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雪了,天凉正常。”皇甫峻低声道了一句。
接着,他却是打马朝着后方行去,向阎家家小讨要了件不知为何,微微有些泛黄的长袍,披在了皇甫瑜的身上。
皇甫瑜裹了裹衣袍,微微颔首。
先前从金城出来之时,皇甫瑜混合陈懿,加起来便有将近两百骑从,再加上阎家的近百部曲、候在城西处,等待皇甫瑜的百余汉军,以及一路上收拢的溃兵。
拢共下来,皇甫瑜一行人,已然有了五六百之数,而且...还人均配马!皆是朝着汉阳郡的郡治,同时也是凉州的州治,冀县行去。
不过是三五日的行程,由于下雪,官道泥泞,却行得格外艰难。
这让本就仓促逃出来,没甚么准备的众人,狼狈不已,且不论衣物,单单是吃食,就让皇甫瑜头疼不已。甚至,已然有了些许路上收拢来的溃兵忍受不了,私自逃走了!
皇甫瑜回首扫视一圈,见得一众骑从皆是垂头丧气,神色各异,如丧家之犬一般。
旋即,他又回想起昨夜在金城城外,见到的那数万持着火把、威势无比的叛军,不由得摸着自己后腰处,已然处理过、却仍隐隐发痛的箭伤,长叹一声。
“公琪何必长叹?”一直随在皇甫瑜身侧的阎忠,将双手拢在袖子中,没有去捉缰绳,身形却稳稳坐在马背上,此时见得皇甫瑜叹息,却是笑眯眯地开口问道。
至于那裹着阎忠特意使人送去狐裘的陈懿,此时却是在骑队中央,与皇甫瑜等人差着些许距离,听不到他们言语。
皇甫瑜摇了摇头,未有开口。
只是视线投在远处,一位左顾右盼、神色不自然,似是要逃走的骑从身上。
“公琪可是怕人心溃散,撑不到冀县?或是怕到了冀县,便只剩百十人乎?”阎忠顺着皇甫瑜视线望去,看到那意欲逃走的骑从,似乎了然,试探问道。
那神色不自然的骑从,似乎留意到两人的视线,连忙正襟危坐,收敛面上神情。
“非也!”皇甫瑜仍旧摇头,却是淡声道。
“人心不稳,算是什么事情?”
“要么杀上一两人,重刑压之;要么便寻出些许金银,重利诱之;再不济,搞上几只鱼、塞上几张纸条,上书‘随皇甫,得封侯!’之类的话语,不过是数日的脚程,何愁那些骑从,人心不稳?”
皇甫瑜在这早就觉得大汉要完的阎忠面前,却是丝毫不避讳一些言语。
听得那阎忠笑意不止,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公琪是个有本事的!”
“既然如此,公琪又何必长叹?”笑过几声,阎忠收敛神情,又是继续问道。
“从事观我现状,像是何物?”皇甫瑜指着自己,反问道。
阎忠闻言挑眉,上下打量一番皇甫瑜。
鬓发脏乱、须髯刺刺、由于近来常常奔波,日夜兼程,面色亦然有些虚弱,唯有一双眸子,光彩依旧,除此之外,任由谁看来,却是妥妥一败军之将!丧家之犬!
“依旧如虎!”阎忠摇头笑道。
“从事莫要宽慰我,瑜现如今狼狈不堪,纵然天下偌大,却无瑜容身之地!纵然如虎,也是丧家虎罢了!”皇甫瑜自嘲道。
阎忠闻言恍然,浓眉一挑,却是问道。
“公琪可是觉得,自己出身微末,屡被人瞧不起,而且空有一身勇力,却无用武之处?”
“甚至...纵然公琪如何奋力,也只能如同豚犬一般,任人驱赶,而无力反抗?”
皇甫瑜沉默,只是点头。
来大汉这般久了,纵然是皇甫瑜这般人物,也有些迷茫了。
一介寒家子,在没有背景之下,该如何不被那些世家公族打压,还能往上去爬!先前他与那校尉张友结仇,也仅仅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却被陈懿看重,有可能威胁到那些世家的利益罢了!
更别说,此番在一众世家的反水下,金城城破的这般迅速,更是让皇甫瑜心生一股无力感。
‘世家豪族,当真能掌控一切乎?’望着已然转小的雪花,他心中呢喃。
越是如此,皇甫瑜越发觉得,那此时应当身处在大汉东侧的某县城中作县尉、与自己同样出身的刘备刘玄德的不易,其人从一介寒家子,到底是如何起家的?
