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想到纪德来得这么早,但顾景芬也并不在意他早来一点。或者说,纪德没影响她上课,她还挺高兴的。带着夏琳,她走出当作教室的小院上房,跟纪德在院里见上了面。
“纪记者,你来得好早啊。夏琳刚才还跟我说你的事情呢。”顾景芬为人很痛快,不等纪德寒暄,就开门见山,直接点题,“歌拿到闽省去放,我是完全支持的。不过,真的能在闽省播送吗?别给你的同学找麻烦。”
她问的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闽省是对台一线,孟丽筠的歌被批判为“黄色歌曲”,最早就是因为被用于宝岛对大陆的宣传战。现在把明显有孟丽筠风格的《我和我的祖国》拿过去播,说不定就要变成“新动向”。
在这件事上,纪德倒是表现得很有把握:“我那位同学说,现在的省里领导挺开明的,重视经济,鼓励开放。《我和我的祖国》拿到闽省去播,至少不会因为有孟丽筠的影子就被叫停。”
“那就行。你跟我到屋里来吧。”顾景芬对此不置可否。反正她提醒过纪德了,纪德是否把话传给他的同学,那位同学是否还坚持播送,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带着纪德回到教室,顾老师用钥匙打开墙边装重要物品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盒磁带递给他:“这是根据《我和我的祖国》母带复制的,拿去给闽省电台播,应该完全够用。”
“谢谢,谢谢顾老师。”纪德接过磁带,向她欠了欠身,“我回去就把磁带寄给同学。等她来燕城出差,或者有空休假过来,我再带她来道谢。”
“不用客气,这都是举手之劳。”顾老师挥了挥手,正要送客,忽然一眼看到进门的身影,“哎,金老师,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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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往常,金麟还真是来得早了不少。按课程表,今天他的声乐是第三堂课,完全不用赶着周一的早高峰过来。只有在这个年代上过班的,才知道跟千军万马的自行车大军争道的感觉有多“爽”。
看到他进门,夏琳赶紧打招呼:“金老师,早。”
“金教授,早上好。”说这话的是纪德。
“啊,你们好。”金麟草草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看向了顾景芬,“老顾,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聊聊?”
在培训中心,他一向都是叫“顾老师”的,这回却喊出了私下的称呼。
“马上上课了,我跟你聊,难道让学生等着不成。”顾景芬跟金麟也算得上熟不拘礼,一句话就堵了回去,但随即就注意到他的脸色很凝重,“怎么了?难道天塌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金麟长出一口气,“算了,等第二节上课时再说——第二节是英语吧?”
“对,是英语课。那就说好了,到时再聊。”顾老师心知肚明,金老师带来的估计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反正通俗唱法都快上不了官方舞台了,情况再差,还能比这差?
“顾老师、金老师、夏琳同学,那我回去了,感谢您几位对我同学工作的支持。”
作为记者,对于金麟到底想跟顾景芬说什么,纪德当然有点儿好奇。但他也知道,既然金老师直接要跟顾老师当面聊,这事多半就是他和夏琳都不应该听到的,不如自己知趣一些的好。
“不客气,纪记者,以后有空,也欢迎来我们这里坐坐。”顾老师向着纪德点点头。对于这个年轻记者,她的看法是比较正面的,也不介意跟他再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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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纪德,上完一节课,又迎来了英语老师,跟她寒暄了几句,顾景芬才看向金麟:“金老师,咱们去仓库聊?”
自从上次跟冯云在仓库里聊过,顾景芬发现这地方不错,至少开个短时间的小会还是可以的。
两人进了仓库,一人一把折叠椅,摆成八字形坐下,顾景芬才开了腔:“老金,看你一早脸色就不对,出了什么事?”
“嗯……”金麟似乎有点儿难以启齿的样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老覃来燕城了。”
“老覃?”顾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老覃?”
“覃永成啊,《我和我的祖国》不是他作的曲吗?”金麟无奈地看了一眼顾景芬,“怎么,你连他都想不起来了?”
“咳,你说他啊。”两人三十多年前先是同事、后是同学,后来也往来不断,顾景芬当然不至于想不起来,只是光听“老覃”两字,一时没对上号而已。“他来开会?还是又有创作任务?”
