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击碎玻璃之日(下)

实际上,姬野理也不清楚那天的月城汐有没有看见他的行踪。

那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提起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打乱她的思考。

为了给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

“今天应该只是疲劳过度累积造成的结果,感冒本身的症状并不严重。”

他拎起身边的塑料袋,放到被子上。

“田中婆婆送了点药过来。”

“……又麻烦大家了啊。”

少女无意识地抓紧被褥的一角,语气苦闷。

“明天还打算去工作吗?”

“不劳动者不得食嘛。”

她原本绷紧的嘴角缓和下来,荡漾起一个微笑。

“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不一定还有人恰好接到座机的电话。”姬野理说。

“睡了一觉,感觉已经好多了……”

“那么之后呢?”

不等她说完,他强硬地打断话头,“每隔几周表演一次病美人传说,让全公寓为你忙得团团转?”

这句话既尖酸,又刻薄,以至于那仿佛面具般挂在对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小刀划了一下,变得虚弱起来。

“我会为今天的事去道歉的。”

月城汐慢慢地开口,声音怯弱,“你也不用说成这样吧。”

听上去很是委屈。

趁着对方病弱之时,对精神施与打击,似乎是相当卑鄙的行为。

恰好,姬野理就是卑鄙的人。

“后天就是复学的日子,哪怕是休息日的工作你都没能撑过去,要怎么在上学期间坚持下去?”

“总会有办法的。”

“具体怎么做?在课堂上补觉?早晨稍微迟到一会儿?干脆每周缺勤个一两天?”

姬野理不会轻易放过今天暴露出的防线缺口。

“你不是想要考入樱才吗?我不认为这是凭半吊子的用功态度就能达成的目标。”

“这我当然明白。”

她的声音拔高了,代表挑衅有效。

“是吗?我怎么看你都是在向不升学的终点一路狂奔。”

他轻描淡写地维持着讥讽,将装大人的少女拖入嘴仗中。

“虽然道理明白,实际上却做不到,房东小姐确实还是个小孩子啊。”

“吵死了!”

月城汐拽出身后的枕头,举起它。

“这可是小鸟游家的东西。”

姬野理悠闲地扣起指关节,敲击被炉的桌面。

女孩浑身颤抖,缓慢地放下了枕头。

“这些事……本来就和学长没有关系。”

姬野理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我只是区区租客,怎么能因为今天将病倒的房东小姐接回家,还一直照顾到刚才,就觉得自己有资格多管闲事了呢?”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着急地想要辩解,栗色的马尾简直像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一样,无精打采地垂落着。

该打出第二张牌了。

姬野理不理她,继续说下去:“至于提供房间的小鸟游一家、帮忙分享药物的田中女士和古屋先生,下个月都要搬出公寓了,自然更是局外人。”

“诶……搬出去?为什么?”

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女孩微翕樱唇,茫然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并因之而动摇。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和你说,对不对?”

姬野理凝视着她的双眸,“到那时候,你又准备怎么办呢?”

现在的场景,简直像是在围猎中将负伤的牡鹿逼入预定的陷阱中一样。

那虚弱的笑容,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样,彻底消融在酡红色的夕阳光照中。

月城汐的视线游移不定,像是怕冷般揪住盖着的被子,牙齿间发出战战的撞击声。

“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她几乎是咬着牙,单调地重复着这句话。

“公寓都租不出去的情况下,有什么方法交齐税金?”

姬野理化身追根究底的压力怪,冷静地追问。

“唔……”

月城汐低低地叹息,怒瞪着他。

为什么要像是欺负人一样,不停地对她挑刺?

生气、难过……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胸口翻腾,乱七八糟地混合起来。

烦躁不安,进退失据,都说明她已经输掉了这场口舌上的交锋。

所以,是时候给予最后一击了。

姬野理将被揉得皱巴巴的表格铺平,摊放在被炉的桌面上。

这是从她的身上掉落的东西,月城汐自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退一步说,就算你找到新的经济来源,还能继续撑一段时间……学校的三方商谈,打算找谁参加呢?”