“你皇甫瑜可是空有金山,却不自知啊!”阎忠听罢,忍不住笑道。
“啊?”皇甫瑜茫然。
“还请从事教我!”
“你昨夜反身去救陈府君,莫非只是为了其人知遇之恩,一时意气上头,便杀回城中?”看到皇甫瑜一脸茫然,却是轮到阎忠诧异了。
皇甫瑜低头哑言,却是有些尴尬。
当是时,事态那般紧急,哪里容得他去权衡利弊?还真是如这阎忠所言,意气上头,感激这陈懿给自己站台,欣赏自己才能罢了!
“却是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阎忠轻声叹息。
“我原以为,公琪是看中了那陈懿身后的汝南陈家,这才犯险去救陈府君!”
皇甫瑜依旧哑言,眸中若有所思。
他回头望向被众人护在中央、面目有些凝重的陈懿,那陈懿看着他望来,凝重的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以报。
阎忠见状,又要再说些什么。
却是听得先前领着些许骑从、滞留在后方,充作斥候的杨定,却是忽的从后方打马赶来,低声呼道。
“曲长,不好了!”
“后方赶来了一队近千人的叛军,护着中央的十余辆牛车,正顺着官道,同样朝着冀县而去!”
猝然的消息,打断了阎忠的言语,让他欲言又止。
‘叛军?牛车?这是要做什么?’皇甫瑜心中疑惑。
却是当机立断,组织人手,朝着另一侧避去!
“避开他们!”
......
又是一旬过去。
前段时日的大雪,不过是持续了一两日,便戛然而止,让不少准备好火炉,准备拥炉看雪的朱门人家,长叹不已。
冀县之外。
五百出头的骑从,在城外矗立着,没有被立马允诺入城。
陈懿矗立在最前方,身侧皇甫瑜、阎忠作陪,
望着缓缓打马出城、腰佩银印青绶的盖勋,领了百十骑从,骑从身后,又跟了一众带着锅碗瓢盆、牵着牛羊的伙夫。
陈懿面上,一时百感交集。
他有心吐槽一句此举不太体面,奈何腹中属实没甚么油水,单是望着那些尚未被宰杀的牛羊,就已经咕咕作响。
也是只好作罢,将欲要吐槽的言语,压在腹中,与先前饮下的雪水一同消化了。
愣神过后,陈懿领人打马上前,紧紧握住那身着官袍、面上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双手,他打量了一眼那披着大氅,仪容堂堂的盖勋,又低头扫过自己的肮脏衣衫。
“元固!”陈懿嘴唇微动,眼神满是复杂,喊了一声。
“半载未见,元固却是风采依旧!”
“叔德亦是辛苦!”那盖勋威严的面上,难得浮出一抹热情,也是捉住陈懿的手,给他指身后的伙夫道。
“我知晓你回来,特意使人摆宴!”
见得陈懿身上狐裘的皮毛已然被雪水混杂着尘土,一撮一撮地打结,一向打理的长髯,也夹杂了些许砂砾。
盖勋微微愣神,却是褪下了自己披着的大氅,反手便披在了陈懿的身上。
旋即,他又是直接伸手,提那陈懿摘取其人长髯上的砂砾!
“却是我对不住叔德,未能说服左方伯,明知叛军派军去救金城,方才致使金城沦陷...”盖勋面上显露愧疚,却是低头叹道。
旋即,其人面上又是愤怒不已。
“叔德可知此番羌乱,为什么会这般迅猛吗?那护羌校尉冷征,为何会”
“我近几日才知晓此番羌乱,竟是由那左昌导致的!”
“叔德可知道,那左昌贪污了多少军费吗?几千万钱!而且贪墨的,还全都是冷校尉准备发给羌人的军费!”
“那群羌人拿不到钱粮,又值冬日,无路可走,方才铤而走险,酿造了这番浩荡的叛乱!”
“我意已决,此番定要上书弹劾这左昌!”
这亲近举动,以及这盖勋口中言语,却是让陈懿一时愣在了原处。
旋即,两人联袂,却是朝着偏僻处行去。
多半是商议如何联手上书,将那左昌弹劾落马。
皇甫瑜站在后面,看着两人私下谈话,百无聊赖,四处张望。
扫视一周,却是没找到那马腾的身影。
那盖勋带来的一众人手,早就开始在城门侧边的空地处,张罗着,开始杀牛宰羊,准备做饭。
随从皇甫瑜逃来的五百骑从,早就饥渴难耐,见得做饭,也是一蜂窝地围了过去。
独留下马超、马岱一群马家稚童,围在皇甫瑜,拽着皇甫瑜的衣袖,要让皇甫瑜给他们找早早便领兵赶来的马腾马寿成。
马腾之妻,一位颇为美貌的羌女,此时正远远地望着自家稚童,面色担忧。
儿童叽叽喳喳的叫喊声,吵得皇甫瑜面色愈发的无奈。
“瑜叔,你带我入冀县好不好?”马超一手提着一柄短枪,一手揪着皇甫瑜衣角,抬头看向皇甫瑜,满脸委屈。
“我想去寻我家父亲!”
