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县手指叩着桌面,额上却浸出汗来。一是这几堵颓墙废壁的外面,两拨人随时就能干起来,而他带来的那几个汛兵,是半点用也起不到的;一是梨园屯这个破事实在是让人恼火。
不只是让他恼火,他的前任,他前任的前任,他前任的前任的前任,都为这块插花地的麻烦事恼火。
讲起来只是个屁大的事儿,却早在总理衙门那里都挂了号。
讲起来,就是这块谁也管不上的插花地的刁民和得理不饶半分的洋人合着伙把几任地方官架在火炉上烤。
讲起来都有道理又都他妈孙子!不到四十亩的义田,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分给那些教民一成。这一成地又还是玉皇庙的宅基。就是算准了不让信教的得那么一丁点的好。有什么办法?谁叫那时候土地神还是本地口音呢?
教民不肯吃这个哑巴亏,干脆把地直接捐给了传教的洋人。风水轮流转,这些洋人是越来越惹不起!人家转让的契约和地契都在手里,明面的道理攥足了。教民惹不起地头蛇,洋人可不管。而且个个好像都手眼通天——动不动就能捅到北京的总理衙门。都讲水往低处流,这几任冠县的知县哪里想得到,自己好容易混个实缺,却是洪水倾的最低处。
那些刁民劣绅连哄带劝,连骗带唬尚能勉强支吾,这些该死的洋人!硬是不退半分!
一个巡捕一头黑汗踩着瓦砾跌跌撞撞赶到太爷跟前,一条腿往地上一跪:“老爷,已经看得见东昌府来的兵了!”
何知县腾地站起身。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老闫!”他没打官腔,仿佛站在对方立场,以一种沉重又是一心为之好的口吻对站在一边袒胸露臂,身材既壮硕又高大的汉子说到:“老弟!你听我一句劝!为这点事从同治八年争到了光绪二十年,你们也没吃亏么!本县为了你们这点事,熬了多少年?胡子都白了!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强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让本县为难呢?再说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京师的衙门都过问督办了,不能再闹了!听我的,再闹下去可就不好收场了!你非要看着人头落地吗?!逞志不在一时嘛!”
颓墙外人声突然汹涌起来。
“你们几个,哎!”何知县看着闫书勤身后几个穿长衫的地方乡绅,道:“好歹也读过几天圣贤书,他们几个后生火气大,你们怎么也不知进退,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呢!”
他说完话拿帕子揩了揩额上细密的汗珠子,往外面走去。
一马平川的地面上,能看到一线比蚂蚁排队大一些的人马正往这里来。何知县一看就知道,是东昌府派的兵来了。
人群的喧哗正是因为都看到了这些兵即将到来。
“老少爷们!老少爷们!”何知县在瓦砾堆找了个高点的地方站了上去,两个巡捕扶住了他,“大伙儿放心,这些兵都不是外人!乡里乡亲的,仅仅只是维持地面,里面谈的顺利,只要大伙儿不要再闹,何某拿脑袋担保,这些官兵对大伙绝无恶意!切勿惊慌!”
“狗官骗俺们!”有人鼓噪,“先杀了他!”
何知县心里一惊,但他知道,现在可不是怕的时候。只要露出一点点胆怯,他和他带来的这几十个衙役、汛兵瞬间就会被这群红了眼的家伙撕成碎片。
“哪个敢?!”他电闪般稳了稳情绪,高声道:“不说我何某无对不住各位的地方,单讲弑杀朝廷命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吗?!”
领头的都在残庙里,外面这群人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听何知县话说得如此硬气,那声鼓噪煽动变成了掉进泥淖里的石子儿,连点泥都没溅起便没了痕迹。
“都跟你们讲了,里面谈得挺好,”何知县心里数着数,只盼着那些官军赶紧出现在眼前救场救命,他嘴里却怒喝到:“竟然还有人敢鼓噪谋杀命官!是哪一个?!”
人群变得彻底寂静了。
何知县松了口气,对身边的一个巡捕稍稍提高声调道:“东昌府的兵到了后你安排他们隔开这两拨人。有事进来叫我!”
他下了那堆瓦砾,进了破庙。
闫书勤他们几个正咬着耳朵,见何知县进来,都不说话了。
何知县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另一边那几个教民和洋人,径自走到椅子跟前,稳了稳椅子,坐了下去。
“怎么样?是都想明白了还是都没想明白?”他往两边人飞快地各瞟了一眼,“没想明白也成。这个烂果子迟早要落地上砸出浆子来的。晚砸不如早砸。我是唇焦舌燥也说不服你们,我的兵也到了,给你们围定场子,你们非要动手那就动吧。”
一个乡绅走到何知县身边,跟他咬了咬耳朵。
“开什么玩笑!”何知县斥道:“他一个道士不修神仙之法,却来煽惑闹事,这一堆器械不归到他头上,难道你来认?魏二瞎子必须到案!你告诉他,直隶不比山东近吗?总在我的地面为难,可不能怪本县不讲情面!绝没他的好!”何知县看了眼那乡绅,“明白吗?”
乡绅一恍然,忙道:“老父母的意思,鄙人明白了!”
