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艾尔

巴黎—马赛:一九一九—一九三九

她生来就是皇家公主。

降临人间后,她对这世界最初的印象是一只白色的摇篮,摇篮上盖着蕾丝篷盖,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丝带。摇篮里放满了柔软的动物毛绒玩具、漂亮的娃娃和金色的拨浪鼓。她很快就懂得,只要她张开嘴大哭一声,就会有人赶紧过来抱她哄她。当她六个月大的时候,她父亲会让她坐在婴儿车里,带她去公园里玩,让她抚摸花朵,这时父亲便会对她说:“这些花真好看,公主,但是你比它们更好看。”

在家里,父亲常用强壮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走到窗前,让她能够看到那些高楼的屋顶。这时,她真的开心。父亲对她说:“公主,外面就是你的王国。”他会指着那些停泊在海湾里的船只的高高的桅杆说:“看到那些大船了吗?将来有一天,它们统统由你指挥。”

时而有宾客来城堡看她。只有少数特别的人才被准许抱一抱她。其他人只准看一看,于是他们就看着躺在婴儿床里的她,赞美她模样可爱,惊叹她那极其精致的五官、漂亮的金发和柔软的蜜色皮肤。她父亲常常骄傲地说:“连陌生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个公主!”父亲还会靠在她的婴儿床边,喃喃地说:“有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会来到你身边,你们会一见钟情。”父亲总是轻轻地把她盖着的温暖的粉红色毯子塞紧,她便会心满意足,进入梦乡。她的整个世界是一幅梦幻般的美景:船只、高高的桅杆和城堡。直到五岁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马赛一个鱼贩的女儿,从小阁楼的窗户里看到的城堡不过是她父亲工作的臭烘烘的鱼市周围的仓库,而她的海军舰队不过是一些破旧的渔船。这些渔船每天天不亮就从马赛出发,下午返回后,把各种散发腥臭味的海鲜倾倒在海滨码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诺艾尔·佩奇的王国。

诺艾尔父亲的一些朋友曾警告过他:“雅克,你可不能给她灌输一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否则,她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们的预言果真应验了。

从表面上看,马赛是一座充满暴力激情的城市:这里到处都是两眼充满欲望的水手,他们兜里有钱,碰巧有狡黠的商人抓住商机,来帮助他们摆脱有钱没处花的烦恼。然而,骨子里,马赛与法国的其他城市不同,马赛人有一种团结的意识,这种意识来自为生存而进行的共同斗争,因为马赛的生命线来自海洋,马赛的渔民和世界各地的渔民是一家。只要出了海,无论狂风暴雨还是风平浪静,无论突发灾难还是赶上大丰收,他们都能同舟共济,休戚与共。

雅克·佩奇生了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女儿,邻居们看了都欢喜得很。在这样一个脏兮兮的散发着腥臭味的城市里,能出一位真正的公主,他们也觉得这真是个奇迹。

生出这样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儿,诺艾尔的父母自己都觉得很惊讶。诺艾尔的母亲是个身材魁梧、长相粗俗的农妇,乳房下垂,腰圆腿粗。而诺艾尔的父亲,身材矮胖,肩膀宽阔,一双布列塔尼人特有的眼睛又小又多疑,头发的颜色像诺曼底海滩上的湿沙。最初,他以为老天肯定是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这样一个精致的金发仙女不可能真的属于他和他的妻子。他相信,随着诺艾尔慢慢长大,她终会变成一个十分普通、相貌平平的女孩,就像他朋友的女儿一样。但是,这个奇迹渐渐变成了现实,诺艾尔一天一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漂亮。

家里出了这样一位金发美女,诺艾尔的母亲并没有她丈夫那么大惊小怪。在诺艾尔出生前九个月,诺艾尔的母亲遇到了一位刚从货船上下来的身材魁梧的挪威水手。他是个十分高大的维京美男,金色的头发,笑容温暖诱人。当时,雅克正在鱼市干活,水手便在他们的小公寓里她的床上待了一刻钟。

看到自己生出这么一个美丽的金发碧眼宝宝时,诺艾尔的母亲一度惊恐万分。走到哪里,她都惴惴不安,等着她的丈夫指责她,要她说出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但是,难以置信的是,他或许出于某种私欲,竟认为这孩子是他自己亲生的。

他常常对他的朋友吹嘘道:“她的长相一定是隔代遗传了我们家族中的斯堪的纳维亚血统。不过,你们也看得出她长得还是很像我呢!”

他妻子在一旁听他吹牛,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心里想着,男人都是蠢蛋。

诺艾尔喜欢待在父亲身边。她喜欢父亲那一副笨手笨脚的滑稽相,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有趣的怪味。但有时她也会被父亲的凶狠吓到。看着父亲对母亲大喊大叫,打母亲耳光,她大吃了一惊。这时,父亲脖子上的青筋总是一根根暴出,而母亲总是疼得尖叫,叫声听上去像动物原始的呼喊声,这让诺艾尔心里很痛苦,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替母亲受苦。

但父亲对诺艾尔却总是很温柔。他喜欢把她带到码头,向与他一起工作的粗鲁的男人们炫耀她的美貌。码头上的人都称她为公主,她感到十分骄傲,为父亲也为自己骄傲。

她想着法子讨父亲欢心。父亲是个十足的吃货,诺艾尔就开始学着给他做饭,做他最喜欢的菜肴,她逐渐取代了母亲在厨房的位置。

诺艾尔十七岁了,打小就看得到的美貌愈发耀眼动人。她已经长大,是个窈窕淑女了:五官清秀美丽,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格外媚人,金色的头发中带着几分灰色,柔滑飘逸。她的皮肤嫩得出水,呈现亮亮的金色,好似在蜜糖里浸过一样;胸部丰满挺拔,细腰摇曳生姿,双腿匀称,脚踝柔美。她说话时,音质独特、柔和、悦耳。诺艾尔身上散发着性感,强烈但不张扬。但性感还不是她的魔力。她的魔力在于性感外表之下的那纯真的内心,纯真得就像一座没有被人触碰过的岛屿。这两种魅力组合起来的美让人无法抗拒。只要她走在街上,总会有人投来爱慕的眼光。这种爱慕的眼光和马赛城那些妓女日常得到的那种挑逗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她身上那种特别的气质,即使是最迟钝的男人也能察觉出来,这种气质他们以前可没见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每个人都愿意倾尽所有,试图拥有诺艾尔,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

诺艾尔的父亲当然知道她的魅力。不过,雅克·佩奇在脑子里打着另外一副算盘。他很明白诺艾尔对男人的吸引力。尽管他和妻子从来没有与诺艾尔讨论过男女关系的事,但他确信她仍保持着处女的童贞——这是一个女人的资本啊。他那精明的农民头脑盘算很久了,盘算着如何最好地利用这笔大自然恩赐他的财富。他的计划就是从女儿的美貌那里换取最丰厚的回报——配得上女儿的美貌、对得起他的付出的回报。不管怎么说,他毕竟给了她生命,还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学——她的一切都该属于他。现在是他得到回报的时候了。如果他能让诺艾尔成为某个有钱人的情妇,那么这对她来说是个好归宿,而他也能过上他该过的好日子。当今,世道每况愈下,老实人想要谋生难上加难。战争的阴影开始蔓延至整个欧洲。纳粹在一场令欧洲震惊的闪电政变中进军奥地利。几个月后,纳粹军队占领了苏台德地区;不久,便攻占了斯洛伐克。尽管希特勒一再保证他对其他地区并无野心,但大家都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对这些军事行动所造成的影响,法国人的体会特别深刻。政府开始为大规模的国防工作做准备,商店和市场也都出现货物短缺的现象。雅克担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可能会被迫停止捕鱼,到那时他去哪里谋生呢?不能等下去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为他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问题来了:他不认识什么有钱人,所有的朋友也都和他一样穷得叮当响,但他不打算让任何一个付不起要价的男人接近他女儿。

