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皇甫瑜勃然大怒,却又是低声问道。
“当真?”
“当真!”庞德用力点头。
见得自家曲长神情变化,随在其人身侧的杨定,却也是极为默契地,呵斥周遭骑从散开,围作一团,依旧护着皇甫瑜,往前赶去。
“曲长!那张友,果真是个阴险小人,使人暗算咱!”见得众人散开,庞德音量稍稍提高了些许,也是直呼那张友之名,满面怒容。
“明明咱们在前厮杀,这小人在后边观望也就罢了,还要使人来杀咱们!”
“这口气,纵然曲长愿意忍,德却是如何也咽不下!”
“一会儿待得咱们靠近些那张友,曲长作掩护,德亲自拔刀杀了那张友,定然要为曲长出这口气!”
说着,这面上鞭痕早就消下去的庞德,却是径直握紧刀柄,眼神止不住地去搜寻张友的身影,其人端正的面庞上,更是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这般豪情仗义,看得皇甫瑜先是微微一愣。
“这种杀官的事情,就不须令明做了...”接着,皇甫瑜面上同样发狠,他不顾腰上伤势,缓缓挺直腰板,反手握住长弓,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且让瑜亲自来做!”
“纵然弃了这官身不做,乃公也要杀了其人,出这口恶气!”
“直娘贼!大不了换个地方,待得天下大赦,重新开始罢了!乃公真能教这六百石的曲长给束缚了?”
见得皇甫瑜这般神情,甚至是要去做贼的节奏,那庞德非但不忧,反而面上大喜。
“俺就知道!”
“曲长本就跟那绣哥儿一般,若是没当兵,多半也是个仗义恩仇的游侠性子!如何能忍这口恶气?”
“要不然,曲长也不至于对那绣哥儿屡屡照顾了...”
“若是大兄真的要出这口恶气,纵然失了这曲长之职,甭管他人如何,德定然持刀,仍旧为大兄鞍前马后!”
说着,这庞德对于皇甫瑜的称呼,竟是又变,直接与那皇甫峻一般,甘心称皇甫瑜为大兄!若非在马上,其人定要再向皇甫瑜拜上一拜。
“且随我来!”皇甫瑜深吸一口气,面上怒容强行压下,却又是急急打马,朝着张友的方向行去。
“诺!”庞德低喝一声,也是随之而去。
其余些许骑从,见得两人言语落罢,却又是在杨定的带领下,复聚拢在皇甫瑜的周遭,紧紧跟随。
身后的万余骑兵,此时人手一个火把,也是逼近的厉害,其势磅礴,压得一些落在后面的骑从,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甫瑜、张友所携带的汉骑,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在那数万羌骑的威势之下,宛若螳臂当车!
千余骑从,由于先前厮杀得过于混乱,此时皆是零星抱团,多半以什或伍为单位,仓皇逃跑。
纵然那张友身侧,也不过是聚集了五六十号人罢了,而先前被皇甫瑜留在金城的幼弟,皇甫峻,此时便混迹其中!
皇甫瑜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方才有把握以负伤之身,十余骑从,去斩杀那张友!
甚至...若是这张友此时能稍稍偏一偏方向,朝着远离金城的方向行去,亦或者,身侧的扈从再少些的话,就更好了。
“若是,这张友身侧的扈从,能再少些,其人能往人少的方向逃去的话,便更好了...”皇甫瑜远远看着张友正和身边一骑从侧首交谈,低声呢喃道。
话语刚罢。
那张友身侧不知谁本就不多的六十余数的骑从,竟是直接分出了一小半,朝着金城方向行去,剩下的三十余骑从,则是在那张友的带领下,朝着金城周遭的密林而去!
“这...大兄!这简直是天助我等!”一侧的庞德见状,却是满面激动。
“非是天助,实乃人助也!”皇甫瑜视线一直在那先前和张友交谈的骑从身上徘徊,心中已然有数,嘴角微微勾起。
“啊?”庞德、杨定皆是不解。
“跟上便是!”皇甫瑜面上讽刺意味更浓,嗤笑一声。“我甚至已然知道,那张友,为何要往密林而去了!”
不等庞德、杨定等人反应过来,皇甫瑜便急急打马,朝着那已然靠近密林,甚至有些减速的张友等人冲去。
同时,皇甫瑜放回肩上长弓,手中持着长槊,面带笑意,低声呢喃道。
“虎有伤人意,人亦有杀虎之心!”
“不愧是峻哥儿!”
庞德、杨定对视一眼,尽管心中疑惑,却也是同样提着长兵短刃,紧紧随在皇甫瑜身后,打马而行。
正值寒冬深夜,本来能见度就低,再加上这群汉骑还都行得匆忙,没有点起火把,此时更是漆黑得要命。
而先前的羌人前锋,为了不打草惊蛇,也都罕见的没有点起火把,以至于刚刚的一场厮杀,是在完全在月光下进行的!