何知县又看了看他,一皱眉,道:“去吧!总之叫他们安分些才好!不要弄到大家都收不了场。”
眼看着一场大规模械斗总算消弭下来,民教相争、或者一般的械斗,他不会劳心费神到这个程度。可要是伤了洋人······何知县这才觉着自己浑身无力,他一只手撑在桌边,直到闫书勤(芹)他们几个为头的出了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一个洋人刚要说话,何知县手像一片飘荡的树叶般挥了挥,拦住了他:“回衙。回衙门再说吧!”
闫书勤领着他们带来的人开始撤了。东昌府来的兵隔在中间,对峙的教民唱起了教堂的歌子,排着队,也在缓缓的撤离。
“这些没开化的可怜人,”年纪大些的洋人站在庙外的瓦砾上看着这一幕,对他年轻的伙伴说:“德茹代尔兄弟,你也看到了,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这些人是一项多么艰巨!也是多神圣,又足够让人自豪的工作!上帝一定会注视着我们为他所做的一切!”
“可是神甫,比起非洲,这些黄种人并不那么需要我们。”年轻的那个说到。
“不,不,上帝的事业在哪里都同样艰巨。”神甫用一种慈爱的眼光看了看年轻人,道:“相信我,不必担心这些黄种人。我们传播上帝的福音,而让野蛮人对文明俯首,无论是美洲还是非洲,就只有用剑。这一特征在这片土地上也不例外。”
“我可以有把握的说,那柄剑,”一个头发银白,脑袋像一方粉红色岩石般,穿着一袭黑袍的洋和尚跨在一头小叫驴背上从两个说话的洋人跟前经过,他那双晨雾般灰色眸子甚至都没有转到那两个人身上,他用德语说到:“就握在我们年轻的皇帝手里。”
两个法国人面面相觑:“他说的是······?”那个叫德茹代尔的年轻修士把左胳膊藏到身后(威廉二世左手残疾,照相时常常凸显身体右侧而把左手藏在身后。德茹代尔做这个动作是为了嘲讽这个德国的新皇帝。),右手做了个搓捻胡须的动作:“是他吗?”
叫维克多的老神甫笑了起来:“德茹代尔兄弟,你不能嘲笑一个上帝的亲戚。(威廉二世自称是上帝的直系后代。)”
他们的对话被风送进骑着驴的耳朵里,他回过头来,粉红色变成了赭红:“如果你们的路易不这么轻浮(德国神甫指的路易·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仑三世。在色当当了德国军队的俘虏。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的镜厅加冕成为德意志皇帝。法国第二帝国灭亡,再次由帝制转为共和制,即第三共和国。),也许你们现在还可以称为‘帝国’,而不是什么‘共和国’这样闹哄哄的怪胎。”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Le jour de······”两个法国佬像两只脖子上的毛炸开了的鸡,冲着骑驴的德国神甫唱起来。
德国人头也没回,举起手中那根精致的皮鞭在空中扬了扬,两条长腿几乎拖到了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头长了六条腿的驴,渐渐远去了。
“梨园屯,两头翘,堂间有座玉皇庙。拆了庙,毁了神,洋枪排的闫书勤(拳师,梨园屯十八魁之一。)······”
“唱得好,小崽子!叔给你舀碗汤喝!”
“真的么?”早就被煮羊肉散发出的香味儿勾得跑了魂的小乞丐再也没忍住,咽了口唾沫,问到。
卖羊汤的汉子结实舀了满勺的肉汤,又从锅里拣了拿了两块带膘的肉撂在汤里,拿了个硬面馍递给唱谣的小乞丐:“去,拿到外面吃去吧!”
”小崽子,闫书勤是你什么人呀?”一个食客抹了抹嘴,瞥了眼小乞丐。
“爷,俺皮筋可攀不上那么高的枝!”小乞丐蹲在街边一手夹馍,一边往嘴里扒拉羊杂,“洋鬼子要占玉皇庙,能让那些蓝眼睛怕,拳头最硬的那个就是闫书勤!”
“好小子!说得好!”那个人哈哈大笑,把面前的残酒喝尽了,抹抹嘴,掏出几枚大子儿在手里拨了拨,扔在了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赶紧的把碗往身边一放,把啃了一半的馍架在筷子上,就趴地上去捡那几枚铜板。
一只脚比他那双脏手更快地踩在了最后一枚铜板上。
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眼里显现出一种既无奈又无所谓的表情,身子往后一腾,仍然腾回到自己那碗吃食旁边,端起碗继续吃他的东西。
“嚯!”踩住铜板的那只脚松开了,脚的主人弯下腰捡起了那枚大子儿:“不稀罕?!刚刚是谁说要让洋大人怕啊?”
小乞丐没理他,三口两口把碗里的肉和杂碎连汤扒进口,直到把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汁水从合不拢的嘴巴往外滴。他把碗往煮羊汤的灶头上一搁,嘴巴咬住那半个馍,活像只侥幸夺了食的野狗般跑了。
“这小杂种!”那人轻蔑的骂到,“还敢编排洋大人!下次别让俺逮着!有你好瞧的!”
“欸!你眼瞎啊!”他两只脚先后从地上弹起来,“对着人就泼!”
“嘿!你不看你站的地,”烧汤的伙计又扬了一勺子浮沫,“自己不开眼,倒怪上俺!”
