门?那不是在卑微地乞求吗?他很难过,但没有眼泪,在海上生活的人,都不习惯哭泣。
后来他漫无目的地往城外走,突然昏倒在马路旁,等醒来后已经在这家医院了。
此刻在梦里,妻子的脸庞不断闪现,他哭得泪流满面。他突然醒过来,连忙摸了摸脸庞,并没有泪水,只有粗糙的胡渣。
他松了口气,自己绝对不能哭,因为自己是二副。在船上,如果船长精神失常了,那么大副会接替船长的位置,如果大副也精神崩溃了,那么自己就会成为船长。在远离陆地的封闭环境下,面对着手下的船员,他必须时刻表现得强大、坚韧,给他们展示出希望和力量。
他扭头看了看,那盏小灯还在亮着,那台古怪的仪器已经停止了轰鸣。
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呢?
他在黑暗中又一次回忆妻子的面庞,为何要默不作声地离开呢?他应该走进属于自己的家,赏给瘦子画家一顿拳头。哦不,这并不显得自己强大。但他起码应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即便是妻子背叛了他,那也有他自己的责任。他应该能面对,也应该彻底解决这件事,而不是转身离开,还把行李箱留在那里。他又开始想象,假如自己闯进去,会发生些什么……
大概他会很平和地解决此事,以自己退出收场吧。
在海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他严苛地要求那些船员服从任何细微的要求,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同时,他又在偷偷观察着那些船员的表情,试图发现任何引起骚动和不安的苗头,及时制止。如果有需要,他也会做出让步或者牺牲,以维护整体的和谐稳定。
但这不是货轮,这是他的家庭,不该就这么退却。
他在黑暗中思索了许久,直到突然发觉周围寂静无声。
先前给他做检查的医生一直没有出现,他决定起身出去看看。他慢慢坐起来,稍微感到有点头晕,不过很快没事了。床底下有双拖鞋,他穿上鞋来到门口,拧了拧门把,门锁是开的。
门口的灯光刺得他眯起了眼,过了片刻他适应过来,步履变得正常起来,身体感觉没有什么大碍。
走廊左手是扇挂着链锁的门,他朝右手方向走了几米,拐入另一条走廊。
周围静悄悄的,所有的房门紧闭,什么声音都没有,感觉有点瘆人。头顶的灯管由于电压不稳,时明时暗。
他感觉有点冷,裹紧了身上的病号服。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上的楼梯,他顺着楼梯走上去,推开了门,发现自己来到了医院的一楼大厅。原来自己一直待在地下一层,难怪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可是,一楼大厅同样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
他经过了注射室和急救室,门敞开着,里面灯光大亮,但没有医生也没有病人。地上有一些乌黑的血迹,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再往前来到了大厅一侧的挂号处和收费处,里面同样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大厅一侧的挂钟上显示,此刻是凌晨五点。
原来自己睡了七个小时了,为何先前给自己做检查的医生一直没来叫醒自己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现在是半夜,也不至于整个医院大厅空无一人吧?
“喂!有人吗?”他冲着挂号处柜台里面喊了一声,声音在大厅里发出回响,但并没有人出现。
有点不对劲,他回头看了看急救室的方向,又扫视着大厅的地面。地上散落着几只鞋,各不相同,还有一些病历资料洒得到处都是。往前看,巡诊台旁边的房间窗户玻璃上有个大洞,像是被人一拳打碎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窗台上,沿着地板一路伸向急救室。还有他经过的那些房间里,白大褂胡乱扔在桌子上,一些打开的文件资料原封不动放着。
像是这里突然受了不明情况的袭击,而后所有的人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警惕起来,顺着柜台来到了楼梯口,慢慢向楼上走去。
二楼静悄悄的,个别房间敞着门亮着灯,但同样空无一人。
三楼是病室,不光医生,连住院的病人都不见了。他挨个儿推开那些门,空荡荡的床上胡乱扔着些衣物,还有些私人物品。
是什么原因,让所有的人都集体消失了?偏丢下自己一个人。
在值班室,他发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正坐在床沿,盯着眼前的墙壁发呆,看到李弦在门口出现,头都没偏一下。
“你好。”李弦轻声向他打招呼,但他毫无反应。
李弦慢慢走进屋,试探着问:“大夫,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医院里看不到其他人?”
