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闫武义放走了几百号拳民。
这些人在蔡老大眼里,那都是可以变现的赏银。他老大的不快,可屁也不敢放一句。眼看着银子成了水,他心里憋闷,吃过夜饭,干脆带着勇丁出来巡更。
立秋前的夏夜,风却像是刚从锅里炒过的一样,燥得一点凉意也没有。
二更已过,还未到三更天,月亮已经高挂在天上,很有些“明镜高悬”的炫耀。
蔡老大带着半个棚的巡夜勇丁实在懒得走了,拣了块高点的土坎坐了下来。
蔡家老大才用火镰打着了火,一袋烟还没吸完,坐对面的一个勇丁的手一把抓住他手臂,道:“见着没?”
“什么?”蔡家老大用烟锅子敲了一下那勇丁抓他的手。
“恁看!”勇丁没撒手,反而又摇了下他手臂,用另一只手指着蔡老大身后的草丛急促道。
蔡家老大侧过身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金鞍”,万物也是如此。即便是眼前不远处的那片天天看见的蒿草从,在月映下也如没穿过整衣裳的要饭花子抢到了匹好绫缎着忙披到了自己身上,甭管里面多少露肉的地方,风一吹,面上珍珠般光彩一闪一闪的,让人瞧着怪好看。
“啥?”
那勇丁捉紧了他的手臂,一只手的食指压在唇上,眼睛死死盯着他一直盯着的方向。
很快,一个同样披着珠光的影子从草丛里一窜而出,那影子不知是否也看到了巡逻勇丁还是嗅到了空气里的旱烟味儿,瞬间又落进了闪动的绫缎里。没再出来。
“看见没?”
“狗娘养的,是个人?!”蔡老大声音也压得很低。他是头对肉敏感,兴奋,但不会因兴奋坏了好事的老狼。
蔡老大也不抽烟了,把烟锅在鞋底敲了敲,和烟袋一缠,胡乱揣进了怀里。
他脑子在看到影子的那一瞬,马上将那影子和赏格挂上了钩。
在赏格面前,蔡家老大从来只计算如何到手,其余不问。向来是铁面无私的。
“都别出声!逮着了老子请客喝酒!”蔡老大说话既轻又峻。
他手往左右一挥,跟着他的勇丁就在他身后散开。他自己缓慢的抽出腰刀,几个勇丁枪下了肩,弓着腰,轻手轻脚往影子的方向走,缓缓拉开了枪栓,把子弹顶上了膛,又慢慢把枪栓闭合上。
“打两枪!”蔡家老大吩咐走在他身边的勇丁。
那两个勇丁二话没说,举枪朝人影出没过的方向各开了一枪。
果然!那影子又是一窜!
蔡老大手里的转轮手枪马上就是一响。
那影子似乎是往草丛里跌了进去。
“我的!”蔡家老大一跃,把枪往腰间一插,先追了出去。
草丛里很快翻腾起来,先是一声沉闷的惨叫,紧跟着一声咒骂,勇丁们一听就听出来,都是蔡老大的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脚底下快了几步,都赶了过去。
蔡老大已经从草丛里直起身,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颗人头的辫发。
“小杂种真鬼!”他看着勇丁过来,把手里的人头往脚跟前的地上一掼,往那颗脑袋上上呲了泡口水,拾起衣襟,把刀在上面反复抹了抹,收回了鞘,“娘的!还会装死!扎了老子一刀!”
“搜他的身!”蔡老大把号褂解了,从里衣上撕下条布,斜着眼睛看了看伤口,血已经不流了。他把布中间对住伤口一捂,摁住了一手牵着布头在腰间绕了个圈,打了个结。他对勇丁吩咐道:“搜到的都赏给你们。”
“爷!”弯着腰搜身的勇丁把摸到的两小块银子用手指勾着拨进了袖口,当他摸到信封时喊道:“爷,有封书子!”
“信?”