“好!好!”那汉子又气又恼却也无可奈何,“存心啊!好!行!”他恨恨的挑着大拇哥发着狠冲烧汤的汉子比了比:“甑五爷今天不跟你计较。姓赵的,你行!一个烧汤的也敢往泥巴里踩蹂老子!你等着!等老子得了势,有你磕头叫爷爷的时候!”
“吵什么!吵什么!”一个半老的秃顶老头手里还拿着个酒注子走了出来,他一看是甑五子,打了声哈哈:“哦哟!是五子啊!”
“老申头,这临清卖羊肉汤的可不止你一家,咋就你家气焰这么高,连伙计都是拿眼角瞧人呢?”
“嗨!这怎么说的!”老申头两只手臂像鸡的两只翅子,两只手拳成个兰花状,“都是街面上的人,谁还不知道谁?他一个烧汤的蠢家伙,你还跟他计较?看我!看我!”说着话一边把甑五子往店里让。
“你坐着,”老申头拣了个座让甑五子坐了,自己麻利的把桌子揩了揩,“老汉去给你端碗热的,这大早上的再喝上二两,保准谁也气不着你!”
“五子,听说昨早上洋和尚带上你去县衙门了?”
甑五子一听问话,立刻有了神气,一只脚已经倨傲的踏在了条凳上:“嘿!什么洋和尚!洋大人!俺这回算是开了眼,”他脖子跟个胡椒捣杵般撑着上面脑袋不定向的往旁边桌子上瞅,直到瞄准了一只没人的盖碗,甑五子脚往地上一放,油一样滑了过去,揭开盖看了下,嘴一抿,把里面的那点剩茶挤进了嘴里:“续点水!续点水!”他一抹嘴,一条腿又上了凳子,“你们是不知道!昨天早上俺们那位县太爷差点被维大人气得背过气去,喊着不干了咧!嘁!姓赵的!”他往灶头那边瞄了眼,“等老子······”
“五子!你别扯远了!说着堂尊和洋大人呢!恁的又扯到小赵那里去了?!”
刚才受辱时对心灵的的刺痛一下子被这些探问带来的满足感消减去了大半。他还没喝上羊汤,脸上却散发出通常酒足饭饱之后才有的神采:“俺就问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这屋里哪一个敢正眼瞧瞧俺们的太爷?嘿!”
“听你的口气,恁么的你敢?”
“嘁!”甑五子一只手臂搭在曲着的膝盖上,又往灶头望了眼:“敢?嘿嘿!甑五爷昨天陪俺们维大人去见太爷,连头都没磕!”
“啧啧!就你爬出来的那个屄大,是个牛屄!”
大伙儿一阵哄笑。
“不信?!”甑五子急得把桌上一副没来得及收的筷子往一只剩碗沿上一扣,凳子上那条腿往地上一落,站起身把肚皮和脚杆一挺,冲说话的方向嚷道:“不信你别听呀!肏他奶奶个腿儿!你去问问衙门里的石班头!嘁!”
“原来俺们那位老爷,嘿!不怕你们不信,见着俺维大人按理是要行参见礼的咧!”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俺们县太爷才几品?维大人就是见东昌府,他也只拱拱手罢!”
“你说这些个洋和尚也是,他念他的洋经,恁么的还把玉皇爷给扔出来了呢!这以后想烧柱香可去哪儿哟!”
“这事儿也不能这么说。”一个年纪大点的把筷子往碗边一扣,“这事情从同治八年闹到现今,”他掰手指算了算,“二十年有多了。洋人怎么来俺们山东的俺不好说。但梨园屯这事儿讲起来不能全怪到洋人······”
“什么?!日你的娘!”一个汉子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扣,一张黑脸气得翻出红来:“不怪洋人难道还要怪俺们?!你个老鳖孙懂什么!老子们没请他,他跑到老子们的地头来干什么?”
“嘁!”那年纪大的乜斜了那汉子一眼,“常言道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你个小鳖孙有种你当着俺儿子这般跟俺说话?看他不让恁个鳖孙去尝尝站笼的滋味!”
那汉子越发恼火了,腾地站起身就要往老汉这里冲。旁桌认识这老汉的一把拽住了那汉子的胳臂,“怎么的?恁还真起劲了?恁也是有味!他年纪比恁大那么多,大早上人家说两句闲话磨磨牙恁张嘴就肏人家的娘!何况是莫班头家的莫老爷子!”
“你老别跟他这样的一般见识!”和老汉坐一桌的人说到,“俺也听说梨园屯的事闹了挺久了,官府也来来回回判了好几次。”
“俺都是土埋到脖颈的人了,怕他咋唬!跟他一般见识!嘁!”老汉把面前酒盅里的残酒唧进嘴里,舔了舔唇:“可不是!说句不中听的,近四十亩的义地原本就是那些个刁民仗着势,恁也知道梨园屯是个甚地方(梨园屯清代行政上属山东冠县,地理上却紧挨直隶的威县,是个三不管地域,当时称作“插花地”。),分给那些教民一成。这一成还是玉皇庙的宅基。这不是故意挤兑人嘛!哪知道这些吃教的不吃素,干脆把地送给了教堂,那些洋人才不管这一套,他才不管玉皇不玉皇的,这可就生出了许多事端来。”
“快别提奶奶的玉皇庙、玉皇爷了!”另一个刚把筷子放下,拽着袖子揩了嘴的人道:“这么多年!那个见他保佑过谁!那些个混账不照样比俺们这些落片树叶打着脑袋都要吃一吓的活得舒爽!这回倒好,连自己的屁股也坐不住,还被轰出了门。”他把吃得点滴不剩的碗连筷子往桌边一拂,“要说还是五子脑子灵光,赶紧他妈的拜了个洋菩萨。五子,听说还给现钱,有这事么?”