十四岁的女孩独自生活这种事,被校方知道的话是一定会进行干涉的。

何况,她也瞒不住正在进行多份打工的事,迟早有一天会被拆穿。

之前还拿姬野理违反校规的事说教的她,如今自己也在做着违规的事。

“实际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办法了吧?”

姬野理不带一丝感情地宣布。

“你已经没有能力保住父母留给自己的公寓了。”

正确无误的推论,准备俱全的证据,再加上对手本就处于虚弱的状态。

就如铁锤落下,击碎她奋力堆砌起来的玻璃城堡,碎片四溅。

正视残酷的现实,承认自己处于绝境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远比欺骗自己状况还不算糟,继续努力就能在地平线上看见希望的曙光,然后投身于新的一天更为痛苦。

“——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所以,月城汐嘶哑着挤出反问的话语。

“无能为力、找不到解决方案……不需要学长来提醒,我也早就知道了。”

笼罩在暮色中的她,白皙的脸颊也像是饮过酒一般,染上红晕。

“我已经很努力了啊……可是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回报!”

从妈妈不再联系的那一天起,她就在不停地思考独自维系住公寓的办法。

因为相信他们也许会有哪一天回来,所以才想要保护好三个人居住过的家。

然而,姬野理毫不留情地补刀:“确实,你的努力除了将自己逼进死角外,没有收获任何成果。”

“真是高高在上呢,学长。”

伤疤被揭开,情绪彻底决堤后,月城汐终于撕下了微笑的面具,点点晶莹的水花浮现在眼角。

“就算不想要卖掉这里,为什么不去投靠父母的亲戚?”姬野理问。

“爸爸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找过他们,被立刻拒绝了。”

这一点是田中女士没有提过的。

少女拭去泪水,仿佛不想让此刻软弱的姿态被人看见。

“学长说这些话,又是想做什么?劝我放弃公寓?还是兜售廉价的同情?”

她颤抖着,双手紧握成拳。

“难道是想要帮忙?就像是通过喂食路边的流浪猫,来彰显自己的道德优越感?”

被持续施压到现在,即使月城汐脾气再好,说出的话里也带上了针锋相对的攻击性。

“学长也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有办法背负其他人的人生吗?”

少女低垂着脑袋,点点湿润的痕迹在被褥上扩散。

“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从一开始就别对我伸出援手啊!”

月城汐并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

就连亲生父母也抛下了自己,还能期待谁来将她从泥沼里拽出来?不可能的。

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带着自毁式的想法,心甘情愿地溺死在亲手搭建的幻梦中。

现在姬野理却戳破了梦境的泡泡。

好比叫醒即将睡死在铁屋里的人,带给她的只有临终前的痛苦。

她迁怒般地抬起头,却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帮忙?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还背负你的人生……这也太沉重了吧,我才不干呢。”

姬野理把玩着手里的冬橘,“我当然是在为自己进行商业宣传。”

“……诶?”

突然冒出来一个完全没想过的词,月城汐陷入了宕机状态。

“无能为力、迎来失败的结果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本来就该处于被抚养、受到监护的时期。”

姬野理露出温和地微笑。

“所以来租赁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

月城汐惶恐地盯着他,像是目睹外星人在说话。

“即使暂时抛开维系公寓运营的事不谈,月城也需要先对付过去学校的三方商谈吧?”

他拍了拍桌上的表格,“我姑且也是樱才的学生,如果以长兄的身份出面,得到老师信任的概率应该还挺大的。”

“怎么可能行得通……”

尽管嘴上还在抗议,可她已经不自觉地思索起了可行性。

“另外,仅限于租赁期间,你的烦恼、悲伤、忧虑……我都会接纳下来,这是作为家人的义务,哪怕是租借来的哥哥也要遵守。”

就姬野理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月城汐现在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金钱,而是情感上的支撑。

他在一年不到的恋爱租赁打工过程里,见过不少这样的客户。

她们索求着缺失的爱,宁愿抛掷金钱沉眠于虚假的关系中。

但与之相比,房东小姐还有个更为麻烦的地方。

出于过高的自尊,她根本不愿意接受无偿的施与。

因此他提出的,是有偿的恋爱租借。

“租借来的哥哥?”

