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若我不带你们走，若真有叛军来袭，你们又该如何是好？”
皇甫瑜听得老者的话，嘴唇微微颤抖，却是轻声道。
“俺们不怕羌人...”那老者看了一眼皇甫瑜，犹豫了下，颤颤巍巍道。
“羌人撑死不过取人性命...”
只说了半句，那老者却是死活不肯说下去了。
“而汉人，不仅要拿人性命，取其钱财，还要撅人根本...”
皇甫瑜明白老人的话意，轻声续道。
此言一出，这老人却是被吓得不轻，连忙攀着皇甫瑜的胳膊，跪地求饶。
青黄的涕泪，顺着其人的面颊，往下流淌，直直染遍了灰白的须髯。
看得皇甫瑜面上更是不忍，轻叹一声。
也不嫌弃面前的老者，便用衣袖，去擦拭其人的青黄涕泪。
一时倒是惹得那老人眼中惊魂不定。
“敢问老者贵姓？”
看得皇甫瑜犹豫不决，年幼的皇甫峻却是不动声色地拦在了皇甫瑜和那老者之间，主动握住了那老者的双手，温声问道。
将皇甫瑜隔离在外，免得自家大兄过于心软。
“俺姓杨！俺们这个村子，便是杨家村！”那杨姓老者，见得又是个少年握住自己的手，还以为少年心软，却是更加激动了几分，刚刚才被皇甫瑜抹掉的涕泪，再次涌出。
“小将军，求求您，就带着俺们走吧...”
“村中人呢？都去了哪里？”
皇甫峻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却是不答，只是笑着问道。
杨姓老者，怯懦的低下了头，迟迟不语。
“俺们...不知道...”
“二郎领人藏匿的时候，他还特意交代过乡人们，不要与俺们讲...”
“免得俺们真的说了出去...”
皇甫峻眯起眼睛，扫视一圈老人，凡是与他对视的，皆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二郎？哪个二郎？”皇甫峻浓眉一挑，笑着问道。
杨姓老者哑言，又是低头。
任由皇甫峻如何再问，这群老人却再也不肯说了，一个劲儿地跪地磕头，求着皇甫瑜等人带他们走。
正这时，有前去探看那老人所说房屋的扈从，赶了回来。
“曲长！”
皇甫瑜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土屋中，堆积满了被腌制的食物，还有一些神荼和郁垒的桃木牌，还有成堆摆放的苇索，显然是过正旦时候要用的...”
那扈从犹豫了片刻，显然也是于心不忍，低声说道。
《黄帝书》称，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荼与郁，用度朔山桃树以制百鬼，于是县官以腊除饰桃人，垂苇索。
在汉代，每每至正旦之时，人们常常会在门两侧摆上画有神荼和郁垒形象的桃木牌，再在门梁上悬挂一条苇索。
这便是所谓的饰桃人，垂苇索。
在皇甫瑜看来，这神荼和郁垒两位兄弟，应该算是汉代过年时，门上贴的、用来辟邪的门神画像了...
听罢了这扈从的言语，又看了几眼那十几哭天喊地，凄惨无比的老人，皇甫瑜深吸了一口气。
却是淡淡抛下了一句。
“走罢！”
“我皇甫瑜，总不至于学那梁特，欺辱乡人！”
“真要是传到了叛军那边，可莫要让韩文约笑掉大牙！”
皇甫瑜握着腰间长剑，面色漠然，扭头便要翻身上马，往村外走去。
一众扈从面面相觑。
紧绷着的身形，却也是忽的放松下来，随着皇甫瑜，鱼贯而出。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那群老人见得皇甫瑜掉头便走，却是再次哭倒在地，嚎啕道谢。
为首的杨姓老者，更是连忙揪住了皇甫峻的衣袖，泣声问道。
“小将军，敢问那将军姓名？我等定然衔环、结草，以报将军大恩！”
见得自家大兄掉头就走，皇甫峻眉头微微耷拉，有些不快，却也只好离去。
“我家大兄，允吾皇甫瑜是也！”此时听得有老人发问，皇甫峻冷冷抛下一句。
旋即，他也是急急翻身上马，跟在了马队之后。
那年幼的皇甫峻又是低声吩咐了几句，分出了一行人，去寻之前的庞德等骑从...