“嘿!”甑五子朝说话的那人走过去,用手捏住褂子上那只没破的口袋在他面前摇了摇:“听见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北洋造”(清末由北洋铸造厂铸造的银元)和一枚大子儿,又把那枚大子儿从指缝里缩回口袋,颇有些志得意满的道:“瞧瞧!就昨儿早上陪克大人去了那么一趟,克大人就给赏了!老申头!”他回头找了找店掌柜的身影,自顾自喊:“别说俺甑五爷尽混白食,五爷今天给的现钱!”他把一枚“北洋造”重重扣桌上:“不找了!”
“还是莫老爷子明白事,”他遛到莫老头那张桌子边,“这以后指定是洋人的天下。是吧,莫爹?”
“去!一边呆着去!老子说的是事!你当是在给你和你那洋主子长脸吗?没羞没臊的东西!也敢攀俺的枝!”老头说完话,看也没看甑五子一眼,站起身就走了。
“你看看人家五子!人阔起来说话的真气都足些咧,连莫爹的话尾子他都敢续上!”
“只要他莫家老二手里的铁链子没在他眼前晃,”又一个喝完了汤,嘴巴正有劲没地儿放的朋友说道:“莫老爹算个啥?是吧,五子?欸,你们那洋大人还收人不?”
有几个人窃窃的笑。老申头端着碗热汤夹着两个硬馍放到甑五子面前。
“俺也知不道你是真心呢还是打镲,奶奶的!”甑五子把筷子在臂弯里使力勒了勒,叉开筷子插到碗底,再从碗底一挑,“嘿!老申,够意思!”甑五子连肚儿带肉捞出一把塞到嘴里,烫的他又吐出一半来。他狐疑着望向说话的人,嚷道:“想到洋大人那里混口饭说难也不难,只要信了主什么都好说!别说吃饭,肉也间常有吃。”
“别的都还好说,恁么的听说连祖宗也不能拜了!那还是个人么!”
甑五子夹着肉的筷子停了一下,没往嘴里送。
“为啥在教?为了几块北洋造。三块买米,两块买山药。吃完再问神甫要······”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乞丐又转了回来,倚着门唱到。
一屋人的哄笑随散发着肉香的蒸汽在肉汤店里弥漫。
“小王八羔子!今天再要让你跑了,你五爷就不是娘生父母养的!”甑五子手指拍住银元就着桌子一抹,抓在了手里,“别收!老子回来还要吃!”他筷子一丢,抬脚追了出去。
潘盈九跨出房门,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
屋里和屋外真是两个世界。他站在檐下,就手从屋檐扯了根茅草放嘴里嚼。
潘盈九本想带着李仁党的棺椁买船回去,无奈营口、田庄台清军屡战屡败,被打得上上下下都手足无措,完全没了脾气。连英国人和法国人都躲到一边不敢妄动了。日本人控制了辽东湾和通往山海关的陆路。他不得不听从黄胜春的劝告,把李仁党的棺椁暂厝在黄家安排的一间屋里,自己随着可旺和那个叫詹森的英国佬一起来了黄水洼子。
黄水洼子像样的房不多,潘盈九看中了间离山近,离庄子有些距离的两间小茅屋,一间厝着李仁党的棺椁,一间自己住。虽有些破败,倒也清静,再说屋子小也有小的好处,初春乍暖还寒,不烧炕睡不了,炕太热他这个南方人又受不了。这样子最好,断黑前烧在那里,不添柴,到睡觉的时候就可以睡得暖和又不觉得靠的慌。只是他没想到春天来了,屋里的夯实的泥巴地就渐渐翻出层细泥来,让他这个南方人开始对关外人所谓的“翻浆”有了直观的认识。这土可是还没完全解冻呢!他有时候看着一脚的泥巴也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心情好的时候他在没完全掉下来的白垩上画了几笔梅花,自己觉得不错,只是一下没想出好句子,天气到底还未转暖,笔上裹着墨析出的细冰碴子,笔头越用越肥,他干脆懒得落款了。
这段日子潘盈九心里头一直缠着两个结。一个死的,一个活的。
死的那个是杨寿山。
唉!等他带人把李仁党拖着从大酒缸凿墙而出,逃到黄家后再想去寻杨寿山那已经是完全没有可能了——日本人占了盖平城。那一阵冲动之后,他甚至暗自后悔自己怎么会钻进来。冷静下来之后他已是胆颤心惊,遑论于敌环伺之中寻找自己朋友的尸体。他想,但是他害怕。害怕自己受辱、丧命,也害怕连累收容自己的人家。很奇怪的是,日本人没把盖平城怎么样,除了清军撤后街上有零星的枪声,一城人吓得发抖,县尊自缢于县衙外,一切没什么不同。只要不出门,连日本人长啥模样都不大说得清楚。
潘盈九打心里喜欢那个和尚。小闫回营后讲起途中喝肉汤的事,潘盈九就认定这是个通达之人。到自己和他聊天说话,他就意识到这个和尚不装神弄鬼的动辄拿佛经神侃,鬼话连篇的变成玄学。一句“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的引用,嘿,竟与“吾日三省吾身”,嘿,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众妙之门也!出“我”才能见“我”,我又非“我”,那个“我”才是佛,才是圣人之道。儒与佛,孔子和如来,酥出醍醐······他心里反复摩挲玩味,低着头不自觉晃了晃脑袋,笑了笑,便很有些握玉在手的快慰。
当时自己听到杨、李被围,脑门子一热就跟在张奉先的人后面,竟忘了跟和尚说一声,道个别!嗨!潘盈九一旦对人产生好感或者敬佩之心的时候,会不自觉特别在意对方的感受,也很容易因此产生歉疚之心。
唉!既失了应有之礼,又不知是否还有缘当面赔罪一叙。
“潘先生!”可旺一路连走带跑的过来,“嘿!您起床了最好!俺东家来了,要我请您过去叙话,俺还怕您没起来呢!”
