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纪德也回来了。他在店里比吕捷待得久,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女装更有兴趣。主要是作为一个记者,他觉得云裳还挺有新闻价值:精美的时装,清丽的模特,热情的服务,实惠的价格,雅致的店内装饰,良好的顾客评价……这些足够他整一篇登在报纸七版或者八版的报道了。
为了了解这家店,他在店里采访了好几个人,从经理宋瑾、服务员白敏,到包括老崔在内的顾客,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讲了一些关于云裳的事情,或者至少是观感。不过,纪德有意无意地略过了正在库房的夏琳,一来库房重地,他觉得不方便进去,二来嘛,上次采访夏琳的经历,让他觉得还不如跟周颂多聊聊。毕竟在刚才的采访中,宋瑾经常提到“我儿子”如何说。
“周颂,接受一下采访如何?”纪德笑着拍了拍周颂的肩膀,“刚跟阿姨聊了聊,她说关于这家店,很多事情都是你想到的。”
“可以啊。”《燕城青年报》虽然是地方媒体,但却是全国发行的,如果能在上面发表关于云裳的报道,周颂当然不会拒绝。“但店门这里得有人……”
“我来!”吕捷立刻自告奋勇。周颂能有上《燕城青年报》这种好机会,他都为之高兴,唯恐周颂一不小心错过了。
“多谢吕师兄,一会儿请你和两位师姐吃饭。”周颂本来是想让吕捷把夏琳叫出来把门的,没想到人家这么仗义,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甭客气,采访重要,赶紧去吧。”吕捷也拍了拍周颂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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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接受采访,其实就是找地方闲聊。如果放在后世,去咖啡厅、茶馆聊都是可以的,但这会儿实在没有,两人只能在云裳门外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
“听阿姨说,搞这个服装店是你最先提议的。你是怎么想到做服装生意的?”纪德有些好奇。
“因为我妈妈就是文工团的服装师啊。”周颂回答,“没开服装店之前,她也帮别人做衣服,而且在我们家附近一带还有点儿名气。现在政策好了,街上卖服装的小店、地摊也多了,我就建议她开个店,正式把服装生意做起来。”
“原来如此。”纪德在采访本上笔走龙蛇,“那么云裳卖的其实是阿姨设计的衣服?但我之前采访听说的是香江流行款,这两者之间好像有点出入吧。”
“哦,这个事情是这样。夏琳的爸爸在香江,他帮我们联系设计师,根据当地流行风潮设计出服装图纸。我们进一步优化后,再在本地找厂家生产和加工。所以说,我们卖的是香江流行款,货真价实,绝无虚假。”
周颂早有准备,张口就来。谁还能为云裳这么一家小店,跑去香江了解情况不成。
纪德边听边点头,觉得周颂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听说海报上面夏琳的衣服搭配和动作都是你的想法?”
“我妈还真是什么都说。”周颂吐槽了一句,也就承认了,“一半一半吧。衣服搭配的效果如何,是夏琳一件一件试出来的,我也给了她一些建议。拍照时的那些动作,主要是我设计的。”
“你对云裳的未来有什么期望?”纪德又问。
“先定一个小目标,成为燕城第一流的女性时装店,怎么样。”周颂笑着回答。
这个时候,搞私营企业严格来说还属于非法行为——云裳办的个体户营业执照,则是国家已经允许的——周颂觉得还是先不要提服装公司比较好。
“你觉得有可能?”纪德笑了,小朋友还挺有雄心壮志。
“为什么不可能?”周颂反问,“同等价位的衣服,有谁比云裳好看?同等水平的衣服,有谁比云裳便宜?另外,你不觉得目前云裳的购物环境和服务水平是独一无二的吗?有了这些条件,我觉得这个目标并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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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m……你现在还是高中生吧?”听到周颂说的话,纪德忽然提了一个听起来不太相关的问题。
“对,高一。”周颂回答。
“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纪德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颂。第一次见周颂,他留下的印象是个会弹吉他还挺会说话的中学生,疑似文艺青年。然而今天第二次见面,他又发现周颂对“生意”的认知远在他之上,虽然他是个见多识广的记者。
这孩子将来也要做生意吗?纪德心里有点百味杂陈。一方面,毕竟现在还不是“十亿人民九亿商”的时代,他觉得周颂的眼界和头脑可以在其他方面有更好的发挥,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周颂已经有了云裳这家一开业就吸引了很多顾客的店铺作为依托,如果不继续深入下去,未免有点可惜。
“我的理想可多了。”周颂笑着回答,“不过最大的理想,是做文艺工作吧。”
“文艺工作?”纪德眼睛一亮,“我知道你会弹吉他,是准备往音乐方面发展吗?”