雅克·佩奇面临的这个难题无意中被诺艾尔解决了。近几个月,诺艾尔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虽然她在课堂上表现很好,但是学校已经开始使她感到厌烦了。她告诉父亲她想找份工作。他默默地打量着她,开始打起了各种小算盘。

“什么样的工作?”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诺艾尔回答说,“或许我可以当一个时装模特吧,爸爸。”

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天下午,雅克·佩奇下班回家后,都会仔细地洗个澡,把手上和头发上的鱼腥味洗掉,穿上得体的西装,来到卡纳皮埃大街,这是一条从马赛港旧港口通往富人区的主要街道。他在街上转来转去,逛遍了所有的时装店。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乡巴佬误入了绫罗锦缎的上流社会的样子,但他既没察觉也毫不在乎自己是否格格不入。他只有一个目标。当他走到蓬马歇时装店门口时,他找到了他的目标。这是马赛最好的服装店,但这不是他选择它的原因。他选择这家店是因为它属于奥古斯特·拉肖先生。拉肖五十出头,长得丑,秃头,腿又短又粗,一张贪婪的嘴,嘴角不时地抽搐着。他的妻子个头小,从侧面看上去瘦削得像一把精致的短柄斧子。她掌管着试衣间,大声呵斥那些裁缝师傅。雅克·佩奇看了一眼拉肖先生和他的妻子,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看到这个穿着低档西装的陌生人进了店,拉肖一脸嫌弃,粗声说:“什么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雅克·佩奇狡黠地眨了眨眼,用一根粗手指点了拉肖的胸口一下,颇有意味地笑道:“先生,应该是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准备让我的女儿到您这儿来工作。”

奥古斯特·拉肖盯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粗俗的男人,一脸茫然。

“你是想让……”

“她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过来。”

“我还没有……”

雅克·佩奇就这么走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奥古斯特·拉肖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拉肖抬头看到雅克·佩奇走进店里,正准备叫人把这个男人赶出去,这时他看到了男人背后的诺艾尔。这个男人带着他美若天仙的女儿朝他走过来,边走边咧嘴笑着说:“她来了,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奥古斯特·拉肖直勾勾地盯着向他走来的这位可人,不禁舔了舔嘴唇。

“先生,早上好。”诺艾尔笑盈盈地问候道,“我父亲说您给了我一份工作。”

拉肖使劲点了点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说出的话。“没错,我……我想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拉肖贪婪地打量着诺艾尔的脸蛋和身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能够想象出拥有这个美人的美妙感觉了。

雅克·佩奇说:“好了,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他在拉肖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又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可能有很多层含义,但是这位父亲要传递的含义,拉肖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起初几周里,诺艾尔感觉自己被投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到店里来的女人穿戴时髦,举止得体。陪她们一起来店里的男人也温文尔雅,对在渔夫堆里长大的诺艾尔来说,他们与那些粗鲁吵闹的渔夫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她人生中第一次在男人身上闻不到鱼腥味。她以前从来没有真正觉察到鱼腥味,因为这股味道早已融进她的生活,但现在一切都突然改变了,这都是她父亲的功劳。看到父亲和拉肖先生那么合得来,她感到十分骄傲。她父亲每周会来店里两三次,拉着拉肖先生溜出去喝一杯白兰地或啤酒。等他们回来时,他们之间似乎很默契。起初诺艾尔不喜欢拉肖先生,但拉肖先生也从未对她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诺艾尔听店里的一个女孩说,拉肖的妻子有一次在仓库里抓到他和一个模特在一起,她拿起一把大剪刀,差点要了他的命。诺艾尔知道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拉肖的眼睛总是盯着她,但他又总是保持着礼貌,十分客气。“也许,”她放心地想,“他是怕我父亲。”

家里的气氛也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欢快起来。诺艾尔的父亲不再打她的母亲,无休止的争吵也停止了。晚饭还有牛排和烤肉吃。吃过饭后,诺艾尔的父亲会拿出一个新烟斗,从装得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里取出香气浓郁的烟草。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套新的西装。国际形势不断恶化,诺艾尔常听父亲和他的朋友讨论局势。他的朋友似乎都觉得渔业生意会受到严重威胁,个个愁眉不展,但父亲雅克·佩奇却处之泰然,显得异常冷静。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希特勒军队入侵波兰。两天后,英国和法国向德国宣战。

开始征兵了。一夜之间,街上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无可奈何,这些事好像似曾相识,感觉像是把以前看过的老电影又看了一遍。但是,大家并不恐惧什么。别的国家在德国军队面前或许有值得恐惧的缘由,但法国是不可战胜的。法国有马其诺防线,那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可以保护法国一千年免遭侵略。不久,宵禁开始了,限额配给也开始了,但这些似乎并没有让雅克·佩奇觉得烦恼。他似乎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只有一次,诺艾尔见他发了火。那是一天晚上,她正和一个她偶尔约会的男孩在漆黑的厨房里亲吻,灯突然亮了起来,雅克·佩奇站在门口,气得浑身发抖。

他对着吓破胆的小伙子呵斥道:“滚出去!把你的脏手从我女儿身上拿开,你这头肮脏的猪!”

小伙子惊慌失措地逃走了。诺艾尔想向父亲解释他们没做任何不规矩的事,但父亲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

他吼道:“你可不要做些自暴自弃的事情。他一个臭小子,根本配不上我的公主!”

那晚,诺艾尔辗转反侧,默念着父亲对自己的各种宠爱,发誓以后不再做任何让他不开心的事。

一天傍晚,快到下班时间了,店里来了一位顾客,拉肖让诺艾尔试穿几件衣服。顾客走后,除了拉肖和他妻子,所有人都下班了,妻子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账簿。诺艾尔走进空荡荡的更衣室换衣服。突然拉肖闯了进来,诺艾尔当时只穿着内衣和内裤。拉肖盯着她,嘴唇开始抽搐。诺艾尔想伸手去拿衣服,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把衣服穿上,拉肖就一把将她搂住。诺艾尔心里充满了厌恶,浑身难受,她试图把他推开,却推不开。“你真漂亮。”拉肖低声说,“美人,和我在一起吧,你会很开心的。”就在这时,传来了拉肖妻子的喊声,他不情愿地放开诺艾尔,匆匆跑出了更衣室。

在回家的路上,诺艾尔犹豫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很可能会杀了拉肖。她憎恨拉肖,不想靠近他,但她需要这份工作。而且,如果她辞职,父亲可能会很失望。她决定暂时什么也不说,自己想办法解决。那周过后的周五,拉肖妻子接到一个电话,说她在维希的母亲生病了。拉肖开车把妻子送到火车站,就飞快地赶回了店里。他把诺艾尔叫到办公室,说要带她出去过周末。诺艾尔盯着他,觉得莫名其妙,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我们去维埃纳吧,那儿有世界上最豪华的餐厅——金字塔餐厅。价格十分昂贵,不过没关系,对那些对我好的人,我可是十分慷慨的。你多长时间能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她盯着拉肖。“绝不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诺艾尔说了声“绝不去”,就转身跑回店堂了。拉肖先生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怒不可遏,随即抓起桌上的电话。一小时后,诺艾尔的父亲来到了店里。他径直向诺艾尔走去,诺艾尔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父亲肯定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赶来救她的。拉肖站在办公室门口观望着。父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进了拉肖的办公室,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

“爸爸,你可来了,我真高兴。”诺艾尔说,“我……”

“拉肖先生跟我说他给了你一个好机会,你拒绝了。”

她盯着父亲,满脸疑惑。“好机会?他要求我和他一起出去过周末!”

