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霞满西天。
在谈话了许久,连酒壶都被续满了好几次之后。
阎忠、皇甫瑜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偏室。
“算来时间,府君也该回来了!”阎忠打量过天边的彩霞,双手笼在袖中,面色凝重地扭头看向皇甫瑜,再无先前的笑意。
“公琪,虽然你未直说,此番你执意要见府君的缘由...但是这般情势,能让你匆忙赶回来的,定然是与那叛军有关!”
皇甫瑜听得这话,面上轻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至于消息的关键,无非是那叛军的数目,行军方向罢了!若是叛军真的来袭,也不知金城能否守住!”阎忠轻叹了一口气,面色更加凝重。
旋即,他又是语重心长地冲着皇甫瑜说道。
“若是...公琪真有意今年的孝廉名额,想要往雒阳去上一趟的话,还需早作打算啊!”
“我自黄巾起义时,随在都乡侯身侧,辗转征战十数州郡,内地的些许郡县,虽说看起来比咱们凉州,要富饶些许,可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随处可见的,便是弃婴、路边野尸!赋税苛刻若猛虎,无数乡人,宁可去做世家的附庸,都不愿作自耕农!当真是不能怪那张角,领着那群手无寸铁的黔首起义!”
“若是公琪去了内地,便会明白一件事情!”
阎忠说着,却是强行压低了声音,伏在了皇甫瑜的耳畔。
“从事请讲!”皇甫瑜面上恭敬,连忙行礼。
“这大汉啊...将亡矣!”阎忠嗤笑一声。
不等皇甫瑜反应过来,便猛然一挥袖子,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去。
让听罢这些话的皇甫瑜,微微一愣,面色复杂地看着这身形单薄的阎忠大步地向外走去。
霞光倾斜,映照出一条窄长的影子,在阎忠身后紧随。
大汉将亡!
皇甫瑜作为穿越者,自然知晓此事。
可是...按理说,在汉人眼中,现如今大汉早已经维持了数百年的统治!
天命在汉,可不是说说玩呢!
纵然大汉年年有叛乱、有天灾人祸...似乎摇摇欲坠一般...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也极少会认为大汉会亡!
而这阎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有猜测也就算了!他怎么敢跟自己讲的!还有...他为什么跟自己讲!
难道...阎忠觉得自己和他是同路人?是个造反的好苗头?皇甫嵩不愿造反,他就要拉着自己造反?
皇甫瑜琢磨不透,只是仍面上带笑,望着阎忠离去。
当他目送着这宛若做了坏事,急忙逃走的阎忠,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之后。
皇甫瑜瞬间扭头,面无表情。
他缓缓走进偏室,捏起尚存着些许的酒壶,直接昂首,朝着口中灌去。
同时心中回忆着今日下午,在偏室中,这阎忠透露给自己的消息。
‘陈府君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领了数百骑从,出了金城,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而马腾马寿成,却是在好几日前,便被陈府君外派了出去!据说...是去汉阳郡,寻左凉州、左方伯了!’
‘而且,听阎从事所言,之前府君允诺我的一曲骑兵的装备、粮草,不知为何,至今只给了一半...’
‘算是还没来得及还马腾的骑从,自己当前手下也就百五十骑的,一半暂时也够...’
想着想着,皇甫瑜的眉头,不由自主地便皱了起来。
‘不过,这孝廉名额,却是必须要拿到!我先前听马腾所言,世家多鄙夷边郡武夫...若是单单靠战功升迁的话,多半会被打上武夫的标签,从而被那群士人所看不起!’
‘而大汉还有近十年的寿命,必须要走正经的仕途!’
在汉朝,所谓正经的仕途,便是世家子弟,通常进行的一种升迁方式。
一般世家子弟,在束发之后,便会通过关系,在州郡中出任一些二三百石的职务,初步磨砺,增加阅历。
磨砺上几年之后,这些世家子弟,多半便会找点儿事情,混个六百石官员,或是刷刷名望,在刷上一个好名声之后,有能耐的,就会被举荐。
通过察举制,混个孝廉或是茂才,去中央任郎官,顺带着再结交一下大汉朝的青年才俊,之后的路,大抵就是一路升官,六百石、千石、两千石...直到三公九卿...