听得这话,皇甫瑜心中一动,却也是想去冀县城内瞧上一瞧,看看这凉州州治,也便是后世所谓的省会之地,有没有甚么新奇玩意。
他一手一个,牵起马超,和那稍显怯意的马岱,却是冲那马腾之妻,羌女望了一眼,见得其人点头,方才拉着两人,朝着城中走去。
冬日微弱的阳光,透过城门,将这一大两小,三道影子,长长地落在了地上。
皇甫峻、庞德几人见状,对视一眼,眼中带笑。
皇甫峻去阎文道那边,讨要出来小小阎行,抱在怀中,加快几步,却是跟在了皇甫瑜身侧。
刚一进城。
皇甫瑜领着几人,要朝着集市而去。
准备买些这大汉朝独有的些许小吃,看看能不能堵住这几个叽叽喳喳的稚童嘴巴。
只是...行不过几步。
一大片影子,便忽的遮住了皇甫瑜前行的道路。
皇甫瑜抬头看去,迎面而来,竟是一支长长的骑队,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人人披甲,手持利刃,正要望着城外而去。
为首者,却是一文士打扮的中年官员,眉眼猥琐,长相尖酸刻薄,可是纵然这般尊容,其人腰间竟然系的是象征着两千石的银印青绶!
皇甫瑜只是瞄上了一眼,便知晓了其人的身份,他面上愕然,却是连忙带着几个孩子,朝着街道旁退去。
而皇甫瑜等人,披甲染血,腰间佩刀,却还带了几个稚童,与街旁其余面色呆滞的乡人们截然不同。
尚未退在街道侧旁,便惹起了那为首之人的注意。
那尖嘴猴腮的左丰,瞥了皇甫瑜一眼,微微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皇甫瑜,冷哼一声。
他身后,便有几位骑从会意,主动上前,围住了皇甫瑜几人,逼得皇甫瑜等人,不得不主动站出,将孩童护在身后。
“怎么?”皇甫瑜手握剑柄,却是冷面以对。
“我等在城中行走,莫非是犯了哪条律法不成?”
马超、阎行两稚童,藏在皇甫瑜身后,好奇出头,唯独那马岱,稍稍犹豫,想要出头,却又不敢出头。
“那汉子,名什么!”左昌微微勒马,眼皮耷拉,只是漠声问道。
“若是拐卖孩童的,不若直接砍了,莫要误了我的眼!”
“回方伯,末将皇甫瑜!”皇甫瑜微微躬身拱手。
“皇甫瑜?便是那个甚么凉州猛虎?”左丰听得这话,眼皮微微抬起,瞧了皇甫瑜一眼。
“正是在下!”皇甫瑜姿态不变,低头回道。
“我听说,你还是那陈懿麾下的曲长?被他一手提拔的?”左丰又问。
“是!”皇甫瑜回道。
见得皇甫瑜点头,左丰摸着两撮山羊胡,眼中不过思虑片刻,便再次冷声道。
“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来人,与他分一匹马,让他随在队伍中!”
话语刚罢,便有围着皇甫瑜的骑从,翻身下马,将马匹让与黄皇甫瑜。
皇甫瑜听罢愕然,站在原处。
而那骑从,却是止不住地推搡皇甫瑜,催他上马。
“怎么?不愿?”左丰冷声发问。
“啧...你该不会是个冒名顶替的吧?”
其人话语中的杀意,已然图穷匕见,显露无疑!
皇甫瑜默然,用背在身后的手将几位孩童,推在了庞德身侧,自己却是翻身上马。
“愿随方伯而行!”皇甫瑜冲着左昌抱拳道。
旋即,他便要跟着那几骑从,朝着左昌身后的骑从队伍中行去。
只是...尚未随入队伍。
“一会儿捉拿陈懿时,你皇甫瑜且亲自上!”
那左丰轻飘飘抛下的一句话,却让皇甫瑜身体一僵,愣在了原处。
“我倒要瞧瞧,这凉州猛虎,有哪般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