“所以你拒绝了?”

诺艾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父亲就甩掉她的胳膊,狠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耳朵嗡嗡作响,恍惚中听到父亲说:“笨蛋!笨蛋!是时候为别人着想了,你这个自私的小杂种!”说完,他又打了她。

半小时后,诺艾尔的父亲站在路旁,目送她和拉肖先生同车前往维埃纳。

旅馆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双人床,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墙角有一个盥洗台和一个脸盆。拉肖先生可不是一个会乱花钱的人。他给了侍者一点小费,侍者一离开,他便急不可耐地向诺艾尔求欢……“天哪,你真是太美了!”他喘着粗气说。他脱了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床上。诺艾尔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休克了一样。从坐上车到现在,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拉肖希望她不是病了,不然他是没办法向警察或者他妻子解释清楚的。他急忙脱掉衣服,扔到地上,扑向诺艾尔……

诺艾尔麻木地躺在那儿,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父亲的吼叫声:“有一个像拉肖先生这么善良的绅士愿意照顾你,你还不感激?你能做的就是好好对拉肖先生。这么做是为我好,也是为你自己好。”此时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噩梦。最初,她以为父亲是没有明白拉肖的真正意图。但她越想解释,父亲打她打得越厉害,还呵斥道:“要你怎么做,你就乖乖地照做。这么好的机会,其他女孩提着灯笼也找不到!”诺艾尔抬头看着拉肖,看着他矮胖丑陋的身体,牲畜般抽搐的脸,以及猪一样贪婪的眼睛。她父亲就把她卖给了这样一个“王子”,那个她深爱着的、珍惜她的、不忍心让她把自己浪费在任何不值得的人身上的好父亲!她联想起了突然出现在饭桌上的牛排、父亲的新烟斗和新西装,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诺艾尔经历了死亡和涅槃。原来的“公主”诺艾尔已经死去,重生的诺艾尔要做一个交际花。她开始慢慢看清她的真实处境,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前所未有的仇恨顿然升起。她永远不会原谅父亲的背叛。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她现在不再恨拉肖了,因为她慢慢开始懂这个男人了,他身上有所有男人都有的弱点。诺艾尔决定,从现在开始要利用男人的这个弱点,将它变成自己的优势。父亲说得没错,她确实是公主,世界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很简单,男人统治世界靠的是力量、金钱和权力,因此要统治整个世界,她必须统治男人们,或者至少统治一个男人。为此,她必须有所准备。她有很多东西要学,现在就开始学,而拉肖就是她的试验品。她开始尝试着了解男人的身体。狂热中的拉肖根本不在乎诺艾尔只是机械地躺在那儿。只要看到诺艾尔美丽青春的胴体,他就可以亢奋起来。妻子那中年妇女的身体皱得像手风琴似的,而马赛妓女们廉价商品一样的身体,他已经看腻了。面前的这位青春少女简直就是他生活里的奇迹,而这种奇迹才刚刚开始发生。他第二次求欢后,诺艾尔开口说话了:“躺着别动。”她开始在他的身上找出所有敏感部位,让他一次一次亢奋。诺艾尔感觉这事就像按几个按钮那么简单。她每次一按这些按钮,他准会亢奋。太简单了。这里就是培养新的诺艾尔的学校,这就是她要受的教育。这就是她获得权利的开始。他们在旅馆待了三天,压根没想着去金字塔餐厅;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拉肖把他所知道的丁点性知识教给了诺艾尔,而诺艾尔自己则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在他们驱车返回马赛途中,拉肖飘飘欲仙,觉得自己是全法国最幸福的人。过去,他在一家私人餐厅里,和女店员在沙发上有过短暂的风流韵事;他和妓女讨价还价,吝啬地为情妇们准备礼物,对妻子和孩子也是出了名地吝啬。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变得十分慷慨。“诺艾尔,我给你安排一间公寓。你会烧菜做饭吗?”

“我会。”诺艾尔回答说。

“太好了。每天中午我会过来吃饭。一周我会过来陪你吃两三次晚饭。”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腿,“你觉得怎么样?”

“听上去好极了。”诺艾尔说。

“我还会给你零花钱。当然不会很多。”他赶紧补充道,“但足够让你时不时地出去逛逛,买些心爱的东西。我只要求你不得另有相好。你现在是属于我的。”

“都听你的,奥古斯特。”诺艾尔说。

拉肖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等他再张口说话时,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奥古斯特。”

“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我们会在一起生活得十分幸福。”

后来的那段路程,他们一言不发,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拉肖在做幸福美梦,诺艾尔也在为自己的梦想盘算着。等他们回到马赛时,已经是晚上了。

“明天上午九点,你到店里来。”拉肖说完,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早上觉得困,就多睡一会儿,九点半来也可以。”

“谢谢你,奥古斯特。”

他掏出一把法郎,向诺艾尔递过去。

“拿着,明天下午去找一间公寓。这是押金,剩下的我之后再给你。”

诺艾尔看着拉肖手里的法郎,没有要接的意思。

“怎么了?”拉肖问道。

“我希望我们有一个真正像样的地方住,这样我们才能享受在一起的时光。”诺艾尔说道。

“我可不是有钱人。”拉肖着急了,说道。

诺艾尔会意地对他莞尔一笑,便把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拉肖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他把手伸进钱包,一边一张一张抽着钞票,一边看着她的神色。

等到她似乎满意了,他才停下来,为自己的慷慨大方而感到扬扬得意。花些钱又有什么关系呢?拉肖可是十分精明的商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将诺艾尔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诺艾尔看着拉肖十分高兴地驾车走后,就上了楼,收拾行李,取出了偷偷藏的积蓄。夜晚十点,她已经在前往巴黎的火车上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驶入巴黎车站时,月台上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人,有人刚抵达巴黎,当然,还有人想要逃离巴黎。车站里的喧闹声震耳欲聋,人们互相问候,热泪盈眶地道别,粗鲁地推推搡搡,但诺艾尔都不介意。她一下火车,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个城市,就知道自己到家了。此时此刻,马赛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而巴黎才是让她产生归属感的城市。这是一种十分新奇、令人陶醉的感觉,诺艾尔陶醉其中,沉浸在喧闹、人群和兴奋之中。这一切都属于她。她要做的就是宣布她的所有权。她提起手提箱,朝出口走去。

出了车站,外面阳光灿烂,车水马龙,车辆飞速驶过。诺艾尔突然踌躇不前,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六辆出租车在车站前排成一列,她进了第一辆车。

“去哪儿?”

她迟疑了一下。“嗯,麻烦您推荐一家又好又便宜的旅馆,好吗?”

司机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她。“你是第一次到巴黎来?”

“是的。”

司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我猜你是来找工作吧?”

“是的。”

“你的运气来了。”他说,“你做过时装模特吗?”

诺艾尔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说:“其实,我之前就是干这个的。”

“我姐姐在一家大型时装店工作,”司机告诉她,“碰巧她今天早上说有一个女孩离职了。你想去看看他们还缺人吗?”

“那实在是太好了。”诺艾尔回答道。

“把你送到那里去,要十个法郎。”

她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绝对值这个价。”司机保证道。

“好吧。”诺艾尔仰身靠在座位上。司机挂上挡,驾车汇入疯狂的车流,向市中心驶去。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但诺艾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巴黎是她的王国,她正陶醉于这里的美景。虽然停电了,巴黎显得没有那么繁华,但是对诺艾尔来说,巴黎仍是一座充满魔力的城市。巴黎有它独特的优雅和风格,甚至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风韵。他们驶过巴黎圣母院,越过新桥,来到右岸,朝福煦元帅大街方向驶去。远处,埃菲尔铁塔清晰可见,高高耸立在巴黎上空。通过后视镜,司机时刻可以看到诺艾尔脸上的表情。

“巴黎很美吧?”