像是韩遂、边章、梁兴等人,走的就是这条路子...
当然,大多数世家子,多半会止步于千石上,只有极少数的,才能升到两千石,或者更高...
但是,由此可见,只要拿个孝廉的名额,不出什么大的差错,混个千石的县长,倒是极其容易的!
想要步入大汉朝的上流社会,走察举制,却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子!
‘只是..自己既没甚么后台,又没什么军功,那孝廉之位,凭什么给自己?’
‘就算这阎从事,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愿意支持我,我身后撑死不过是个阎家罢了!而阎家,也不算甚么厉害的世家,撑死有个千石的县长而已!’
‘陈府君,也仅仅是因为自己射杀王国的名头,而稍稍有些好感而已!撑死不至于厌恶自己,可是也没理由会把孝廉名额于自己!’
‘自己唯一有些优势的是,韩遂、边章投了,郡中剩下的年轻一代,确实是没甚么人物!’
‘撑死不过是那梁兴、张横、梁特几人...我大多都见过,不过是些仗着家世,才显得有些能力的人物罢了!甚至都不一定能有新投奔自己的杨定有能耐!’
‘若是自己能立得甚么大功的话,倒是有些希望...可是哪里能平白来些大功,让自己立?’
‘除非...除非自己能以一己之力,解开之后的羌军围城...才能教这金城的诸多世家心服口服,将孝廉名额于我!’
‘这他娘的,何其之难?’
‘还不如把刀架在陈懿陈府君的脖子上,让他把孝廉给自己来得痛快!’
皇甫瑜越想,面上越发的苦涩。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已然把剩下的一壶酒,全部给灌入了肚皮之中,喝酒喝的太多,倒是让他有些腹胀了,颇想去放水。
一时兴起,皇甫瑜也不讲究,只是探出脑袋,四处张望一番,见得没有仆人经过,便偷偷摸摸跑到偏室后面的菜园中,解开腰带...
“好久没有这般舒坦了!”皇甫瑜惬意。
直到偏室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皇甫瑜做贼心虚,面色忽变。
“皇甫曲长!皇甫曲长!”
“陈府君回来了!点名要见您!”
一个身着青衫的仆从,从门外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见得衣冠略显凌乱的皇甫瑜时,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连忙喊道。
皇甫瑜故作镇定地扶着自己的腰带,缓缓点头,顺带着让这仆从带路,领着自己去寻陈府君。
当这仆从转身之后,皇甫瑜却是动作迅速,连忙系上腰带,整理自己的衣冠。
确保无有疏忽,他才大步跟上那仆从。
......
“皇甫瑜,见过陈府君!”
不过是一炷香功夫,皇甫瑜跟着这仆从绕了又绕,方才找到了陈府君所在的官署。
甫一入屋,皇甫瑜找准陈懿的方向,大步上前,纳头便拜。
“公琪无须多礼!”一贯注意仪态的陈懿,此时满脸疲惫,发髻稍稍有些凌乱,只是眉目间,却又莫名有些轻松,他抬起手来,示意皇甫瑜起身。
其人身后,还立了两位满副武装的甲士,面目被甲胄所笼罩,此时皆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见得皇甫瑜起身入座,便有侍从,主动来与皇甫瑜奉上茶水,旋即,躬身退去。
“不知公琪,此番寻来,可有甚么要紧事儿?”看得皇甫瑜坐稳,陈懿面上挤出一抹疲惫的笑意,开口问道。
“府君,是羌人叛军的事情...”皇甫瑜连忙答道,他左右顾盼,假装不经意地扫过陈懿身后的两位甲士,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见得皇甫瑜这般小心,陈懿面上依旧疲惫,却是轻笑一声,摆了摆手。
“公琪无需这般谨慎,我今日出城时,便是身后两位作陪。当时便听闻过了些许羌军的踪迹,公琪且细细说来,看看与我听闻的,可有甚么纰漏...”