年轻医生慢慢转过头来,李弦看到他卷曲的黑发,高高的鼻梁,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杀了她。”年轻医生轻声说着,低下了头。
李弦的目光落下,看到他的手上沾满鲜血,手里紧握着一把手术刀。他不由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没法强迫她爱我,可我控制不住……”年轻医生对李弦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弦不知该如何回应,如果眼前的医生说的是事实,那自己应该转身就跑去报警,还是该在这里安慰他呢?
“我知道你,你是前天晚上入院的,一直在不停地昏迷。”医生对他说,语气平稳了不少。
“你妻子来找过你,说是你刚回家又离家出走了……”
“她来看过我?”李弦惊愕道。
“你昏迷的时候她来过这里,她很担心你,不过后来出现了紧急情况,我们只好强迫她离开医院回家了。”
“什么紧急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弦急促地问,一瞬间忽视了医生手上的血迹和刀。
但是年轻医生又恢复了茫然的发呆状态,缓缓摇着头说:“这是命运……”
李弦想再追问一些事实,又怕刺激到这个男人,只好原地站立着。他们在值班室苍白的灯光照耀下一动不动,形成一幅古怪的画面。
过了很久,年轻医生又开口了。
“你听我说,如果你爱你的妻子,你就应该立刻回家去。她很漂亮,所以肯定会有危险,你应该去保护她。毕竟,她担心你,就说明你们俩是相爱的。”
李弦的内心翻腾起来,妻子果真在他昏迷时来看他了?她应该还爱着他,但为何……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年轻医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来,“这个给你吧,我已经不需要了。”
李弦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钥匙。
“快走吧,你在这待的时间越长,你妻子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离开这里,要是遇到警察就报警吧,说我杀了人。”年轻医生说完又偏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墙壁。
李弦慢慢退出了房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但危险是肯定有的。虽不知那具体是什么危险,但肯定会指向他最亲近的人,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既然这名医生不愿意说,那他只有找到妻子,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匆忙来到了四楼,整层楼空无一人。他来到自己病室,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鞋。在床边的柜子抽屉里,他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但是手机却显示没有信号。
他翻看了下手机来电,的确有妻子打来的号码,大概有几十条。他匆忙收起手机,离开了病室。
下楼梯的过程中,他往三楼的值班室看了一眼,驻足了片刻。这一刻,他突然内心感到沉甸甸的。
爱或者不爱,成了生命中令人牵肠挂肚的事。
因为爱或者不爱,因为渴求,因为卑微,同样的悲剧总是在发生着。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在海上航行的船员中,总会被类似的情绪困扰。他曾在海上安慰过许多被情感所伤的船员,但他说过的那些话,连自己都感到难以信服。
所以他才会在遇到这种感情危机时,出现这种犹豫退缩的表现吗?
他心情复杂地下了楼,在医院门口的停车场找到了医生的车,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
这是一辆最新款的中外合资汽车,价格算是中等,红色的车身透露着一股浮夸炫耀的味道,很适合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购买。
也许那位年轻医生买下这辆车,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载着她四处兜风,在这辆车的见证下,实现他爱的梦想。
但现在不可能了。
李弦系好安全带,扭动钥匙,汽车大灯和仪表盘亮了起来。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声微弱的哀叫声在他耳边响起。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满脸血污的脸孔,形同鬼魅。
他顿时惊骇万分,差点大喊起来。
“救救我……”细弱无力的声音响起。
李弦惊慌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护士服的女人,正从后排座挣扎着坐起,一只手颤抖着伸向李弦。
虽然满脸血污,但看得出她脸蛋挺漂亮,但此时已毫无意义了。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绳索类的东西给勒的,还有个伤口,但看上去并没伤到颈动脉,应该还有救吧。
这一定就是那位年轻医生的心上人了,他以为已经杀死了她,所以把她放在了车里。她还没死,这让李弦突然觉得庆幸起来。
“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别的医院。”李弦说着,匆忙去拉挡杆。
但是那只手继续伸过来,一把揪住了李弦的衣领。
“救救我……”她不停地哀求。
“我会救你,但你……”李弦想摆脱她的手,但她却整个身体突然爆发出生命力来,努力地爬,转眼爬到了前排座椅上。
她躺倒在李弦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抓住李弦的衣襟。
“救我……”
“坚持住,我们马上去医院。”李弦急促地说着。车窗外,黑暗已逐渐褪去,天边亮起一丝斑斓的云彩。
他应该能救这个女人,只要她不是这么死命扯住他,让他无法开车的话。
“救我……”女人的声音逐渐微弱,那双手慢慢松了下来。
最终,她在他的怀中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