那个勇丁把信摸了出来,趁把信递给蔡老大的工夫,手臂顺势一抬,那两块碎银就从袖口顺着袖子落到了怀里。
蔡老大揭开信封,夹出信纸抖开一看,上面的字写得挺大个,便就着月光把内容扫看了一遍。别的他都没在意,一看到“闫武义”三个字,他没动声色的反复看了几遍,蔡老大隐约觉得这封信有用处。至于有什么用,他还没想好。
不过,在看到闫武义名字的那一刻,蔡老大就做出了决定,这封信不会给闫武义本人看到,甚至不会让他知道有这么封信。至于为什么会下这么个决定,蔡老大自己也说不出来。他把信纸依原样叠了塞进信封,揣进了怀里,看了眼地上那颗脑袋,道:“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想着给这小杂种寻个安生呢!老子替他办了。”
那勇丁让另外的同伴又搜了搜身,摸出两串百来文的小串,几个人各分了几十枚。
闫武义带着勇丁堵上柳林团留下的缺口的时候,洪用舟和程方德风风火火赶回了东昌府。夏元楷首先就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的事,尤其把闫武义带勇去了临清围堵闫书勤的事禀报了洪用舟。
洪用舟松了口气,心想这个闫武义还真是行事果决,没有辜负自己一番栽培。
他和程方德在东昌府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夏元楷一起往冠县去。
自从前晚上柳林崇德堂民团的王团长来衙门见过文师爷后,文师爷都没睡好觉,掐着手指等程方德回来。他心神不宁,全仗着抽几筒烟解解乏。
盼星星盼月亮,昨晚接到驿报,说老爷和洪知府今天会到,这才早早上了床,勉强眯了两个时辰,连抽了四五筒烟,赶忙的洗漱了,带着王秉忠早早来到接官亭等候。
几句寒暄之后,文师爷引着洪用舟上了轿,程方德刚掀开轿帘准备坐进去的时候,文师爷拦住了他,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程方德脸色顿时一变,道:“这事要恁赶快禀报洪大人。”
“王团长已经把人都扣下了,”文师爷回到:“还是先到衙门再禀报吧!”
洪用舟一行浩浩荡荡的在县衙落了轿,进了衙,叙过茶,文师爷带着王秉忠进来,让王秉忠把闫武义放走拳民的事说了一遍。
一开始洪用舟脸色变得阴冷起来,他不解闫武义那边怎么会放跑这么多人,出这般纰漏不像是闫武义的做派。这些个民团的话不能轻信。不知不觉,他脸上那层阴霾很快又散去了。
“好,好!”洪用舟放下手里的茶碗,“王团长这个事做的对。人在哪?”
“敝团已经安排人解回到柳林圈押。”
洪用舟看了眼夏元楷。
“王团长可谓心思缜密。”洪用舟飞快地扫了眼程方德的师爷,眼睛落在王秉忠身上,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肉球般的男人。唔,这人虽然胖,倒不显得蠢。他这句“心思缜密”倒也不全是信口给的饴糖。倘若事情真如他所说,能够想到把那么多人押往柳林,不致让他东昌府的人那里觉得不快,当然可谓“心思缜密”。他又看了眼程方德,道:“既然如此,程令,你我莫辞劳苦,看来前面是一刻少不得人的,请吩咐下人备饭,吃过饭你我马上动身。”
“但凭大人吩咐,卑职岂敢以劳辞!”程方德赶忙起身,朝洪用舟揖了一揖,吩咐文师爷叫下面备饭。
日落后亲兵拿了些燃着的艾草把营帐里熏了熏。
他平时并不讨厌艾草的那股气味,但今晚却觉得这味道把营帐里弄得越发闷热,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抄起案子上的酒葫芦,摇了下,把葫芦的绳头往腰间一塞,掀开帘子走到外面,“嗯~~”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警卫的亲兵道:“把帘子掀开,透透气!”
他自己往空地上走了走,叫人拿来了张马扎,就在月亮下坐了。
那年梨园屯亮拳的时候,闫武义对那些拳民既鄙视又憎厌。因此这两三年来他先是赞成及早敉平乱薮,当上面剿意已决时,他又全力响应。可是当那些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是的,都是些蠢家伙!