潘盈九习惯晚睡晏起,来黄水洼子前在黄家的书房寻得些乾隆年以前的善本,在黄水洼子这段时间消遣长夜,常常看得眼不能睁才睡。每次都是过午起床,也不吃东西,只由可旺派人来催,才去庄子里吃顿晚饭,再带些回来。好在可旺那孩子很快便摸清了他的习惯,一两次之后也再不来叨扰。
“哈哈哈,好!”潘盈九大笑:“走!走!怕是让你东家久等了!”
“俺东家知道了先生的习惯,”可旺笑了笑,把脚步放慢了,“日头上来才叫俺来的。”
“惭愧!惭愧!”潘盈九觉着这后生真是细心,“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军营混差,早起于我,真是折磨。再加上后来被子弹咬了一口,易发不能克服疏懒之性。虽有万里之志,却阻于身体性情!哈哈。”
“潘先生说那里话!”可旺显得很高兴,“俺东家直说先生是孔明卧龙呢!”
“前有出汁诸葛(郭倪尝自比孔明,开禧北伐时符离师溃,倪与客对泣。时陈法在坐,谑曰:此出汁诸葛也。),今有瘸腿孔明。”潘盈九跟在可旺身后,哈哈一笑。
“潘先生,您说啥?”
“没什么。”潘盈九又一笑。
“潘先生!”潘盈九跟着可旺快到黄水洼子正宅时,黄胜春马上从大门旁的条凳站起身,下了台阶,连连拱手道:“让潘先生住那样的陋室,黄某慢待了先生了!得罪!得罪!”
潘盈九忙把拐杖往臂弯一挂,道:“黄先生说那里话!是潘某自己选的。绝非黄先生和可旺兄弟慢待!”
“今日阳春和煦,是关外这个时候难得的好天气,黄某来时不意院中桃花开始吐蕊,黄某已吩咐人搭了阳棚,按下些果子点心,炭炉上煮了水,黄某忝附风雅,就请一同负暄,也方便讨教如何?”
“黄先生,负暄是人生一乐,何况还有香茗细点,仆岂有不从之理!”潘盈九大笑道:“在贵庄和可旺兄弟聊过几次,对黄先生的远见,在下佩服得很!所以‘讨教’二字,在下是绝不敢当的。”
“好!好!一切顺先生的意!来,请,请!”
“黄先生请!”
潘盈九几乎没进过正宅,更没到过后面的院子。脚一跨进那道月门,天青之下,几间粉过白的茅屋围绕之下,三五株桃花着实显得分外妩媚,让他心情大好。
“不意关外桃花也如此鲜艳!”
“什么话!”黄胜春笑嗔道:“先生休要小觑了关外!关东沃野万里,只要是地里冒得出头的,必定甲于关内!只可惜满洲当年为自固计,不许关内汉人轻涉。等到被俄罗斯觊觎蚕食,才勉强许关内汉人东出,以俄罗斯人的作为,怕是要生许多事端呢!”
桃花之间的空地早已用白苎麻搭了个阳棚,设了张红木榻子,梅姨正在榻上打烟泡。见着黄仁春领着潘盈九进来,她赶紧起身,对潘盈九福了一福。
潘盈九见内眷在,有些不知所措。黄胜春一把攥住他的手:“潘先生不须在意。梅姐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不会见怪。”
潘盈九在黄宅时没怎么留心过女眷,遇有女眷时,他通常都是低眉垂首任之过。所以对梅姐并无几分印象。听到黄胜春这么说,他心里才不那么扭捏了。
“潘先生?”黄胜春指着烟榻示了示意。
“哦!”潘盈九连忙的摇手,“在下粗蠢,一次赏一花犹恐不得其味,实在不及顾芙蓉之妙,且请告免如何?”
潘盈九话刚落音,梅姐先“噗哧”笑了。
“哈哈!好!好!不沾这个最好!唉!悔之无及!”黄胜春也大笑起来,“那恕黄某无礼,不跟先生客气了。请先生先喝茶,在下须得先吸上几筒烟,不然说话都打不起劲呢!”
“黄先生请自便,过足瘾再说不迟。这里几株桃花着实得意!”