“确实很美。”诺艾尔平静地说道,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巴黎。这里才是一个公主的王国……一个她应该待的地方。

在普罗旺斯大街上一座深灰色的石头砌成的大楼前,出租车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大声说,“车费两法郎,工作介绍费十法郎。”

“我怎么能确定他们还招人呢?”诺艾尔问道。

司机耸了耸肩。“我说过,那女孩今早刚走。如果你不想进去,我可以把你带回车站。”

“不。”诺艾尔连忙说道。她打开钱包,拿出十二法郎给了司机。司机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她。诺艾尔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尴尬地将手伸进钱包,又掏出一个法郎给了司机。

司机点头致谢,可脸上挤不出一丝笑容,不耐烦地看着她把手提箱拎下了车。

正当司机准备开车离开的时候,诺艾尔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珍妮特。”

诺艾尔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开走后,才开始打量这座大楼。门口没有招牌,不过她想一家时装店也未必需要招牌,大家都知道它在哪儿。她拿起手提箱,走到门口,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围裙的侍女开了门,表情漠然地看着诺艾尔。

“找谁?”

“打扰了,”诺艾尔说,“听说这里需要一个时装模特?”

侍女打量了她一番,眨了眨眼。

“谁让你来的?”

“珍妮特的弟弟。”

“进来吧。”侍女说着,把门打开些,诺艾尔走进了一个十九世纪装修风格的大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大的百家乐吊灯,大厅四周还吊着好几盏灯。透过一扇开着的门,诺艾尔看到一间客厅,里面摆满了古老的家具,还有一座通往楼上的楼梯。一张精美的细工镶嵌桌上摆放着《费加罗报》和《巴黎回声报》。“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苔莱夫人这会儿有没有空见你。”

“谢谢你。”诺艾尔说。她放下手提箱,走到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前。因为坐火车,衣服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她突然后悔自己还没有梳洗打扮,便冲动地来到这里。给人留下好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尽管如此,她看向镜子,发现自己看起来还是很美。她完全清楚这一点,她将自己的美貌当作一种财富,可以像其他财富一样加以利用。诺艾尔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女孩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便转过身来。这女孩身材很好,长得也很漂亮,身穿一条棕色的长裙和一件高领衬衫。显然,这里的模特质量很高。她冲诺艾尔微微一笑,走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苔莱夫人来了。她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微微发胖,冰冷的眼神里透着精明,身着一件精美礼服,诺艾尔估计至少值两千法郎。

“雷吉娜跟我说你想找份工作。”苔莱夫人说道。

“是的,夫人。”诺艾尔答道。

“你是哪里人?”

“马赛。”

苔莱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那里可是醉醺醺的水手们的乐园。”

诺艾尔羞愧地低下了头。

苔莱夫人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亲爱的。你多大了?”

“十八。”

苔莱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我想客人会很喜欢你的。你在巴黎有家吗?”

“没有。”

“好极了。你准备好马上开始工作了吗?”

“噢,是的。”诺艾尔爽快地答应了。

楼上传来阵阵嬉笑声。过了一会儿,一个红发女孩挽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走下楼梯。那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

“你们结束了?”苔莱夫人问道。

“我把安吉拉累坏了。”男人咧嘴一笑,瞥见了诺艾尔,“这个小美人是谁?”

“她是伊薇特,新来的姑娘。”苔莱夫人说完,又毫不迟疑地补充道,“她是昂蒂布人,一个亲王的女儿。”

“我还从没有和公主上过床呢!”男人大声喊道,“要价多少?”

“五十法郎。”

“你可真会开玩笑。三十。”

“四十。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吧,成交。”

他们转身找诺艾尔时,她已经不见了。

诺艾尔漫无目的地在巴黎的大街上走着,走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又去了丽都商场闲逛,每一个橱窗前她都会驻足,呆呆地看着橱窗里的珠宝、裙子、皮包和香水,完全沉醉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繁荣都市里。她想,如果没有货物短缺,巴黎更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片繁荣的景象呢。身体里的一个她对自己说,你可真是个乡巴佬,但另一个她又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这些东西她都会拥有。她不停地在街上走着,直到感觉到疲倦和饥饿,才发现因为急于从苔莱夫人那里逃出来,钱包和行李都忘了拿。但她也没打算回去,她想之后找个人去取。

刚到巴黎就碰上这种事,诺艾尔既不震惊,也不沮丧。诺艾尔很清楚交际花有别于妓女:妓女可不会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而交际花却不同。当下最要命的问题是她身无分文。在明天找到工作前,她必须想办法生存下去。天空逐渐被夜色晕染,商店和旅馆的门卫都忙着拉起遮光帘,以防空袭。为了解决眼前的当务之急,诺艾尔得找人请她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她向一个宪兵问了路,就直奔克利翁酒店而去。酒店外面,令人望而生畏的铁百叶窗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但里面,整个大厅都显得异常柔和优雅。诺艾尔自信满满地走了进去,仿佛是酒店的常客。她在电梯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不禁有些紧张。但她想到对付奥古斯特·拉肖是多么容易,便又拾起了自信。男人真的很好对付,只要记住一个秘诀:总是让男人感到需要你,你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诺艾尔环顾大厅四周,决定找寻一位没有女伴的男子。想要吸引他并非难事:一个人孤独地享用晚餐自然比不上有美女做伴好。

“抱歉打扰,小姐。”

诺艾尔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她听说过侦探,却从没见过。眼前的这个人无疑就是干这个的。

“小姐是在等人吗?”

“没错,”诺艾尔答道,试图保持声音镇静,“我在等一个朋友。”

突然,她机灵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手里也没拿钱包。

“你朋友是酒店的住客吗?”

“他……嗯……我不清楚。”内心开始恐慌了。

侦探打量了诺艾尔一会儿,突然语气强硬地说道:“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我……我没带在身上。”诺艾尔结结巴巴地说,“我弄丢了。”

“也许小姐愿意跟我走一趟。”侦探一边说着,一边牢牢地抓住了诺艾尔的胳膊,她不得不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说:“对不起,我迟到了,亲爱的,你也知道那些讨厌的鸡尾酒会有多拥挤,要闯开一条路才出得来。等很久了吗?”

诺艾尔转过身看着讲话的人,满脸惊讶。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面容冷峻,身上的军装她似乎从没见过;一头蓝黑色的头发,中间高耸;眼睛幽深,像暴风雨中黑暗的大海;睫毛又长又密,五官看起来像一枚旧的佛罗伦萨硬币。这是一张不同寻常的脸,两边的轮廓显得有些不对称,像是铸币工的手滑了一下,脸部表情异常活泼,动感十足,仿佛随时都准备好微笑、大笑,抑或是皱眉。单看这张脸,人们肯定会误认为是一位漂亮的女性,不过他下巴坚毅,极富男子气概,上有一条深深的裂缝,免去了被误认为是女性的尴尬。

他指着侦探说道:“这位先生在骚扰你吗?”他的声音低沉,说法语时带着轻微的口音。

“不……不,没有。”诺艾尔一脸茫然地回答说。

“对不起,先生,”酒店侦探赶紧说,“我误会了。我们这里最近遇到了一些问题……”接着,他又对诺艾尔说:“请接受我的道歉,小姐。”

陌生人看着诺艾尔说:“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接受他的道歉吗?”

诺艾尔镇定地咽了口唾沫,赶忙点了点头。

那人对侦探说:“小姐对你宽宏大量,接受你的道歉。以后可小心点。”说罢,他挽起诺艾尔的胳膊,朝门口走去。

等他们走到街上,诺艾尔对他说:“先生,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我从来都不喜欢警察。”陌生男子笑着说,“给你叫辆出租车吧?”

