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翁,就如此见弃么?”闫武义走后,夏元楷忍了半天没忍住,试探着问道。
“怎么?难道还要留饭不成?”洪用舟一脸严霜未去。
“唉!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因小过弃良将,岂不是厌蚌弃珠吗?”
“什么?厌蚌弃珠?”洪用舟眉梢一挑,怒道:“老夏!你真是糊涂!我大清连个东洋日本都打不过,如今十余国洋兵麇集天津,这样下去是个什么结果你猜不到吗?袁抚冒抗旨的风险一意痛剿山东拳匪,识见可谓高远。难道袁抚和我都是无情嗜杀之辈吗?为官不判风向,安得借势青云,又焉能立足悬崖?耒耜鹑衣之徒!”洪用舟冷笑道:“这些个拳匪莠民,若不是裕寿山(裕禄,时任直隶总督,义和团的支持者。1900年联军由天津向北京进犯时,在杨村自杀。)这些昏聩颟顸的蠢猪添柴助焰,何至两宫又要西狩?再说,拳匪中倘真有一二陈涉、吴广那样的真英雄,又何至今日?势头不对就想自首换命!笑话!我本以为闫武义明白剿杀之意,才不吝甘言厚禄,予以重用。岂知这个混蛋竟然背着我卖人情、做好人!置我于何地?!这个头开了,以后还得了?!告诉你,”洪用舟那张瘦脸仍是阴着,“能为我所用,砾石亦为珠玑;不为我所用,珠玑与砾石何异?”
“东翁打算用姓蔡的替代老闫,可那个姓蔡的······”
“哈哈哈~”洪用舟突然笑起来,“老夏,你帮我打理刑名、文书差不多十年了,我竟然没发现你一迂至此!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这个姓蔡的当年得的是小闫的恩惠才有这口饭吃,如今却拿着封莫须有的信来出首他。”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用得他?!”夏元楷道。
“你只知道他是个小人。然而岂不闻‘小人怀惠’?”洪用舟对自己用人手段向来颇为自得,一说到这样的话题,他说话间总会流露出一副书院山长讲学的派头。刚才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不错,我也承认小闫颇有些君子之风,可是君子向来总有自己的主张,不肯器使,所谓‘君子不器’。这就是君子最招人讨厌的地方;小人就不一样,只要有好处摆在那里,他不问曲直对错,也心无愧疚。使用这样的人,也无需心存愧疚。我岂不知,姓蔡的有些小聪明,然究极不过一粗鄙愚夫而已。饵以小利,却比小闫好用得多。再跟你说句实在话,小闫的本事,在我这里提领这区区一二百勇丁,不是我扫自己的面子,的确是屈才。小庙里面装个大菩萨,庙主别扭,菩萨也难受。依我看,他就是当个总兵,也绝无问题。可他偏偏又身后无人。这叫作什么?这就叫‘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武人还存有怜悯心,哼哼,别说是他,当年那个洋将戈登又如何(戈登,英国军人。帮助李鸿章剿杀太平军。攻打苏州时参与与纳王郜云官的谈判,以军官荣誉担保郜云官等投降后保命得官。拿下苏州后,李鸿章背誓,将郜云官等八个太平天国封王及其部下全部杀害。戈登气得提着枪找李鸿章拼命。然终究无可奈何。戈登在当时中国官场的口碑相当好,后死于北非喀土穆。)?说得白些,这就是命。”
“唉!”夏元楷垂头一叹,他经历的一切都能证实洪用舟所言不假。他不再作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听上去真是豪气干云,曾经使他热望,而现实终于把他磨成了一名庸碌狡黠的胥吏。洪用舟刚说的这番话,是浇冷他血温的最后一瓢冷水,足以让他自己那点仅存的,偶尔还会闪现一下的期望和理想继续冻结在严冰之下。
“大人,”夏元楷拿帕子在额上抹了抹,对洪用舟的称呼也改了,“大人向来高瞻远瞩······夏某随侍以来,早有见识······”
“你想说什么?”洪用舟敏感的感觉到夏元楷对自己称呼的变化,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铺叙。
“可这件事,真的,说破天不过是些受了煽惑,不成气候的无知小民······额······”
“不成气候”,洪用舟自然听得出夏元楷这个话的意思。
“你直接了当些。”
“在下以为,循例惩办几个首恶······闫书勤既然愿意出首受罚,以在下拙见,似非以自首求活路。其余那些,可都是咱东昌府治下之民,天津、北京所杀拳民必不在少数,三亭山东起码占了一亭。山东连年遭灾,地方凋敝成这个样子,这么多青壮,何必让他们白白去死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气虚得厉害,似乎没法往下说了。
“哼哼,”洪用舟鼻子里哼笑了两声,继而少见的狂笑道:“笑话!难道你还指望这些人回去能再老老实实务农吗?之前未加痛剿时,他们可有悔过之心?刁民唯惧严刑峻法。我原本对毓贤当年在曹州府的做法颇为不直,如今看来,也未必不对。我告诉你,没了这些不安本分的莠民,地方才能清静!我再问你,你我这个知府吃的是谁的禄米?都似你和小闫这般做为民请命的好人,谁来替君父分忧?不对这些拳民痛加剿杀,国破在即,何以堵洋人之口,抒君父之忧?你不要拐着弯替闫武义说话,也不必给我看你的慈悲心了。”
洪用舟是杀心已定。