月城汐重复一遍姬野理的话,呼吸稍微急促了几分。

明明在前不久,她还让他停下这份打工,还讨厌着恋爱租赁的概念。

可现在,却如同面对触手怪的魔法少女一样,曾经的坚持和道义岌岌可危地动摇着。

如果接受的话,就能填写好参与商谈的表格。

更重要的是,当痛苦时、难过时、怨恨时,不需要再一个人忍受与消化。

“我可以……对学长抱有期待吗?”

会不会又经历一次妈妈那时候的失望和伤害?

她像是警惕地看着过路人手中食物的流浪猫,迟疑着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开,若即若离地投来不信任的视线。

所以,姬野理钻出被炉,主动向她靠拢。

他在床榻边的地板上坐好,令两人能平视彼此,随后向少女伸出了手。

“我会假装背负起你的人生,也会假装将自己的人生分享给你。”

就算是谎言又如何?人类本来就是靠相信着一个个虚构之物发展出璀璨文明的。

偶像们也是靠说谎来贩卖爱与希望,由此可得谎言就是真正的爱。

只要对当下的情况管用就行了。

“我没有钱……”

月城汐局促不安,手里被子的一角抓了又放,“就算,假设我想要租借你……”

“作为欠款处理,记得要分期偿还。”

姬野理早就预想过她的反应,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流畅地说出。

“另外,如果能像之前那样帮我做饭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免除掉你的部分债务。”

果然,她的表情一下子安心了不少。

对于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由金钱构筑的关系反而显得更为牢靠。

“让我想一下,再做决定。”

月城汐轻声说道,并没有握住他递出的手。

她掀开被子,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躯体下床,摇摇晃晃地站稳。

“谢谢你的照顾,学长。”

少女的背影沐浴在夕阳里,推开房间的门扉后消失不见。

接着从门外传来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

姬野理并没有感到失望。

【长期租赁委托已接取,作为客人的兄长参与校方商谈后进行第一次结算。】

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答案。

连这种双赢的解决办法都想得到……说真的,我果然是个天才吧?

令我畏惧的是自己的才能啊!

等出门买好食材的小鸟游一家回来,姬野理和他们说明好情况,婉拒掉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回到自己的房间。

练习了一会儿吉他后,房门响起了轻微的敲击声,他放下乐器,拉开门。

房东小姐依然穿着学校的制服,以黑丝绒般的夜空为背景站在阳台上。

浅栗色的发丝没再绑成白日的马尾,而是柔顺地遮盖住雪白的后颈,泛着淡淡的濡湿气息。

她怀里抱着已经有了些许破损的兔子储蓄罐,将它递过来。

“这是?”

“算是……预付的押金吧。”

不知为何,尽管只隔了一个黄昏,现在的月城汐身上,却似乎萦绕着某种陌生的气息。

她到底思考了些什么?

望着少女那如同混浊深潭的双眼,姬野理莫名产生了一点点恐惧感。

仿佛求生本能在提醒自己,漏看了什么事。

他哪一步做错了吗?

“学长,学长。”

夜色下的女孩轻声呼唤,靠近一步踮起脚尖。

在之前,两人的距离从来没有缩得如此接近过,以至于似乎能轻易嗅到发间的清香,稍一低头,就能从领口窥见白皙而泛着淡粉色的肌肤。

已经不再澄澈,而是幽静又浑浊的瞳孔深处,燃起了狰狞的火焰。

童年的缺憾并不会轻易消失,更可能内化为心灵的创伤,在遇到特殊契机的情况下被触发。

……比如说,假设有人长期缺失亲情的报偿,当得到弥补的机会的时候,可能会加倍地进行反馈,甚至变成一种执念。

“哪怕是假装的也好,请成为我的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