皇甫瑜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原本刚刚恢复些许烟火味儿的杨家村，再次陷入了沉寂。
行出了村落。
皇甫瑜却是没了再去招些良家子的兴致，只顾着顺着来时的方向赶路。
显然面色极差。
身后从村中连忙赶出的皇甫峻，此时面色焦急，却是挤过一群扈从，赶在了皇甫瑜的身侧。
“大兄！当真要走？那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白来便白来吧！大不了，被那梁特等人嘲笑一番便是！”皇甫瑜面无表情，只是冷声道。
“可是...可是...现在的情形，显然尚有转机啊！”皇甫峻面上依旧焦急。
“那群老人，已然对咱们有了好印象了！咱们只需要稍稍施些计谋，便能在这杨家村中，招揽上一批部曲！”
“什么计谋？”皇甫瑜面上显露出一丝讥讽。
没等皇甫峻开口。
皇甫瑜便自顾自地说了出来。
“无非是玩弄人心的小手段罢了！撑死不过是找个扮黑脸的，咱们再次唱红脸，教他们对咱们有些改观！”
“然后再挟恩要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计谋，我如何不知？”
“无非是我过不得心中那关，不愿去做罢了！”
望着就在自己身侧的自家幼弟，皇甫瑜一口气将这些话全部吐了出来。
皇甫峻面上更加焦急了。
他纵马拦在了皇甫瑜的身前，急声说道。
“可是...大兄！”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真要为了这些许仁心，抛弃大业了吗？”
“大兄！你难道就不想带着我等，也去雒阳看上一看吗？”
“当初杀那羌女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大兄也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怎么今天便被仁心冲昏了头脑！”
皇甫瑜听得这话，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方才低声而道。
“峻哥儿，莫非忘了韩文约那日之言？”
“若不是因为那韩文约，你我兄弟，怕是早就死在那片林子了！”
皇甫峻听得此言，张了张口，却也是沉默不语。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方才惊破了此间的沉默。
一个浑身是血，肩膀上还插了几只骨箭的扈从，从远方赶了回来。
“曲长！不好了！”
“不知哪里来的羌人，却是找到了那杨家村人的藏匿之处！”
“令明领着其他人断后！且让我速速寻人救援！”
“多少人？”皇甫瑜皱眉问道。
“足足有一百余骑！”那赶回来的受伤扈从，连忙答道。
其人面上尚且还残存了几分焦急。
“若是曲长再不去的话，令明他们逃回来应该不成大碍，可是那数百口的杨家村乡人，怕是要被羌人给屠戮殆尽了！”
听得这话，皇甫瑜沉默了片刻，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扭头看了一眼自家幼弟。
非是他要怀疑自家幼弟，属实是这般事情太过巧合了！
刚刚才和自家幼弟起了争执，怎料不过片刻，便有人给出了解决方案。
见得皇甫峻连忙摇头。
皇甫瑜方才长舒了一口气，手掌握紧腰间佩剑，冷声而道。
“走！”
“诺！”一众扈从齐齐抱拳应诺。
皇甫瑜一如既往，打马在前。
其余三十余骑从，跟随在后，奔袭如风。
见得此状，一直没有甚么存在感的张绣等人，却又是愣住了。
“绣哥...这次...咱们还要跟去吗？”有少年游侠低声问道。
“这怕是要真的打战了！是要见血的！”
张绣不过迟疑一瞬，便咬牙点头，迅速打马。
“去！”
“为民除害的好事儿，如何不做？”
“莫要让那皇甫瑜小瞧你我了！”
听得这话，一众游侠们，也是跟着赶了上去。
皇甫瑜此行出来，一共向马腾借了五十骑，再加上自己从允吾城掏出来时，路上收拢的一些溃兵。
撑死不过六十骑！
先前分出了十人，跟着庞德去寻杨家人藏身之地，自村中出来后，又是分出五六人，去寻庞德回来！