潘盈九第一次注意到湛蓝青天之下的桃花竟是这般红得绚丽,白得妩媚。只是他的脚不想离开地毡踩到泥地里,所以只是站在最靠近花的地方驻足。仆人端来盏茶,他摇了摇手,虚着眉眼捻弄着胡髭在心里反复搜记,嘴里道士念咒般碎碎念了几回,总算把全句记起来了:“亭亭一树灿窗前,气暖风和分外妍。何必桃源寻异处,此间谈笑亦神仙。”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想起些句子,他便一定想着尽力把全篇都在心里默上几遍。一旦完整记诵了出来,他心里就特别快活。嘿!赵公豫(字仲谦,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进士)这首桃花诗写得虽不算高明,倒是很应今日之景呢!
他踱到桌边端起一盏茶,只一嗅,呷了一小口,“哦!好瓜片!”
梅姐连着给黄胜春打了三四个泡,让他解了瘾。他坐起身来,取茶漱了漱口,道:“潘先生是识茶之人!”
“嗨!黄翁笑话了!在下幼时清贫,少年及壮又在西北军中,后来又四处漂泊,哪里有条件品茗尝茶!”潘盈九笑道:“在西北的时候都是粗茶或以盐煮,或入奶子搅打,解腻、果腹不待言,谈不上茶味的。只是有时候托毅帅的福,分得些好瓜片,多喝过几回,记得此味罢了。”
“文襄公削平天山南北,潘先生身与其役,唉!”黄胜春叹道:“夫人生有此一举,死有何憾!真让黄某羡煞又使黄某自惭!”
“黄翁这番话让在下无地自容了。”潘盈九顺着黄胜春的示意,在榻子的另一侧坐下,仆人撤去了烟盘子,梅姐把点心碟子也端了过来。
“倘使黄翁也如在下这般东西不定,黄家这般兴旺的家业如何托付呢!”
“唉!终不过一财主耳!”
“不然。”潘盈九拄着手杖侧过身看了下黄胜春,黄胜春的眼光也正落到他身上。他笑了笑,道:“在下来关外也有些时日了。盖平之战前于军政两途也多有接触。非是在下面谀之辞,如黄翁察微知著,未雨绸缪者几稀!人生恒多不可知,使在下奔于途,使公守业,皆命数使然也!”
“哈哈哈······”黄胜春被潘盈九这么一说,一时消融了许多心里的结节,他要了个枕头让梅姐给他放在身后,他脱了鞋靠了上去,身子顶在枕上往后挤了挤,一副舒适的模样道:“黄某之所以起意经营此处,实是因旅顺之事,有感风起青萍之末,恐变起仓促,预为之备罢了。不过此处还当得起先生赞许,哈哈哈,”天气好,又过过了烟瘾,聊天的对象又得心意,黄胜春这会子脸上真当得起“胜春”二字。他把手里的点心放回到小桌上靠近自己的一只小碟里,继续说到:“去年新民发水,流民陡增。先生不知,关外不比关内,民是移民,性情剽悍,如河上流冰,只知挤压碰撞,无可让处。那个时候我已隐然担忧。直到可旺那孩子从旅顺回来,说句杀头的话,黄某顿感乱之将至,才决心整备此处。不敢言争,作求自保之计。”
“是的!是的!所以在下说先生有烛照之明。天下乱之必至!”潘盈九端起茶喝了一口,眉头动了一下,把碗放了下来。黄胜春看了眼下人,便有人把潘盈久的茶碗拿去,重新续上热水端了来。潘盈九呷了一口,接着道:“文宗(咸丰帝)以降,洪、杨发逆直到捻子、回乱、浩罕猖獗于天山南北,讲起来不过是秦一统之后屡见不鲜的故事,洪杨发逆不过无知狂贼,捻子不过剽悍流民,浩罕不过野心勃发的戎狄罢了。朝廷处置,都有故事可循。至于外夷启衅,初于南京,然后英法兵入京,文宗爷木兰秋狝,弄来弄去才发现此两强起意不在江山社稷,而在商贸之利。此二者虽能掀起一时狂澜,终究不致摇动国本。日本则不同,从他们颁发的檄书、告示看,它是倾举国之力,行吞并之志,效法英国之吞印度。此为乱宗之一。”
“嗨!”黄胜春坐起身,“今日不该设茶!潘先生,不如小饮如何?”
“潘某当不扫主人兴致。”潘盈久一笑。
“好!好!”黄胜春很高兴,“潘先生真是个真人!可旺!有什么吃的吗?”
“老爷你也是!”可旺有点犯难,“这一时半刻哪里来得及!”
“不要紧,不要紧,”潘盈九笑着摇摇手,“干果花生之类就够了。”
“嘿!潘先生你不说俺还真没想起来!真有些炒好的花生,俺这就去拿!”可旺一团风一般去了。
“梅姐,让人去车上把那坛高粱取来吧。”
“老潘,本想把那坛酒留到晚上,既然撞上大家都有兴致,就开了坛,咱哥俩先小酌几杯吧!”黄胜春看着潘盈九笑了笑,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你接着刚才说呀!”