“不用了。”诺艾尔看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心中又不觉惊慌起来。

“好吧,再见。”他走到一辆出租车旁,正准备钻进去,回头看见诺艾尔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他。酒店门口,那个侦探仍在盯着他们。陌生人犹豫了一下,随即又走回诺艾尔身边。“你最好离开这里,看来我们的‘朋友’似乎还没放过你。”他劝她道。

“我没地方可去。”她答道。

他点了点头,把手伸进了衣袋。

“我不要你的钱。”她赶紧说道。

他满脸惊讶地看着她,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陪你一起吃晚饭。”

他笑了,说道:“抱歉,我今晚有约了,已经迟到了。”

“那你走吧,”她说,“不用管我。”

他把钞票塞回衣袋里。“请便吧,亲爱的,再见。”说完,他便转过身,又朝着出租车走去。诺艾尔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愚蠢,但她也清楚她做不了别的。从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反应,有一种强烈到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到的情绪波动。可现在,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诺艾尔朝酒店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侦探正冲着她走过来。都怪自己太莽撞。这一次,没人会来解救她了。突然,她感觉到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正当她转身瞧是谁的时候,她已经被抓住了胳膊,推向了出租车。那个陌生男子迅速将车门打开,两人一起钻了进去。他给了司机一个地址,出租车开走了,只留下侦探站在路边,傻傻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你的约会怎么办?”诺艾尔问道。

“是一个舞会,”他耸耸肩,说道,“多带一个人也没关系。我叫拉里·道格拉斯。你叫什么名字?”

“诺艾尔·佩奇。”

“你是哪里人,诺艾尔?”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说道:“昂蒂布人,我是亲王的女儿。”

他不禁笑了起来,露出了齐整洁白的牙齿。

“好的,公主殿下。”他说。

“你是英国人吗?”

“我是美国人。”

她端详了一会儿他的军装。“美国可没有参战。”

“我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他解释说,“他们刚刚组建了一支美国飞行员中队,叫雄鹰中队。”

“那你为什么要替英国打仗?”

“因为英国正在为我们作战,”他说,“不过我们还不太清楚其中的玄机。”

诺艾尔摇摇头。“我才不信,希特勒是德国佬中实足的小丑。”

“也许吧。不过他这个小丑却知道德国要的是什么:统治全世界。”

诺艾尔着迷地听着拉里讨论希特勒的军事战略:为什么突然退出国际联盟,以及与日本和意大利签订共同防御条约。诺艾尔完全被他迷住了,不是因为他所讲的内容,而是因为她喜欢看他说话时的表情。拉里说话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闪烁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诺艾尔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奇人——毫不保留地散发着自己的独特魅力。他性格开朗,热情活泼,享受生活,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并确保他们都很享受。他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他们来到了舞会现场,舞会在切芒弗街上的一座楼房的小套间里举行。公寓里挤满了一群欢声笑语的人,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拉里把诺艾尔介绍给了女主人——一个令无数男人为之倾倒的性感红发女郎,随后他就被人群吞没了。诺艾尔瞥见拉里被一群年轻女孩团团围住,每个女孩都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诺艾尔心想。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有人请诺艾尔喝酒,还有人主动给她端来一盘食物。她一下子觉得不饿了。她只想和那个美国人在一起,想让他远离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女孩。有几个男人走过来,试图和诺艾尔交谈,但她的心思完全随另一个人飞走了。自从他们来到舞会,那个美国人就完全无视她,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是啊,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她呢?诺艾尔想。他都可以在舞会上拥有任何一个女孩,又何必要搭理她呢?这时,又走来两个男人试图与诺艾尔聊天,可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房间突然变得闷热起来,难以忍受。她四处张望,想找个空子溜出去。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我们走吧。”过了一会儿,她便和那个美国人走到了街上。晚风拂面,十分凉爽。在德国人布设在空中的隐形监视下,整座巴黎城显得黑暗而安静,汽车在街道上滑行,就像在幽暗海底默默穿游的鱼群。

叫不到出租车,他们便一路步行至胜利广场上的一个小酒馆吃晚饭,这时诺艾尔发现自己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端详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美国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仿佛他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泉源,而她从来不知道这泉源的存在。幸福的泉水不断从泉源里溢出,快要将她淹没。他们无话不谈。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告诉她,他是南波士顿人,更具体点说,是住在波士顿的爱尔兰人。他的母亲出生在凯里郡。

“你在哪儿学的法语,能把法语讲得这么好?”诺艾尔问道。

“我小时候常去昂蒂布海角过暑假。我父亲曾是股市大亨,后来被熊市毁了。”

“熊?”

拉里知道她不懂,于是就把美国证券市场种种神秘的赚钱方式向她解释了个遍。诺艾尔对他讲话的内容并不在意,只想听他不停地讲话。

“你住在哪里?”

“无处可去。”她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和苔莱夫人的事,还说了一个胖子以为她是公主,愿意为她付四十法郎的事。他听了哈哈大笑。

“你还记得那栋房子在哪儿吗?”

“记得。”

“那我们去那儿吧,公主。”

他们找到了那座普罗旺斯大街上的房子,来开门的还是那个穿着黑色围裙的侍女。侍女一看是个英俊的美国男子,不禁两眼放光,但当她看到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时,眼神立马变得阴沉起来。

“我们想见苔莱夫人。”拉里说。侍女把他们带到接待大厅就走了。远处的客厅里有几个年轻女孩。几分钟后,苔莱夫人姗姗走了进来。“晚上好,先生。”她对拉里问候道,又转头对诺艾尔说,“啊,我希望你改变主意了。”

“她没有改变主意。”拉里和善地说,“您这里应该还有些属于公主的东西吧。”

苔莱夫人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箱子和钱包。”

苔莱夫人犹豫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房间。几分钟后,侍女拿着诺艾尔的钱包和手提箱来了。

“谢谢。”拉里说道。他转头对诺艾尔说:“公主,我们走吧。”

那天夜里,诺艾尔和拉里在拉斐特街上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对他们俩来说,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那天晚上,诺艾尔兴奋得发狂,她整晚都躺在拉里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开心。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来,互相亲吻了对方,便出门在巴黎城里逛了个够。拉里是个出色的向导,为了讨诺艾尔开心,他把巴黎变成了诺艾尔的玩具。中午,他们在杜伊勒里宫进午餐,接着在马尔迈松逛了一整个下午,后来又去了圣母院尽头的孚日广场漫步,这里是巴黎最古老的区域,由路易十三建造。他还带她去了一些游客不怎么去的地方,比如摆满了五颜六色货摊的莫贝尔广场,鸟儿和动物经常光临的梅吉瑟里码头……他们穿过布西市场,听着小贩们的喧闹叫卖声,竭力推销新鲜西红柿、海藻养殖的牡蛎、贴着整齐标签的奶酪。他们还去蒙帕尔纳斯逛了逛。在塞纳河游船上吃过晚餐后,他们一直在巴黎中央市场逛到半夜;凌晨四点,又和一群肉贩、卡车司机喝着法式洋葱汤闲聊。一圈逛下来,拉里结识了一大群朋友。诺艾尔知道,这都是因为拉里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这是天赋。拉里教她如何开怀大笑,她才知道自己也可以笑得如此开心。拉里就像上帝赐予她的礼物。她感谢拉里的出现,也深深地爱着他。回到旅馆时,已是黎明。诺艾尔已疲惫不堪,但拉里似乎永远不觉疲惫,总是活力满满。诺艾尔躺在床上,看着拉里站在窗边注视着太阳从巴黎上空升起。