此时随在皇甫瑜身侧的，不过三十余人罢了，再加上张绣一行游侠，也不过是堪堪摸到六十骑！
‘三十骑已然足矣！’留意到张绣领着一众游侠跟上，皇甫瑜心中难得轻笑一声。
‘六十骑？好久没打过这般富裕的仗了！’
行了一刻钟有余。
厮杀声越来越近，金戈碰撞之声也是不时响彻。
一处被林子遮挡的山洞外。
四五十无甲的青壮，正面色紧张，持着长枪短兵，在为首一个身材略矮的青年的指挥下，围成了一个圈，刀兵一并对外。
显然便是杨家村之前藏匿起来的丁壮。
而先前扈从口中所说的百十名羌人，此时正打着马，团团包围，宛若野兽见得猎物一般，满面兴奋。
更有一些羌人，想去放火烧林，却又被打马跟在那杨家丁壮旁的二十余骑，给拦住。
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早就零星地躺了不少尸首。
以杨家村丁壮居多，甚至还有部分妇孺！
皇甫瑜眯眼望去。
庞德的熟悉身影，此时正混迹在那二十余骑兵之中。
其人此时浑身染血，马首之前，又是挂了三四颗头颅，一如先前一般。
“瑜兄！咱们这就领人冲杀过去吧！以你我之勇，只需一冲，便能把那群羌人冲散！”张绣不过打量几眼，便握紧自己的长枪，朗声而道。
与此同时，年幼的皇甫峻同样打量了一番，低声道。
“大兄！与其现在冲杀过去，不若再等一等！”
“为何？”张绣皱眉。
“既然都决定来救了，为何还要再等等？”
听得两人截然不同的决定，皇甫瑜只是微微抬眉，看得那群羌人一时拿结阵的杨家丁壮没什么办法，只是熬鹰般慢慢的熬，却是点头道。
“峻哥儿说得没错！”
“且再等等！”
见自家大兄不与张绣解释，皇甫峻主动开口道。
“一来，我等是一路奔驰而来的，人马俱疲，猝然发动，不一定能有好的成果！”
“二来，现在日头尚且偏东，我等杀过去，太刺眼了！不若修整片刻，等日头偏西，再杀过去！”
听得这些解释，皇甫瑜面无表情，只是点头。
“三来，便是我的龌龊想法了！”皇甫峻看了一眼皇甫瑜一眼，见得他没什么反应，方才缓缓道。
“人性从来都是贱的！你们往下瞧去，那领着杨家村青壮们御敌的，应该就是先前老者所言的二郎！”
“现如今那些杨家村的青壮们，在那杨二郎的带领下，尚未有甚么大的损伤，我等下去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算是雪中送炭！”
“他们不会太过于感激咱们的！”
“我看现在场景，其人终究是兵器太差，又猝经战事，撑不住多久的！”
“只有等到他们实在招架不住的时候，咱们才好下去救人！让他们承咱一个大人情！也好顺势招揽兵卒！”
“竟是如此！”张绣听得这些言语，满脸恍然，连忙点头。
“却是我想的少了！”
听得自家幼弟的言论，皇甫瑜只是瞥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
正如皇甫峻最后那一句一般。
先前被那十几老人的可怜模样，勾起心中的怜悯心，犹豫不决也就算了。
现如今，既然已经来了，要做，定然要做到利益最大化，此时就不便再有甚么怜悯心了！
‘慈不掌兵！’
这般道理，皇甫瑜还是晓得的。
毕竟...正如自家幼弟所言，皇甫瑜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日头渐渐偏西了。
下方的一众杨家青壮们，也是如皇甫峻预料那般，节节败退开来。
纵然那为首的偏矮青年，如何奋勇，如何杀敌，厉声高呼，也止不住败退的步伐。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杨家村青壮们，在空地上抛下了五六具尸首，便要朝着那山体上的山洞中退去。
一众羌骑，看得杨家村青壮已然失去了战意。
却也是敏锐的嗅到了战机。
百十羌骑，却是齐齐打马，准备一拥而上，彻底冲溃这群杨家青壮的阵容！
看得羌人叛军再次齐射，打马便要冲来。
那群杨家村青壮却是终于忍不住，已经在了要崩溃的边缘了！
甚至，还有部分的杨家青壮，已然开始顾盼，准备找好逃跑的方向！
与此同时。
震地的马蹄声，也是轰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