“好。”潘盈九一笑,说到:“另一宗则是俄国。在下在西北的时间,对它也留意过。圣祖爷康熙二十八年国朝曾与俄罗斯在尼布楚
签订条约,确定疆界,百余年来大致相安无事。可这绝不是俄国人安分,而是实力和机会未至。文宗爷咸丰六年,俄罗斯在克里米亚为英法所败,目光再次转移到东方,就有了趁国朝与英法开战时的巧取,和之后东在黑龙江,西在巴尔喀什湖的豪夺。然而在下以为以俄国的做法,如此吞并绝难停止。原因无外乎二:一是饕餮胃口,吞无止境;一是国朝在这些地方既无足够边备,又无足够人民,并吞太易。自咸丰八年在瑷珲签约迄今,只要国朝有事,彼必寻机侵吞。所以此次东洋人得胜,必又要激发其胃口了。此是必然也!”
潘盈久一口气说了一通,自己也觉得痛快。他四下里望了望。
“潘先生必是兴至了!”
潘盈九赧然一笑:“嘿,在下聊天到痛快时,的确会起酒兴。”
黄胜春大笑:“酒还没好么?!”
“来了!这样的天气,总要烫一烫才好!”梅姐一边指使下人,嗔怪道。
“不是我急,是潘先生在寻酒了!”
梅姐莞尔一笑,拿起锡壶往潘盈久的杯中筛了一满盅,放下壶,把酒双手递给潘盈九。
“这怎么敢当!”潘盈九慌忙站起身。
“当得!当得!日后有日子要向潘先生请教呢!”梅姐笑着道。
“当不得个‘教’字!当不得个‘教’字。”潘盈九低着眉伸手接酒,却碰到梅姐的手上,慌得他差点把手里的酒漾出了一半去。
一个看上去如此不羁的男人,在面对女人时竟会显得如此生涩,这让黄胜春有点诧异又觉得好笑。早知道这样,应该带上几个女人来,好好给这位潘先生开开荤。黄胜春想着想着笑起来。
“怎么,潘先生没碰过女人手么?”倒是梅姐先笑着问了声。
潘盈九怎么也没想过梅姐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命门,而且还大大咧咧说了出来。他既不是个太监,又不是个圣人,自然不是对女人没有欲求,无动于衷的人。他的潜能里绝不缺乏温柔的天赋,只是一直在男人堆里混,白天过得太充实,日子又过得太飘忽。生出情愫时,多是南柯、黄粱,梦里的娇妻;刘晨、阮肇,世外的柔情。这样的生活长久了,女人对他而言便真成了一场春梦,在现实中倒变得虚了。猛的接触到现实中女人的肌肤,虽然只是一擦而过,那种细腻的质感却是他捶破脑袋,掏空肚皮也没想到的。一阵麻从接触的那一点迅速往他周身散开。圣贤和禽兽在血管里狭路相逢,斗得血液一路飙升。潘盈九直觉得人有些站不稳,心跳的厉害,平时能吐莲花的舌头好像也被什么揪住了,说不出句囫囵话来。他觉得笑不合适,不笑觉着也不合适,一脸涨得通红。
“唉······这个······”潘盈九肚皮里拿来调侃朋友的酸词怎么也翻不出来了。他手里端着那半盅酒也顾不得喝,竭力控住心里那匹狂马,“潘某一村野蠢夫,未曾见过什么场面。在二位面前露丑了!”
“哈哈哈,老潘,什么话!”黄胜春大笑,“你见过的那才叫场面!这些么,多两次便不以为怪了。先喝酒,先喝酒!先尽了这杯!”
梅姐一笑,道:“潘先生这么多年在外,也不收房女人侍候箕帚么?”
“嘿嘿,”潘盈九有些尴尬。但梅姐爽朗的一笑倒让他魂魄归了原。他把那半盅酒喝了,直觉自己连这么点事都招架不住,自己先笑起来,道:“在下命犯孤寒,哪有黄先生这般福分!”
“哈哈哈,老潘,”黄胜春那股子高兴显现在脸上就像油浸透了纸,“不是孤寒命数,不过是闲云野鹤之时未觉烟火之味罢了。这人么,少年时仗着一股血气,稍有机会便愿意纵横四海,尤其你们湖湘之地,洪、杨以来,多的是投笔之士。可是老兄啊,风头浪尖之后,总要有个安顿之处,你说是么?”
黄胜春这几句话给潘盈九很大的触动。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但自己偶尔念及是一回事,别人直接说出来进到耳朵里又是一回事。他不由得点了点头。奇怪的是,黄胜春的话进到他耳朵里之后,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疲累的感觉。
“老潘,黄某有一事相询,未知尊意如何?”
“黄先生,不必客气。你尽管说。”
“老潘,黄某有意与先生换兰帖订交,不知尊意如何?”
“哦!哦!”黄胜春的话让潘盈九稍稍惊诧了一下,他马上对黄胜春一揖,笑道:“潘某荣幸之至。”
“那太好了!咱们也不择什么吉不吉日的了,”黄胜春道:“就今日,艳阳天气我看就最好!去拿纸笔来!”
下人拿来纸砚笔墨,二人各自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应文书,互换了。黄胜春说到:“老潘,咱们白天过白天的,行礼安排到晚上,怎么的也该有桌酒席。你看好不?”
“在下悉听安排。”
“黄某就一个主意,你呀,反正一时半会也走不了。老兄劝你干脆现在这里安顿下来。等外面清静些了,喽,”黄胜春冲梅姐努了努嘴,“都说北国佳丽不若南方娇娃,要我讲,关外女人那股劲儿那些南方娇娃还养不出来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只她去操办就最合适!”