“都不是,是来帮我家老李录《我和我的祖国》的。”金麟叹了口气,想起周六发生的事情。
覃永成一早到了燕城,他和李琥接了站,送到招待所安置下。中午三人加上在京工作的词作者章黎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编曲的事情。
本来餐桌上气氛挺好,称得上宾主尽欢,结果餐厅一边营业一边放燕城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饭吃到一半,夏琳唱的《我和我的祖国》播送了出来,覃永成的脸色当即就不好看了。
照金麟的说法,在饭桌上,覃永成直接就提了一个问题:“这是哪个团的歌唱演员,怎么能这样瞎唱?”
章黎倒是帮忙打圆场,觉得夏琳的柔美风格没有大问题,对歌曲的基础情感表达也还是合理的,但覃永成似乎对这个说法并不接受。
实话说,他之前想过,覃永成听到夏琳版《我和我的祖国》可能会有点儿情绪,还开过“第二天就得来燕城”的玩笑,但真没想到老覃情绪会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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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回答的?”顾景芬脸色也不好看了。她一听就明白,覃永成质疑的不是夏琳这个歌手,而是夏琳用通俗唱法去演绎他的作品。
“我能怎么回答,夏琳是你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啊。”金麟坦诚地摊了摊手,“好在当场供认不讳以后,老覃倒是还算给面子,至少在饭桌上没再说别的。”
“那这事就算过去了?”顾景芬脸色略缓,但她心里觉得恐怕没这么简单。如果覃永成选择了“既往不咎”或者“装聋作哑”,金麟根本不会来跟她说这件事,更不至于脸色这么凝重。
果然,面对提问,金麟苦笑:“我是没事说人是非的人吗?老覃说了,等录完歌,他要写文章讨论一下,到底应不应该用通俗唱法唱祖国颂歌。”
如果说前一年还有人在专业学术刊物上,就着“通俗唱法”的方法、内容和意义有所争鸣的话,今年音乐界在这方面无疑是越发收紧的。
比如说,今年举办的首届青歌赛,后来的“迪斯科女王”张嫱在初赛阶段就被评委刷掉了,理由是“模仿港台腔,外型太过张扬”。顾景芬不惜破家卖房也要搞声乐培训中心,与其说是顺应时代潮流而动,不如说是有激而然。
其实,周颂私下对夏琳说过:她的唱法,如果放在几年后,或者说等到通俗唱法普遍被音乐界接受以后,也未必就能让顾老师如此惊艳。但放在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总结出一套自有唱法,而且能用通俗唱法唱主流歌曲的夏琳,显然是顾门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或许,这也是恶劣的外部环境给夏琳带来的一点儿额外福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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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好啊,我来跟他讨论。”顾景芬一点儿不怵,“他准备发在哪个刊物?《人民音乐》,还是《音乐研究》?”
“这谁能猜到?”金麟确实不知道,或者说,覃永成可能自己也还不知道呢,毕竟顶级期刊的版面也不是说有就有的,“但老覃这篇文章出来后,有可能重新引起一波对通俗唱法的讨论,你不要大意了。”
“我明白。”对金麟的提醒,顾景芬当然不会轻忽,“没事,老覃这人我了解,是个君子,不搞上纲上线那一套,大家最多就是打场笔仗。”
“嗯,你有心理准备就行。”金麟点点头,“老覃是为了我家老李来的燕城,这事我不好插手,只能请你见谅。”
“没事,我能理解。”顾景芬当然明白金麟的为难。《我和我的祖国》是李琥主动去向覃永成要求唱的,覃永成不但答应了,而且为了她专门跑了一趟燕城。要是后面金麟下场帮自己,不管在覃永成面前,还是在爱人面前,都交代不过去。
“另外,这事没必要跟夏琳说。她最近有新歌要录,心思不能乱。”顾景芬又想起今天夏琳跟自己说要给周颂录电影歌曲小样的事情,额外叮嘱了金麟一句。
“放心。”金麟虽然不知道夏琳要录什么歌,但他本来就没想跟学生说这事,“再说,老覃的文章多半只会发在专业刊物上,可能你跟他的笔仗都打完了,夏琳连看都没看见呢。”
“但愿如此。”顾景芬倒是没有这么乐观。讨论从专业刊物蔓延到大众媒体的先例多了,而且在“通俗唱法”的问题上,越搞越大也不是第一回。她觉得夏琳迟早会看到,但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