是敌是友,全凭感觉!
只有营养较好者,才能在这般的夜中,看得较清晰。
在金城的城头上,朝下看去,只能看见点点如蚂蚁大的骑从,根本分辨不出谁人是谁,稍远一点儿的,甚至连蝼蚁般大小都没有,只有漆黑一片。
就在这种情况下。
张友、皇甫瑜两队人,一前一后地赶在一片密林。
正值深冬,本就寂静无声的密林,在张友领人赶入密林之后,便更加寂寥了。
皇甫瑜领人在后,赶来稍晚,看得张友直接领人进了密林,林子遮蔽月光,原本就看不大清的夜晚,此时更加黑了。
他犹豫不止,不敢贸然入林。
正迟疑之时,密林之中,却是不知为何,忽然传来一声树枝断裂声。
声音极近,不过数十步罢了。
树枝断裂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又是传来数声道歉、呵斥的声音...
皇甫瑜嘴角再次勾起,原本因为疼痛而微微弓起的腰板,此时又是再次挺起,他紧紧握紧马槊,只待林中消息传来。
见得实在藏不住了,张友诧异的声音,方才忽的响起。
“咦?外处可是公琪?”
“怎么跟着过来了?外面羌人叛军众多,且快进林子!”
“先前见得公琪中箭,伤势可重?我随身的亲信,有略懂些许医术的,可教他为公琪看看?”
“校尉,是我!”面对张友忽然的热情,皇甫瑜却是长叹一声,怨声哀道。
“那箭矢似乎被羌人染上了金汁,瑜的后腰渗血不止,怕是凶多吉少了...”
只是话虽如此说着,但是皇甫瑜却死活不进林子。
“啊!”张友这次语气中,却是真的带了几分诧异,旋即,他也是附和骂了几句,催促皇甫瑜进林。
“竟然还用金汁!该死的羌人!”
“公琪且速速进林,被金汁染上伤口,可得速速救治,勿要感染了!”
“校尉!林中过于漆黑,便是入了林子,也难以包扎啊!不若校尉领人出来,外处光线好,也方便与瑜包扎!”
说着,皇甫瑜也不管张友能不能看到自己,顺势便弯下了腰板,面露痛苦。
“还请校尉速速出林,救上瑜一救!”
听罢皇甫瑜的话语,林中明显沉默了片刻。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低声细语、窸窸窣窣之声传来。
“公琪莫慌!我这便领人出林!”那张友方才下定了决心,冲着林外高呼一声,便要领着一众骑从出林。
听罢张友的言语,皇甫瑜心中一喜,也识趣地领人退却了几步。
踩碎枯枝落叶,马蹄嘶鸣之声,再次传来。
从林中,缓缓踏出了以张友为首的三十余骑从,而幼弟皇甫峻,此时脸庞上不知染了甚么东西,漆黑一片,让人看不清其人面庞,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矗立在那张友身侧。
“公琪,来!”张友一出林子,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且让我瞧瞧你的伤势!方便与你疗伤!”
“诺!”皇甫瑜正弓腰,满面痛苦,听得张友的话,连忙应诺,却是领着身后的十余骑从,皆是打马上前,朝着那张友而去。
见得此状,那张友眼中浮出一抹阴霾,显然是想起了之前在军营之中,皇甫瑜便是这般拿下自己的。
他面上不畅,却是连声阻止道。
“公琪,疗伤罢了,你一个人过来便是!”
“难不成,我会害了你不成?”
“也是!”听罢这话,皇甫瑜恍然大悟,却是冲着身后叮嘱一番,甚至连庞德都不带,只带了杨定一人上前。
边上前,皇甫瑜边笑道。
“校尉哪里会害我!”
而那张友,见得那在军营中,早就声名鹊起、武艺非凡的庞德庞令明没有上前,此时却是面上大喜,也不顾皇甫瑜身侧还跟了一人。
其人却是暗暗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只待皇甫瑜过来。
皇甫瑜熟视无睹,白净的面庞上,满脸皆是因可以得到救治而浮出的笑意,人畜无害一般,依旧打马上前。
身后被留在原地的庞德,此时也是隐隐握住了长槊,稍稍地低下了头,免得对面骑从看出他眼中的杀意,只待皇甫瑜一声令下,他便要冲杀而去。
不过是二十余步的距离,皇甫瑜打马,转瞬便至。
“校尉,哪个是你口中所说的,懂医术的亲信?”皇甫瑜靠近了满脸笑意的张友,同样带笑问道。
“那个便是!”张友笑着为皇甫瑜指了一人。
“动手!”话音刚罢,张友瞬间变脸,高喝一声!