“我爱巴黎。”他说,“这里就像一座庙宇,见证了人类做过的最好的事情。这是一座充满了美丽、美食和爱情的城市。”他转身对她说:“当然,排名不分先后。”

诺艾尔看着拉里向她走来,慢慢地躺到了她身边。她抱着拉里,享受抱着他的感觉,以及他身上的男人气味。诺艾尔会想起她的父亲,以及他是如何出卖自己的女儿的。她曾经拿父亲和拉肖来判断过一切男人,而现在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这世上还有像拉里·道格拉斯这样好的男人。诺艾尔清楚地知道,除了拉里,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公主,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人是谁吗?”拉里问道。

“你呀。”诺艾尔答道。

“威尔伯·莱特和奥维尔·莱特兄弟俩。他们带给了人类真正的自由。你坐过飞机吗?”她摇了摇头。“我们家在蒙托克有一处避暑胜地——在长岛的尽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经常看着海鸥在海滩上空盘旋,乘风破浪,那时我就想让我的灵魂永远与它们同在。还不会走路时,我就想成为一名飞行员。九岁时,家里的一个朋友开着一架旧双翼飞机,让我在空中飞了一会儿。十四岁时,我上了人生第一节飞行课。在天空中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愣了愣,他又继续说道:“一场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德国想占有一切。”

“德国战胜不了法国,拉里。没有人能跨越马其诺防线。”诺艾尔说道。

拉里不屑地说:“可我却跨过马其诺防线一百多次了。”诺艾尔疑惑地看着他。“在空中跨的,公主。马上就要有一场空中之战了,而我会参与其中。”

沉默片刻后,拉里突然认真地说道:“我们干吗不去结婚呢?”

诺艾尔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到了。

周日,诺艾尔和拉里都懒洋洋的,哪儿也不想去。在蒙马特尔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吃过早餐后,他们便回到旅馆。诺艾尔从未见过像拉里这样精力旺盛的人,她只要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拉里谈天论地,看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能和他待在一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诺艾尔心想,世事可真是难以预料啊。她从小被父亲唤着“公主”长大,而现在,尽管是玩笑,但拉里仍称呼她“公主”。和拉里在一起,诺艾尔才找到了自我。她恢复了对男人的信心,拉里就是她的全世界,有了拉里,世上其他任何东西都无足轻重。诺艾尔难以相信自己竟会有如此好的运气,能遇上拉里。她想,拉里也一定和她有同样的感觉。

“我本来计划战争结束前绝不结婚。”拉里对诺艾尔说道,“让计划见鬼去吧!计划就是用来改变的,对吧,公主?”

诺艾尔点了点头,感觉突如其来的幸福要把她炸晕了。

“我们去乡下公证结婚吧,”拉里说,“还是说你想有个很隆重的婚礼?”

诺艾尔摇摇头。“去乡下结婚听起来很棒。”

拉里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要回中队报到,下周五我们在这儿见,行吗?”

“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忍受离开你那么久。”诺艾尔的声音颤抖着。

拉里抱着她问道:“你爱我吗?”

“我爱你超过我的生命。”诺艾尔真诚地答道。

两个小时后,拉里已经在返回英国的路上了。他没有让诺艾尔送他去机场。“我不喜欢道别。”拉里说。他给了诺艾尔一大把法郎。“去买件婚纱吧,公主。我们下周见。”就这样,拉里走了。

接下来的一周,诺艾尔欣喜若狂,她又去了一遍她和拉里去过的地方,花了很长时间幻想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生活。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时钟上的分针固执地不肯移动,诺艾尔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只盼望周五能够早点到来。

诺艾尔跑了十几家服装店挑选婚纱,终于她找到了最满意的一件。这件婚纱由白色透明硬纱制作而成,搭配高领贴身上衣。婚纱的袖子很长,上面镶嵌着六粒珍珠扣,婚纱下还有三层衬裙。这件婚纱的价格比诺艾尔预想的要贵得多,但她毫不犹豫。她用掉了拉里留给她的所有钱和她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拉里就是她世界的中心,她绞尽脑汁回忆着让他开心的所有场景,想用尽一切手段来让他开心。诺艾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芳心初开的小女生。

就这样,诺艾尔在焦急的痛苦中等待着周五的来临。终于,到了周五这一天。黎明时分,诺艾尔便起了床,花了两个小时洗澡、穿衣服、换衣服、再换衣服,猜测哪一件衣服拉里最喜欢。她穿上了结婚礼服,但又怕提前穿上会招来不幸,于是很快又脱了下来。整个早晨,她兴奋得发狂。

上午十点,诺艾尔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这是她见过的自己最美的样子。她这样评价自己,不是出于自负,而是为拉里感到高兴,她很高兴能把最美的自己献给拉里。到了中午,拉里还没有出现,诺艾尔后悔没有向他问清楚回来的具体时间。每隔十分钟,她就给服务台打一次电话,询问有没有留言,还不停地拿起话筒,确认电话是否正常。晚上六点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午夜,他还没有打电话来。诺艾尔蜷缩在椅子上,盯着电话,希望它能响起来。诺艾尔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周六的黎明了。她依然蜷缩在椅子上,四肢麻木,全身冰冷。精心挑选想穿给拉里看的衣服也已皱皱巴巴,长筒袜也抽丝了。

诺艾尔换了衣服,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门。她站在打开的窗户前,告诉自己,如果她待在这里,拉里就会出现;如果她离开,拉里就会发生不幸的事情。诺艾尔又从上午等到了下午,还是没有拉里的消息,她开始确信,是发生了意外。拉里的飞机坠毁了,他躺在田野里或者医院里,受了伤,抑或是死了。诺艾尔的脑海里充满了可怕的幻想。周六晚上,诺艾尔坐了整整一晚,担心得要发疯了,不敢离开房间,也不知道如何联系拉里。

周日中午,拉里还是没有一点消息,诺艾尔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必须要给他打电话。怎么打?战争爆发后,国际电话很难打通,她甚至不确定拉里到底在哪里。她只知道他在英国皇家空军的美国中队里。她拨通了总机接线员的电话,表明自己想要找到拉里。

“这不可能。”接线员回答得十分干脆。

诺艾尔解释了她和拉里的情况,不知是她的解释起了作用,还是她声音中几近疯狂的绝望打动了接线员,反正两小时后,她成功与位于伦敦的英国陆军部接上了线。但他们爱莫能助,便帮她把电话转到了白厅的空军部,空军部又帮她转接到作战指挥部。电话到这里,就断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又过了四个多小时,诺艾尔才重新联系上作战指挥部,那时她已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空中作战部无法向她提供任何信息,建议她去找陆军部求助。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诺艾尔对着话筒尖叫。她开始抽泣起来,电话那头的那个英国男声尴尬地说:“别哭,小姐,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等一下,先别挂。”

诺艾尔手里拿着话筒,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她确信拉里已经死了,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死的。正当她准备挂电话时,那个男声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兴高采烈地说:“小姐,你要找的是雄鹰中队是吗,队里全是美国人,驻扎在约克郡。虽然不合规矩,但我会帮你把电话接到彻奇芬顿,他们军队的基地,那边会有人帮你的。”说完,电话就挂了。

诺艾尔再次接到电话,已经是夜晚十一点了。电话那头传来虚无缥缈的声音:“彻奇芬顿空军基地。”声音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好像是从海底传来的。电话那头显然也听不清诺艾尔的声音。“请大声说。”此时,诺艾尔的神经已经紧绷到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声音的程度。

“我要找……”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军衔。中尉?上尉?少校?“我找拉里·道格拉斯。我是他的未婚妻。”

“小姐,听不清你说话,请你声音再大些,好吗?”