“嗯,音乐会是我未来发展中很重要的一个方向。”周颂说。
“准备做个歌星?”纪德毫不意外。弹吉他的人多少都有自弹自唱的爱好,而会弹唱的,只要水平不太差,都能轻易获得一批小姑娘的青睐——不然,这年头怎么会有两厢约起来“茬琴”的事情呢。
周颂摇了摇头:“我没夏琳唱得好。”
纪德看着他,似乎在问“你在说什么废话”,又好像在说“算你有自知之明”。经过前天那一场演出,他已经彻彻底底是夏琳的歌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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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再唱也唱不过夏琳,所以我准备走创作路线。”周颂补充说。
“创作?是说写歌吗?”纪德重新把思维拉回采访现场,前天跟周颂聊天时,他知道《我和我的祖国》是周颂替夏琳选的,还赞叹过周颂的眼光很好。以这样的眼光去写歌,不知能写成什么样,他想。
“写歌,写诗,写小说,可能将来还要写剧本。”周颂举起一只手,在纪德面前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屈下去,“现在诗已经发表过几首;小说没有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能发表;歌嘛,也攒了一些,但还没有人唱。”
“你会这么多?”纪德觉得自己大概没睡醒,眼前这是什么天才文艺少年?
看着他似信似不信的眼神,周颂选择了报菜名: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七月》今年三月号发表的。”
“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你写的?”纪德大惊,不自觉地爆了粗口。
“对啊。”周颂倒是很平静,“然后,《七里香》,也是《七月》,刚发表在九月号上。”
“……”这首诗纪德也有印象。
“中篇小说《夏日的庭院》,还是《七月》,我已经拿到用稿通知了,预定十月号刊发。”
“……你厉害。”纪德不觉得周颂是在吹牛,一来有前面两首诗打底,二来《七月》十月号到底有没有这篇小说,他回去跟杂志社一问就知道。虽然大家严格来说不是一个系统,但谁还没几个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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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定神,把自己从微酸带苦的情绪里拯救出来,纪德顺着刚才的话题问下去:“那你写的歌,能唱一首给我听听吗?”
“可以啊。你想听什么类型的?”周颂随口问道,“抒情?民谣?Disco舞曲?”
“呃……”纪德又一次懵圈,disco他大概还知道,抒情和民谣有什么区别?“那,民谣?”反正都不太明白,听听看再说。
“成,民谣。”周颂搜索了一下记忆,“手边没有吉他,只能清唱了,凑合听吧。《星星点灯》。”
“星星点灯?”一个毫无印象的歌名。纪德还在搜索记忆,就听见周颂吐气开声:“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
我去!纪德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
他是班长,她是支书,他借着交流工作的正当理由跟她在一起。花前月下之际,他也曾郑重地许过心愿,毕业分配,他要去央管单位,把留在燕城工作的指标让给她。记得她笑着说:别小看人,说不定是我把指标让给你。
“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看着你哭红的眼睛,想着远离的家门,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然后呢?他俩都没能去成央管单位,本专业只有一个留燕指标,不是他就是她。她没跟他商量,自己放弃了指标,拿着分配工作的介绍信抱着他哭了一场,飘然而去,再不回头。
“……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突然之间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闪烁。天边有颗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头,是你的眼神依旧在远方为我在等候。”
从那以后,他留在了《燕城青年报》,在打水擦桌、跟班跑腿中,两年时间匆匆而过。他忙,忙得没空再谈女朋友,他闲,闲得不敢给她写信。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早就成了过去,但耳边的歌声告诉他,其实他一直迷失在黑暗里,而她则是黯淡天穹中唯一的星。
“喵的!”纪德狠狠骂了一句,骂这歌,也骂自己。两年时间没有联系,现在才被这首歌打醒,这让自己怎么去见她?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歌声止歇,纪德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得赶紧回去写报道了,写完还得去领导家请假,以及,买去她家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