可也的确可怜!
这两三年地方和洋人的冲突他见得多了,原本缴粮完税已经就抻不起脖颈了,又来了洋人!倘不是被欺负的狠了,当官的又指望不上,这些原本天天弯着腰站在田地里的庄稼汉,哪里有这么大的胆!
不过要是因为这些就使闫武义产生动摇,饶过这些人,那未免太小觑了一个几乎从未跟庄稼汉一起生活过的人的偏见和意志,尤其闫武义这种在杀和被杀的环境里生存了大半辈子,视性命如草芥的人。
只能说兴许是老天爷冥冥中点拨了他——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没有把举起的刀落下——闫武义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状态下对这些人动了恻隐之心。
“滚!都滚!”
三个字,几百号人从他这儿逃出生天。
人是放了,自己做了回菩萨,那一下他对自己很满意。可是洪用舟那里咋交待,他没想好。
“别木疙瘩似的,拿把蒲扇来!”他往肚子里倒了一大口酒,朝站在营帐前的勇丁喊道。
他又喝了口酒。
酒一涌,仿佛冲撞开了心窍。
其实不必想得太复杂。闫武义寻思,洪用舟不是不通情理,冷酷无情的人,难道要他对手上连把割肉小刀都没有的人都不放过?不可能!何况他带着甑五子都看过一遍,没一个叫得起名号的人物。说到底,那些不过是些庄稼汉,饶他们一命,谅他们也不敢再瞎闹了。
弁兵把蒲扇递给了闫武义,闫武义拿在手里对着胸膛狠狠扇了几扇。
这个夏天也是怪!眼瞅着都秋天了,风都一点不见凉意!
明天一早,就让勇营往前压!
他打了个满是酒味的嗝。
辕门那里吵吵嚷嚷的好些人在说话。
闫武义刚想起身去看看咋回事,蔡老大已经往他这儿走过来。
闫武义刚抬起的屁股又落回到马扎上。
“爷!”蔡老大老远就看见了他。
即便是夜色里,也闻得出蔡老大的快活。
等到走近时,闫武义才看到他手里拎着个脑袋。
闫武义眉头一皱,这头教不变的猪!
“咋?又立功了?”闫武义揶揄道。
“你问他们!”蔡老大嗅出了味儿,笑着辩解道:“标下倒是想要个活口,您瞧,”他掀起号褂,露出自己浸出了点血的布条,“这杂种装死,先给我来了一刀!是吧?”他回头朝跟着他的勇丁求证。
“嗯呐!”那几个勇丁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闫武义没再说他什么,看了眼地上的人头,道:“叫书记给你记上吧。”
“爷,要不去把甑五子叫来,看看认不认得?”蔡老大说到,“这杂种不像是一般的货色呢。”
“嗯,”闫武义点点头,“也好。”
没一会儿工夫,甑五子被勇丁带了过来,两个勇丁各拿了个气死风灯笼过来,甑五子蹲下身,借着灯笼的亮只稍稍看了两眼,便往那颗人头上狠啐了一口,踢了一脚。
闫武义“啪”的就给了他一大嘴巴。
“你认得?”蔡老大瞪着眼盯着甑五子,道:“是谁?”
甑五子捂着挨打的半边脸,闫武义那大嘴巴打得他眼前立刻就多出了许多金色的星星,耳朵里拨洋铁片般嗡嗡的响,半天才回过神来,怯怯地望着闫武义。
“是谁?”闫武义冷眼看着他。
“皮筋。”甑五子一双眼睛一个劲儿的找地方逃。
“皮筋是什么人?”蔡老大嗅出些肥肉的气味,一把揪着甑五子的领襟,“十八魁的人吗?”