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下,诺艾尔再次几乎尖叫着喊出刚刚的话,她确信,电话那头的男人正试图向她隐瞒拉里已经牺牲的事实。突然,奇迹般地,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好像就在隔壁房间讲话一样:“你是找拉里·道格拉斯中尉吗?”

“是的。”诺艾尔说。她紧紧握住话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请稍等。”

诺艾尔等了很久,仿佛久到时间已经进入永恒状态。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说:“道格拉斯中尉正在休周末假。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打电话到伦敦萨沃伊酒店的舞厅找他,那是戴维斯将军办的舞会。”说完,电话便挂了。

第二天早上,旅馆的女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发现诺艾尔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女服务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心想不要多管闲事,还是装作没看见为好。但为什么这种事总发生在她管的房间里?她还是走过去摸了摸诺艾尔的额头,烫得吓人。女服务员嘟囔着,摇摇晃晃地走下大厅,请搬行李的服务员把经理叫上来。一小时后,一辆救护车停在旅馆外,两名年轻实习医生抬着担架去了诺艾尔的房间。此时,诺艾尔已经陷入昏迷。负责的年轻实习医生翻看了她的眼皮,将听诊器放在她胸前,听到了她呼吸时的水泡音。“这是肺炎。”他对同来的实习医生说道,“我们把她抬出去吧。”

他们把诺艾尔抬上担架,五分钟后,救护车向医院飞驰而去。她被送入急救室输氧,四天后才完全恢复意识。她费力地把自己从不省人事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潜意识里知道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突然,整件事清晰完整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拉里·道格拉斯。诺艾尔开始哭泣,抽泣不止,直到终于哭累了,便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她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以为拉里已经回到了她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美妙。诺艾尔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正给她搭脉。“太好了!你醒过来了。”他高兴地宣布。

“我在哪儿?”诺艾尔问。

“上帝大厦,市医院。”

“我在这儿干什么?”

“治病。你患了双侧肺炎。我是伊斯雷尔·卡茨。”他很年轻,看起来面容坚毅,十分聪明,棕色的眼睛,眼窝很深。

“你是给我治病的医生吗?”

“我是实习医生。”他说。“是我把你送进医院的。”他笑着对她说,“你能醒过来,我太高兴了。我们一直担心你挺不过去。”

“我在这儿躺了几天了?”

“四天了。”

“能帮我个忙吗?”她小声地问道。

“只要我能办到。”

“给拉斐特旅馆打个电话,问他们……”她犹豫了一下,“问他们是否有给我的留言。”

“我可抽不开身。”

诺艾尔使劲捏着他的手。“请帮帮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的未婚夫正试图联系我。”

他心软地笑了。“好了,他没陪你来,我也不会责怪他。好吧,我会帮这个忙的。”他保证道,“你现在得睡一会儿。”

“得到你的回信我才能睡。”她说。

他走了,诺艾尔躺在床上痴痴地等着。拉里肯定一直在想方设法和她取得联系。他们之间肯定产生了什么天大的误会。没关系,拉里会把一切都向她解释清楚,所有事情都会回归正常。

两小时后,伊斯雷尔·卡茨才回来。他走到她的床边,放下了手提箱。“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我亲自去了趟旅馆。”

她抬头看着他。从她的表情中,他可以感觉出她十分紧张。

“很抱歉,”他有些尴尬,说道,“没有留言。”诺艾尔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便把脸转向墙壁,一滴泪也没有流。

两天后,诺艾尔出院了。伊斯雷尔·卡茨来送她出院。“你有地方可去吗?”他问道,“找得到工作吗?”

她摇了摇头。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模特。”

“也许我能帮上你。”

诺艾尔想起了那位出租车司机和苔莱夫人。“我不需要帮助。”她说。

伊斯雷尔·卡茨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名字。“如果哪天你改变主意,可以去这儿。这是一家小时装店,是我婶婶开的,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你身上有钱吗?”

她不作声。

“拿去。”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法郎递给了她,“很抱歉,我只有这点钱。实习医生薪水并不高。”

“谢谢你。”诺艾尔说。

诺艾尔坐在一家小小的街头咖啡馆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思考如何重拾她支离破碎的生活。她知道她必须得活下去,因为她完全有活下去的理由。她心中充满了强烈的仇恨,这种仇恨已经强烈到让她容不下任何别的情绪。拉里·道格拉斯已经把她的情感都杀死了,她就像一只复仇的凤凰,必须从情感死亡的灰烬中重生。不毁掉他,她绝不罢休。她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或在什么时候复仇,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报仇的。

现在她需要找一份工作和一个睡觉的地方。诺艾尔打开钱包,拿出那位年轻实习医生给她的那张纸。她想了一会儿,便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天下午,她去见了伊斯雷尔·卡茨的婶婶,找到了一份在布尔索街上一家二流时装店当模特的工作。

伊斯雷尔·卡茨的婶婶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虽然面相凶,心却善良。她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店里所有的模特,大家都很喜欢她。她的名字叫罗斯夫人。她给诺艾尔预支了薪水,还在店铺附近给她找了一间小公寓。打开行李后,诺艾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婚纱挂起来。她把它挂在衣柜前面,这样她早上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它,晚上睡觉前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还是它。

诺艾尔知道自己怀孕了,尽管她的身体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特征,尽管没有做任何化验,尽管还没到月经不来的时候,但她就是能感觉到子宫里正孕育着的这个新生命。晚上,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着这件事。突然,她露出野兽般狂喜的神色。

诺艾尔休假的第一天就打电话给伊斯雷尔·卡茨,约他一起吃午饭。

“我怀孕了。”她直接说给他听。

“你怎么知道的?你化验了吗?”

“不需要化验,我就能知道。”

他摇了摇头。“诺艾尔,很多女人都曾有自己怀孕的错觉,你有几次没来月经了?”

她避而不答,不耐烦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盯着她。“你想堕胎?你和孩子的父亲商量过了吗?”

“他不在这里。”

“你要知道,堕胎是违法的。我要是帮你,我可能也会牵涉其中。”

诺艾尔把他的话揣摩了一会儿。“你开个价吧。”

他气得绷紧了脸。“诺艾尔,你认为每件事都标了价码吗?”

“当然,”她坦率地说,“任何东西都可以买卖。”

“也包括你自己吗?”

“没错,但我要价很高。你会帮我吗?”

他犹豫了很久。“好吧,但我们得先做一下化验。”

“没问题。”

第二周,伊斯雷尔·卡茨安排诺艾尔去医院的化验室检查。两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他打电话到她工作的地方。“你是对的,”他说,“你怀孕了。”

“我就知道。”

“我已经安排好你来医院做刮宫手术。我对他们说你丈夫死于一场事故,你一个人无法抚养孩子。下周六你过来做手术。”

“不行。”她说。

“周六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伊斯雷尔,我还没准备好堕胎。我只是想确认等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帮我一把。”

罗斯夫人注意到了诺艾尔的变化,不仅是身体上的变化,还有更深层次的由内而外的变化。有一束光由内至外笼罩着她。无论走到哪里,诺艾尔都笑脸迎人,仿佛怀抱着某种美妙的秘密。

“你找到情人了。”罗斯夫人说,“你的眼神告诉我的。”

诺艾尔点点头。“没错,夫人。”

“这很好,你可得牢牢把握住他。”

“我会的。”诺艾尔答应道,“我会尽我所能。”

三周后,伊斯雷尔·卡茨给诺艾尔打来了电话。“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他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

“没忘,”诺艾尔说,“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呢。”

“你还好吗?”

“很好。”

“我一直在数着日子,我想我们最好把那件事给办了。”

“我还没准备好。”诺艾尔说。

又过了三周,伊斯雷尔·卡茨再次给诺艾尔打了电话。

“一起吃晚饭吧?”