皇甫瑜听得这话,却是好奇地打量着陈懿身后这两侍从,他记得,上次来这官署的时候,可没见得这两位。
两位皆是全然披甲,身形彪悍,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其人面庞,靠右边那位甲士似乎有伤,身形格外僵硬,让皇甫瑜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人,身形彪悍,还携着一股肃杀之气,看起来不像是常人!’
‘而且还颇得府君信任!也不知自家府君,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两位...’
皇甫瑜心中存疑。
但是陈懿都这般说了,皇甫瑜也只好听其人的,只是起身掩上了木门,旋即,他再次跪坐在陈懿的一旁,低声道。
“禀府君,瑜先前随着梁家渡河,去武威郡那边收揽沿河乡民时,意外遇到了征收军粮的先羌部斥候!”
“据瑜捉来的几个羌人所言,那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领导的叛军,此时人数已然膨胀到了万余!而且攻克汉阳郡不下,便调转兵锋,朝着咱们这边杀来了!”
“咱们金城,怕是危矣!”
皇甫瑜说着,面庞极度凝重,生怕自家的陈府君不信任自己。
毕竟...皇甫瑜初入官场,倒是没什么经验,还是阎忠提醒,皇甫瑜才想起来,他忘记把那几个羌人斥候,给带回来了!
此事空口无凭,若是这陈府君不信任自己,却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别说,自己没来金城之前,还与韩遂关系匪浅,假如有人污蔑自己一句私通叛军,自己都不一定洗得净!
“此事,我已然晓得了!”
出乎皇甫瑜的意料,这金城太守陈懿,听得这个消息,面色依旧,甚至是有些平静了,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反问皇甫瑜一句。
“公琪还有其他事情要汇报吗?”
“未有了!”皇甫瑜微微一愣,却是低头道。
“羌人叛军回杀之事,我早已有了对策,公琪不必慌张...”陈懿见得皇甫瑜低头,又是勉力解释了两句。
“公琪日夜兼程,想必已然累了,不若早些回去,休整一番,过些时日,羌人来袭,吾还需公琪大展神威呢!”
听得这已然劝退的话语,皇甫瑜犹豫片刻,点头告辞。
临行之前,皇甫瑜又是回头顾盼了一眼,视线停留在了陈懿身后的两位侍从身上,停留片刻。
而那靠右的甲士,似乎是感受到了皇甫瑜的视线,肉眼可见地慌张了一下,方才迅速恢复了镇定。
见得此幕,皇甫瑜眼中若有所思,告辞一声,方才出了官署。
日光下斜,影布石上。
皇甫瑜出了官署,早就有了自家幼弟皇甫峻,领着两三骑从,等候在门口。
“大兄!”皇甫峻见得自家大兄出来,连忙唤道,牵马上前。
“嗯!”皇甫瑜轻轻颔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眼中仍是疑虑不已。
“如何?陈府君怎么说?”年幼的皇甫峻,同样上马,落后皇甫峻半个身位,一同朝着客栈行去。
“陈府君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似乎还胸有成竹一般!”皇甫瑜摇了摇头。“只是...他身后莫名多了两个侍从,让我有些疑虑。”
“既然陈府君早就有了打算,那大兄又何必忧虑呢!”皇甫峻听得这话,却是安慰道。“两个侍从罢了,多半是陈府君又从哪里招揽来的豪奢人物!”
“大兄又不是不知道,陈府君不是最是喜好做这般事情了!”
“况且,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人扛着!大不了,金城城破,咱们再如先前那般,一路逃亡便是!”
“说来也是!”皇甫瑜长舒了一口气,将杂念抛出,却是点头。
旋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是调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且随我去韩府!”
“来金城这么久了,虽然允诺了韩从事,却从未去见过呢!也不知道...那张横是否还领着他那群世家扈从,候在韩府门口。”
听罢皇甫瑜的话语,身后的皇甫峻、其他骑从,也是齐齐调转马头,冲着韩府的方向行去。
天色愈发的晚了。
斜阳将众人的影子,直直从街头,差上一些便要拉在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