“梨园屯亮拳,”甑五子一下哭出来,浑身筛糠般的抖,声音跟个在喉咙里转的蚊子一般,“那年就是,就是这杂种,带十八魁的人绑了俺,差点要了俺的命。”
闫武义一下子记起来,敢情那次绑在台上的是这小子!难怪觉着在哪里见过!
“肏你的娘!”蔡老大一脚踹翻了甑五子,“老子问你他是不是十八魁的人,你跟老子拉东扯西做什么?!”
甑五子觉睡到一半被拽起身,先见得仇人受戮,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挨了闫武义一个大嘴巴,这下又被踹了一脚,脸上才过了火一般,肚皮又像撞跌进一块大石,把他之前那点小心都给打撞碎了,他干脆坐在地上撒泼般大哭起来。气得蔡老大又要揍他。
“欸!算了!”
闫武义喝止住了蔡老大。
“这杂种不是十八魁的人,”甑五子两只手在脸上胡揩了揩,“可他跟闫书勤走得近!”
“去舀点水来,”闫武义看了眼滚了一身土,脸抹得跟花脸猫似的的甑五子,“把脸洗洗。脑袋都掉了,恁还要去吐口口水!去吧!”
等甑五子走了后,闫武义对蔡老大道:“你也去睡个把时辰。吩咐伙房四更造饭。吃完咱们进剿。”他看了眼地上的头颅,道:“拿去敷上盐。明天找根杆子挑上。”
“不知会柳林团他们吗?”
“做啥要知会他们?”闫武义瞥了蔡老大一眼,“他们能做个啥?这锅饭他们吃得下还用得着叫咱们来吗?”
“爷说的是。”
“四更造饭。五更一定动身。”闫武义站起身,“那边怕也在想鱼死网破呢!就见分晓吧。”
“嗻,嗻,”蔡老大陪着笑连连应道,“还想鱼死网破!爷的这张网里,网肯定破不了,鱼死是一定的!”
“他们在俺手里吃点苦头,”闫武义仰天叹了口气,看着蔡老大道:“总比落在袁抚军那位嫡兄(袁世敦,袁世凯嫡长兄,当时以候补知府衔领兵在山东剿杀义和团,手段狠辣。)手里强。”
天亮的早。
闫武义们出发时,太阳已经整个儿露了出来,跟没腌透的咸蛋黄似的,黄中泛着白。晃得人直眯眼。那一大丛蒿草仿佛被人打劫过,被摁在地上剥去了昨晚那身漂亮衣裳,绿少黄多的草叶低眉折腰的,显出一副被蹂躏后的糟蹋模样。一群大个儿的绿头蝇在蒿草从里不远的地方快活的唱歌,庆祝自己一睁眼就得着饭食的好运气。
风朝队伍只吹了口气。闫武义微微皱了皱眉,在马屁股后面甩了一鞭子,跑到队伍前头。
太阳升到需要稍微抬头才看得到的时候,闫武义已经望到远处的一线矮墙后密密匝匝站满了人。
他把手一举,队伍停了下来。
“原地休息!”
蔡老大便把这个命令一路传了下去。
闫武义从弁兵手里要过望远镜,往人群的方向看。
小小一个村子,路已经被树枝、门板之类堵上了,跟夯土的矮墙连成了一线。
他自己所处的位置比起对面还稍微低些,因此除了那些人,他也再难看出个什么名堂。
他的脚后跟夹了夹马肚子,马缓步往前走,直到觉着勒口紧了一下才停住了脚步。
对面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嗡嗡”的,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也不会在意那些人在说些个什么。
蔡老大驱着马也赶了上来。
“爷。”
闫武义回头看了看他。
“怎么布阵?”
“布阵?”从逃出来的人的嘴里得到的情报跟眼前看到的一对账,对方的老本大概都在这里了。闫武义估了估对方可能的最大排面,眼里露出轻蔑的笑,“两排吧。”
“嗻!”
蔡老大一转身,掏出洋哨“哔~哔~”吹了两个长音,在后面休息的勇丁迅速起了身,肩上枪赶了上来,在闫武义身后排成了两排。
闫武义把马带到步兵线的一侧,说到:“要让他们来攻咱才中。”
蔡老大看着闫武义。
他看到闫武义也在看着自己。
“标下明白了!”