“你只会许愿!”梅姐含笑嗔道:“还愿的都是别人!”
“说不得,这件事只你做得好,”黄胜春拿起酒壶给潘盈九的盅里注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老潘,一来敬你以残躯入乱军之中搭救朋友。说实话,那位殉国的李将军有你这么个朋友,不白来人世一遭,也令黄某钦羡不已;二来呢,你提的‘立寨须留退步’,黄某深感佩服。本是为避乱经营此处,行的是走一步看一步,有个大概却所虑不周。幸得老兄提醒,使黄某顿开茅塞。黄某当敬老兄一杯!也甚愿老兄不要着急走,此处经营,仰仗的地方实在还多!我先干为敬!”
黄胜春把酒举起来,一饮而尽,对潘盈九亮了亮杯。
“颂元兄太客气了!哈哈,”潘盈九说道:“公所谓‘不敢言争,只作自保之计’,这话说得透彻,非寻常士绅大贾有此见地。天下太平时强干弱枝固不必说。只要乱起,朝廷常常自顾尚且不暇,自然不能指望。有见识的地方人物,洪杨以来,从江忠源到如今的合肥相国,哪一个不是‘求自保’开始?然而起自地方不假,还有一个‘势’,时未至不轻动是为蓄势,这便是在下对‘自保’的看法。譬如溪中之石,固然不能阻挡水流,然水流亦不能轻易侵夺其根本。先有自固之计,然后能待时进退,颂元兄那几个字以在下愚见,在下以为便包含了这几层深意。朱升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也!”
“透彻!透彻!老潘,无论从哪方面说,黄某还是那句话,你这个诸葛亮先留下来!”
潘盈久笑了笑,他并没把话说尽。他感觉得到黄胜春是个财主,却不是一个只甘于富甲一方的富家翁。潘盈九能从他的话里嗅到大多数读书人对政治那种可以称之为野心的天然的抱负。关键是这个人的确还真不是那类只会空谈而不会洞察局势、顺势而动的迂腐酸秀才。跟黄胜春的几次接触,使他能敏锐的感受到这一点。黄胜春一切淡然处之的状态也让他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欣赏。但这些只需意会,是完全没必要,当然也不会脱口而出的。别看潘盈九说话行事一副披上鹤氅就能飞走的样子,他的心里深藏的却是一团入世作为的烈火。命运的无常消磨得他自己也未察觉到自己仅仅是把这团火捂在了心底深处。他端起酒盅朝黄胜春一让,一饮而尽:“潘某听从颂元兄的安排便是。不过······”
“哎呀!天下最惹人讨厌的词便是‘但是’和这个‘不过’!”
“黄兄理会错了。”潘盈久哈哈大笑道,“在下是想说‘诸葛亮’在下是万不敢当,也不愿当的。这个奉承话只有以前的左文襄公最爱听,且百听不厌。”
“诸葛亮你都不愿当,老潘你也忒狂了!”黄胜春高兴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象个鸦片成瘾的人。
“苏洵、轼、辙父子三人都不取孔明,我也不喜欢,只是不喜欢处不同。”
“三苏还有这样的说法?”黄胜春应考那些年功夫下在八股制艺,后来不考了心思又基本放在生意上,看的东西并不多。他对潘盈九的话很觉诧异。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潘盈九笑笑,“苏洵说他‘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轼则言其‘仁义诈力杂用取天下者,孔明之所以失也’。”
“潘先生,苏东坡说的很对呀!你不说,还真没往这上面想过呢!”梅姐一手拿着个小碟放到榻上的小几上,“听书看戏的时候小女子就常寻思,在荆州的时候,他就劝刘备杀孤儿夺荆州;后来刘章迎请刘备入川,他又趁机夺了西川。小女子认为这都不是讲忠义的人干的事,要以忠义号召天下,自己却行这般龌龊勾当,那个会服他?我第一个就不会!”
“老潘!你看看!”黄胜春笑道:“平常随便惯了,也没个规矩。一个娘们家,知道什么!”
“不不,哎呀!了不起!了不起!这位梅姐的见识真要羞杀八成胡须汉了!”潘盈九没想到眼前这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竟有如此的眼界,他心里一阵激动,大笑起来:“苏轼所言,关键也在此处!”
“夺天下的人,原本不能拘泥的!”黄胜春说到。
“不一样,不一样。”潘盈久摇了摇头站起身,在刚拿来的的碟子里捏了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踱了几步,道:“盗亦有道。何况是争天下呢!争夺天下固然不能全无诈术,在下以为,这个‘诈’字,还是应该落在远见,而非见利起意。既以‘忠义’为旗,便不该见利忘义。刘备在许昌的时候曹操都不趁机杀他,为什么?就是不愿绝人投靠之念,寒那些落败失势,来者有益,去之为害的人的心。这就是魏武的过人之处。至于在下么,则以为孔明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嘿嘿,在他麾下必定委屈之极。”
“老潘夸你夸得有道理!”黄胜春望着梅姐,含笑道:“真没看出来,以后要对你另眼相看呢!”
梅姐高兴得脸上跟朵桃花似的,她给潘盈九的杯子里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自己举起了杯,道:“多谢潘先生谬赞,也解了小女子憋在心里很多年的疑惑。小女子敬请潘先生满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