他猛然拔出腰间佩剑,便要朝着意料中应当会扭头看去自己指去方向的皇甫瑜杀去。
只是...张友长剑尚未拔出,早就有一柄冷锋,架在了其人的脖颈之处,让其人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而早在张友冷喝之前,皇甫瑜却是同时拔出长剑,便要治住其人。
此时看得自家幼弟已然拔刀俘虏其人,皇甫瑜长剑却收回在了剑鞘,他缓缓挺直腰板,笑吟吟地看着想要拔剑,却不敢拔剑的张友。
“校尉是想干嘛呢?”
此时此刻,在看到张友被治住之后,那群被骇到的骑从,方才后知后觉地拔出刀剑,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琪是想作甚?”张友干笑一声,却是反问道。
“先前那放冷箭之人,是校尉指使的吧?”皇甫瑜轻笑道,也不顾周遭已然拔剑指着自己的一众骑从。
此时,庞德见状,也是领着剩下的十余骑从,连忙赶了上来,随在了拔剑指着一众骑从的杨定周遭,与其一同护住皇甫瑜。
“这有些能耐的小将,是你甚么人?”张友却是不回答,只是微微侧首,看向一侧的皇甫峻,朝皇甫瑜问道。
“我家幼弟!”皇甫瑜淡笑回复,旋即冲着张友示意。“到校尉回答我了。”
“校尉那朝我放冷箭的亲信何在?将其人交出,我可以再放校尉一马!”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将,说话言语,跟你有几分相似,还一直劝我来此处密林....”张友先是恍然。
旋即,他又用一幅讥讽的面孔,不屑地看向皇甫瑜。
“公琪,既然都知道了,那怎么可能还会放我走?”
“至于我那亲信?我岂会是那种出卖袍泽之人?我早就使他逃了!不出意外的话,公琪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张友冷哼一声。
听罢这话,皇甫瑜不由得高看其人一眼,旋即,他又是轻叹一声。
“那便很遗憾了...”
张友听罢,知晓皇甫瑜话中的意味,却是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遭其人的随着的三十余骑从,近约莫有三分之一的亲信,见得此幕,皆是发了疯似的,疯狂想要冲击皇甫瑜,想要救下自家校尉。
却又被庞德、杨定,领着人手,死死拦住,不教他们耽误皇甫瑜的事情。
“张校尉可有遗言?”皇甫瑜看着这也曾叱咤风云、明明为大汉做出了诸多贡献,却莫名与自己结仇,陷入此境的张友,忽然问道。
“未有!杀人者,人恒杀之!哪里会有甚么怨言!”张友依旧闭眼,冷声而道。
“公琪,且速速动手!”
“你我本不该是仇敌的!本该一同抵御羌人的!”皇甫瑜看着面前的张友,面色复杂。
“只是...因莫名的世家、寒家的狗屁缘由,互为仇雠!”
“张校尉,若是我初次去拜见您之时,您出了营帐,见我一面...甚至不见我,只是与我拨足人手,咱们都万万不会至此的!”
听着这些言语,张友闭着的眼皮,也是微颤。
皇甫瑜沉默片刻,忽的拔出腰间的长剑,塞在了这张友的手中!
冰冷的触感,让这张友猛然睁开了双眼,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皇甫瑜。
“公琪...这是要作甚!”
“先前瑜在帐中承诺了,要与校尉道歉的,却因羌人来袭,未有道歉!”皇甫瑜朗声笑道。
“此番,且补给校尉!”
说罢,皇甫瑜竟是当场从甲胄下,抽出先前匆忙披甲,而塞在甲胄中的长条衣物,旋即,他又是抬眸看向张友,示意那张友来刺。
“公琪...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吗?”张友看着皇甫瑜这般模样,却是满腔苦涩。
“杀了便杀了!”皇甫瑜满不在乎,依旧朗声笑道。
“校尉且速来!”
“好!”看到皇甫瑜这般模样,张友却也是弃了面上阴霾,爽朗笑道,他脖颈的长刀,此时已然勒出血痕。
张友颤抖着,持着长剑,猛然刺了皇甫瑜手中的衣物数下。
衣衫破烂不堪,却未有伤及皇甫瑜分毫!
接着,这张友面带笑意,却是直接弃下长剑,仰头闭目,低声而道。
“现在友有遗言了!”
“校尉请讲!”皇甫瑜恭敬问道。
“恨没有早见公琪!”张友闭目笑语。
言语落罢,他却是直直朝着脖颈的长刀撞去。
一时间,鲜血横流,众人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