他朝举着那颗人头的勇丁打了个手势,喊道:“拿来!”
蔡老大从勇丁手里抓过竹竿,看了眼闫武义,一夹马,窜了出去。
“啊!”矮墙后有人先叫起来,“那是谁的脑袋?”
“砍了谁,这是?!”
蔡老大一横心,又夹了下马肚子,马往对面的阵地又跑近了些。
“娘的屄,”蔡老大心里直打鼓,“千万别打枪!”
“是皮筋那小子!”
“欸!是皮筋!是他的头!”
蔡老大的马跑到离矮墙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他强撑着自己不发抖,可他的嘴角却不听他的。他看着一条汉子拨开了人群冲到矮墙边。
“拼了!书勤哥!”那边的人在怒喊,“拼了吧!杀尽这些狗娘养的!”
“啪!”
有人从墙后冷不丁放了一枪。
枪子儿不知飞去了哪里。
蔡老大的马吓得差点站起来。
蔡老大也吃了一吓,不过他反应快,一俯身,手上缰绳一紧,第一时间控住了牲口,自己也没显出慌张。他紧盯着墙那边的举动,他本想再挑衅两句,可是自己靠的太近,终究没张嘴。蔡老大在原地举着那颗人头转了两圈,估摸着墙那边的人都看清了,就一提缰绳,马头一偏,他狠狠夹了下马腹,原路跑了回来。
“爷!一会儿我打头阵吧!”蔡老大回到闫武义身边,勒住了马。
“马上都来了。”闫武义看都没看他,轻描淡写道:“哪需要你打头阵。”
蔡老大不觉脸一红。
他明白闫武义看出他刚才的怕了。
蔡老大把马回转过来,这才注意到,十八魁的人带着拳民在搬路障。
他看了眼闫武义。
闫武义点了下头。
“哔~哔哔,哔哔”蔡老大用洋哨吹了个长音,两个短音。
前排的勇丁听到哨音单腿跪了下去,把枪拄在了地上。
对面的人群从缺口涌了出来,像冲垮了堤坝的水。
闫武义拔出了腰刀。
蔡老大嘴里衔着洋哨,眼睛盯在闫武义的刀上。
一团烟尘散去后,对面那些刚还淹没其中的人却没继续裹着这团尘土冲过来,而是在缺口外散开,停下了脚。
闫武义坐在马背上远远地看着。
相对这两百来号新勇,单从人数而言,的确让他们紧张。
有一些勇丁身子跟虫咬了般在挪来挪去,有几个勇丁情不自禁的偷偷望了望闫武义。
闫武义瞥了眼这些勇丁,喝到:“慌啥?!一些心二情怯的乌合之众!何况手里拿的不过耒耜一类!人多几个而已,有啥好怕!”
两排勇丁变得安静了些。
远处一条汉子拿手里的红色三角旗反复挥了几次,墙里面一阵鼓声,站在墙外的人群便像冲破栅栏,发了疯的牛群裹着大团尘土朝勇丁这边冲过来。
大概离勇丁们百把米的样子,闫武义把腰刀举了起来。
“第一排,预备!”蔡老大骑着马在勇丁的身后来回逡巡。
他胯下的马也兴奋起来,不停的扬蹄。
第一排的勇丁打开枪栓,把子弹推进了枪膛,闭上了枪栓。
那些拳民冲得很快。
“傻逼!”闫武义轻声骂了句。
“砰!”