“没问题。”

他们约在了钓鱼猫街上的一家便宜的咖啡馆见面。

诺艾尔正想提议去一家好一点的餐馆时,她想起伊斯雷尔曾说过实习医生没什么钱。

她到达时,伊斯雷尔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直到咖啡端上来了,伊斯雷尔才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你还想堕胎?”他问。

诺艾尔吃惊地看着他。“当然了。”

“那你就得马上去做手术,你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她摇摇头。“不,还没到时候,伊斯雷尔。”

“这是你第一次怀孕吗?”

“是的。”

“那你听我的,诺艾尔,怀孕三个月以内,堕胎还算容易,胚胎还没有完全成形,只需要做个简单的刮宫手术,但三个月之后……”他犹豫了一下,“那就是另一种手术了,风险很大。时间拖得越久,风险越大。我希望你现在就去做手术。”

诺艾尔身子前倾,好奇地问他:“孩子是什么样子?”

“你说现在吗?”他耸耸肩,“还只是一些细胞,但它们终会形成一个完整的人。”

“那三个月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胚胎开始显现出人形了。”

“它会有感觉吗?”

“对撞击和很大的噪声会有反应。”

诺艾尔坐在那儿,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它能感觉到疼痛吗?”

“我想应该能。但是它被羊膜保护着。”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安,“任何东西都很难伤害到它。”

诺艾尔耷拉着脑袋,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桌子,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伊斯雷尔·卡茨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脸红了。他说道:“诺艾尔,如果你想生下这个孩子,但又害怕孩子没有父亲的话……我愿意和你结婚,给孩子一个家。”

诺艾尔十分吃惊,抬起头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要堕胎。”

“如果是这样,那我求你了,赶紧去做手术吧!”伊斯雷尔忍不住喊了出来。他意识到周围的顾客都在盯着他看,又压低了声音。“如果你再拖下去,全法国都没有医生愿意给你做堕胎手术,明白吗?拖得太久的话,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诺艾尔平静地说,“如果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你推荐我吃什么来保胎?”

他不知所措,用手顺了一下头发。“多喝牛奶,多吃水果和瘦肉。”

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诺艾尔去了她公寓附近的街角市场,买了两夸脱[1]牛奶和一大盒新鲜水果。

十天后,诺艾尔走进罗斯夫人的办公室,告诉她自己怀孕了,要请假。

“要请多久?”罗斯夫人一边打量着她的肚子,一边问道。

“六七周吧。”

罗斯夫人叹了口气。“你确定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非常确定。”诺艾尔答道。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什么都不用。”

“好吧,早日回来工作。我会让收银员给你预支点工资。”

“谢谢你,夫人。”

接下来的四周里,除了买日用品外,诺艾尔一步未踏出过房门。她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什么东西,但为了孩子,她不停地喝牛奶,拼命往嘴里塞水果。

虽然一个人在房间,但诺艾尔一点不觉得孤独,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在和她做伴,她不停地和他说话。她确信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就像她确信自己怀孕了一样,她给他起名叫拉里。

“我要让你长得又大又壮,”她一边喝牛奶一边说,“我要让你很健康……很健康、很强壮地死去。”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诺艾尔都在策划着对拉里和他儿子的复仇。她体内的孩子并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拉里。她要杀了他,这是拉里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就像拉里曾经毁掉她一样,她也要把他的孩子毁掉。

伊斯雷尔·卡茨怎么会理解她呢!一个尚未成形、没什么感觉的胚胎才勾不起她的兴趣呢。她要让拉里的儿子能自己感受到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要让他像她那样受尽痛苦。婚纱就挂在她的床边,她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它是邪恶的化身,时刻提醒着她是怎样被背叛、被遗弃的。现在,她要开始复仇了,先是拉里的儿子,然后就是拉里。

虽然电话经常会响,但是诺艾尔躺在床上,沉浸于自己的复仇大计中,一点也不想起身去接。她知道是伊斯雷尔·卡茨在给她打电话。

一天晚上,有人敲门。诺艾尔躺在床上,不想理会。但那人还是敲个不停。没办法,她爬起来,开了门。

伊斯雷尔·卡茨站在门外,脸上流露出极其担忧的神情。“天哪,诺艾尔,这些天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他说:“我还以为你去别的医院堕了胎呢。”

诺艾尔摇了摇头。“还没有,我等着你来给我堕胎呢。”

伊斯雷尔瞪着她说:“我说的你还不明白吗?拖得太久了!没人敢给你堕胎的。”

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空牛奶瓶和新鲜水果,于是回头看着诺艾尔。“你还是想把这孩子生下来,”他说,“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伊斯雷尔,告诉我,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你说谁?”

“孩子。他长出眼睛和耳朵了吗?长出手指和脚趾了吗?他能感觉到疼痛吗?”

“求你了,诺艾尔,别往下说了。说得你好像……好像要……”

“要什么?”

“没什么。”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我理解不了你。”

诺艾尔微微一笑。“当然,你无法理解。”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下决心帮她。

“好吧,为了你,我顾不上这些,豁出去了。如果你真的决定好要堕胎,我们就抓紧时间马上去做手术吧。我有个医生朋友欠我人情,他会……”

“现在还不行。”

他不解地盯着她。

“拉里还没准备好。”她解释说。

三周后,凌晨四点,伊斯雷尔·卡茨被门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吵醒。“找你的电话,夜猫子先生!”他大声吼道,“告诉给你打电话的人,大半夜的,正经人都在睡觉!”

伊斯雷尔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蒙眬地向大厅的电话走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他拿起了话筒。

“是伊斯雷尔吗?”

他没有听出对方的声音。

“是我,有什么事吗?”

“快来……”声音很低,不太像人的声音,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你是谁?”

“快……快来,伊斯雷尔……”

那声音听着十分阴森、诡异,让他脊背一凉。“是诺艾尔吗?”

“快来……”

“天哪,我不会去的!已经太迟了!你会没命的,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自己去医院吧。”伊斯雷尔大声吼道。

话筒里传来咔嗒一声挂电话的声音,伊斯雷尔握着话筒愣在了原地,然后他便啪的一声放下话筒,走回了房间。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知道他现在帮不了她,谁也帮不了她。她已经怀孕五个半月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警告她,但她都当作耳旁风。如今,这只能怪她自己,他可不想有任何牵连。

他赶紧穿上了衣服,肠胃里一阵紧缩,开始恐慌起来。

当伊斯雷尔·卡茨走进诺艾尔的房间时,他发现诺艾尔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她脸色惨白,看起来一定是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她身上穿着的好像是一件婚纱。伊斯雷尔跪在她身旁。“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这怎么……”他愣住了,目光落在她脚边一个血淋淋的、扭弯的金属衣架上。

“天哪!别吓我!”他很愤怒,又极其沮丧无助。血越流越快,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

“我就去叫救护车。”他立马站起身来。

诺艾尔挣扎着起来阻止他,以惊人的力量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身边。

“拉里的孩子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灿烂。

为了抢救诺艾尔的生命,由六名医生组成的抢救团队忙了整整五个小时。他们给诺艾尔的诊断是:细菌感染、子宫穿孔、败血症及休克。所有医生都认为她活下去的希望渺茫。直到晚上六点,诺艾尔才脱离危险。两天之后,她已经能够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伊斯雷尔过来看望她,感叹道:“诺艾尔,所有医生都说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她摇了摇头。这可还没到她死的时候。这是她对拉里采取的第一个报复行动,但这仅是开始。还有更多的报复计划,更多更凶狠的报复。但她首先得找到拉里。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不达目的,她是绝不会收手的。

注释:

[1]英美制容积单位,1英制夸脱约为1.1365升。——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