勇丁里有人的枪先响了。
“娘的屄!”蔡老大把马放过去,对着那个勇丁兜头就是一鞭子。仿佛要把自己刚才的表现随这一鞭子都甩出去。
闫武义手里的刀往下划出一道弧线。
“放!”蔡老大望了他一眼,暴喝道。
“砰~砰砰~砰~”
百多支枪瞬间把膛里的子弹倾泻了出去。
对面冲过来的人应声倒了一片。
只放了一排枪!没死的一下子就被施了定身法般愣住了。勇丁们也被自己手里洋枪的威力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宁静,仿佛时间也被点了穴。
“哦!~嚯!”初上战场前的惶恐被第一次杀人后的快感冲得无影无踪。勇丁的阵地沸腾了,勇丁们爆发出狂喜的欢呼。
“还敢站那儿!”一个勇丁大喊道:“再给这些王八一排枪子儿!”
“砰!”他说完就推弹入膛,放了一枪。
“哪个?!”闫武义愤怒道,“记他二十鞭子!”
勇丁们的狂热被闫武义这瓢冷水浇得没了火。
对面的墙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给那些冲到一半被定住了的人们解了法术,那些人一声哄,全都往回跑了。
矮墙间的缺口重新被树枝和门板堆叠起来。
闫武义下了马。
弁兵给他拿来了水,他喝了一口。
“爷,天这么热,要不我们一鼓作气攻进去吧?”蔡老大过来问到。
“好主意。”闫武义一边嘴角轻扬了一下,用挑衅的口气道:“就这两百来号雏儿,恁是说跟他们近身吗?”
蔡老大没敢出声。
“等着。”闫武义望着对面,“这算不得真打仗,那些也不是真的贼人。都是些庄稼汉,别总想着赶尽杀绝。”
“标下明白了。”蔡老大没了气焰,唯唯道。
申时才过,闫武义也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弁兵摇了摇他——对面一个人翻过矮墙走了出来。
闫武义一挣,打起精神来。他抹了把汗,起身拿望远镜看了过去。
“像是闫书勤。像是······”他眼睛凑在目镜前,嘴里喃喃的念。他转脸道:“去!把甑五子叫来!”
“四年没见······”
“爷,甑五子给您叫来了。”
闫武义看了眼站他身侧的甑五子,把望远镜递给他,道:“看看,是谁?”
“回将爷的话,”甑五子昨晚上挨了那一大嘴巴,几道指痕还清晰的印在脸上。这或许是他今天见到闫武义还不由得犯怵的原因。只要闫武义稍有动作,他就控制不住的往后一闪。
“行了,行了!”闫武义瞧出来了,“不就打了个嘴巴嘛!看看!那是谁?”
他又把望远镜一递。
“不用拿那个俺也知道,”甑五子瞧着远处站在矮墙前的人影,“那就是闫书勤。”
“真是他!”
“老蔡!”闫武义喊道。
“爷!”
“恁够不够胆子?”
蔡老大一时摸不准闫武义想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道:“全听爷的吩咐,标下去做就是了。”
“恁过去看看,他想干啥。”闫武义指了指站在远处的闫书勤。
蔡老大舒了口气。
只要不要他过那堵墙,他倒不怎么担心。
“嗻!”蔡老大转身吩咐勇丁给马上了鞍子,自己抓着缰绳一揪马鬃,跳了上去,脚后跟一磕,一溜烟去了。
一锅烟还没吸完,蔡老大回来了。
“怎么?”
“他想跟你老说话。”
“哦?没说别的?”闫武义吧嗒吧嗒把烟锅里的烟吸得冒出一大团蓝灰色的浓烟,“恁瞅着他是想降还是想再战?”
“他的人刚才不是没吃到苦头!还拿什么再战呢!”蔡老大一脸不屑,“标下以为,既然想跟爷说话,降的意思总该是多些。”
闫武义点点头,又抽了两口,把烟锅在旁边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上磕了磕,装进了怀里。
“恁管好他们。俺去看看。”
弁兵把他的马牵了过来。
“爷,带几个人吧,”蔡老大抓着他的辔头,“这些个贼匪,还是小心些好。”
“笑话!”闫武义一拢缰绳,喝道:“有事恁吹哨!撒开!”
马跑出十来步后,闫武义松了松缰绳,马晃了晃头颈,脚慢了下来,闫武义控着缰缓步朝闫书勤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