他产生出一种想法,可还有些犹豫。
他不愿见着屠杀的场面,或者说洪用舟杀人时他不愿在场。讲起来,那都是些乡亲,如何看得下!他想就此辞幕,可十来年的感情,让夏元楷一下张不了这个口。
夏元楷的心像在风里晃荡摇摆,还没从枝上跌落的枯叶。
他心里陡然一冷,一个寒颤没发出来,却觉着自己踩着的地面下似乎有一个巨大、深邃,完全黑暗且吸力强劲的深渊,里面有一条巨龙,把这么多年圣贤的教导连同他整个人的精气从他脚底下吸水般吸了去,快得他拦都拦不住。夏元楷现在觉得自己双手和双脚变得软绵绵的,撑不起自己来。
他勉强掏出帕子又沁了沁额汗,两手落在膝上不知是想用两只手控住发抖的双腿,还是想借着摁压的那点力控制住在微微颤抖的两臂。
“东翁,那接不接受闫书勤投降?”夏元楷有些挣扎。
“投降?我的意思不明白吗?”洪用舟表现出一种石头般的状态:“我不是骆秉章。闫书勤与官府为难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让他做石达开,我既不受降也不剐他。不过他和他那些拳匪的脑袋我是一定要的。他和他的人只有两条路:或阵斩,或被俘受刑。”
夏元楷勉力站起身,他暗里咬了咬牙。奇怪的是,这一站身上竟轻快了些,他凝视了一会儿洪用舟,一揖到底道:“如此,大人,在下不敢随侍。”
夏元楷说完,也不等洪用舟说话,便径自去了。
闫武义睁开眼时,惊讶的看到了自己女人的脸。
他记得自己是睡在城门洞里的。
“咋······”他想说话,可刚发出声嗓子里就跟有把刀子在剌,头也疼的像要炸开。
他一皱眉。
绿枝用勺把儿往他嘴缝里不断滴了些水。
闫武义嘴里觉出些甜丝丝的滋味。
“行了,再睡一觉就没事了。”绿枝放下碗,给闫武义额换了块凉水浸过的巾子敷了敷,然后拿了把蒲扇在他身边缓缓的扇。
头痛折磨着闫武义,可他的眼皮子又重得抬不起。煎熬得他像条被拖上岸的鱼,猛翻了个身,他把身子蜷成一团,昏昏沉沉睡了去。
他自己也搞不清过了多久,分不清是醒着了还是在做梦,抑或是没点灯。
四下里黑黢黢的。他心里在猜测自己在哪儿的时候,眼前突然闪现出几个人影,他着忙想看看是谁的时候,那几个男男女女的影子倏的又不见了。
一个人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定睛看了看。
“啊!军门!真是恁?真的是恁!恁没死?!”闫武义眼泪一涌而出,噗通跪了下去,连连把脑袋砸向地面,“俺的爷!标下,可想煞标下!”
杨寿山对他微笑,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没老。
他想抱住杨寿山的腿,可啥也没抱着。
闫武义又给他磕头。
等他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开阔,远处红墙黄瓦,人也看的清晰了。闫武义正觉着自己似曾见过却寻思不出是啥地方时,他满心疑惑着站起身,看见走近的却是洪用舟!他刚想行参见礼,可是洪用舟理都没理他,就像二人从来没见过,全不相识。他顶子上的红珊瑚显得特别红,特别鲜艳。他恭恭敬敬在跟一个一身黄的年轻人说话······
啊!换红顶子了!闫武义脑子转不过来,这么快?昨天见着的时候还是青金石呢!
他没多想,眼睛继续搜寻刚还在的杨寿山。
“军门!军门!”他四下里没见着,便只顾喊。
“啪!”他冷不丁被人打了一巴掌。
他瞪眼一看,是个戴绒球盔头,没须子的半百老头。
闫武义正要发火,那老头用一副公鸭嗓子先呵斥道:“不长眼的畜生竟敢犯驾!敢在殿前喧哗!”
犯驾?殿前?闫武义捂着被打痛的脸,寻思了半天,啊!皇上!他差点叫出声来!可自己咋会见到皇上!俺是在北京城?!俺咋会来北京城?!
公公!哦!是个公公!
义和拳!
闫书勤在皇帝身后走了过去,鄙夷的望了他一眼。
闫书勤!咋闫书勤也在?!
怎么?他有些糊涂了。
他大着胆地多看了两眼,可不!穿的是龙袍!不是皇上还能是谁!
到底哪个得了势?!他们咋都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咋都不认识自己了?
“大胆的畜生!还不跪下!”又是那副公鸭嗓子!
咋?咋只对俺呼来喝去?闫武义很不忿,可他两条腿听到呼喝便下意识往要弯。
可是见鬼!两个膝盖这会儿跟有两根树枝在里面撑住了似的,两条腿就是弯不下去,急得他汗一下就出来了······
“俺!俺!”他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谁的胳臂······“不,不······”
“撒手、撒手!俺骨头都捏碎了!”这声音他听着真熟悉,是谁?是谁······
“欸!”还是那个声音,同时觉得胳膊下面的嫩肉一阵同样熟悉的疼。
闫武义猛地睁开眼。
油灯的微光下,绿枝气吁吁的坐在一旁。
“俺咋了?”
“咋了!”绿枝拧了把面巾递给他,“瞧恁这一头汗!开城门的见恁睡在城门洞,叫也叫不起,是守门的把总老爷带着几个弟兄把恁抬回来的!”绿枝脸上带着些嗔笑,一双眼睛只在男人脸上,帮他把那一头豆子汗拿面巾沾了。
“俺这脑袋!”闫武义道,“跟压在大石头下似的。”
她把面巾往一旁一放,一只手伸进男人后背,“脱了吧。都湿透了。”绿枝从柜里寻出身干爽衣裤,回来把男人托起来,帮他身上汗水浸湿的衣裤都褪了,“发身汗这就没事了。恁把它换了,俺去让申妈烧锅水,恁泡个澡。”
“俺饿。有吃的吗?”
绿枝看了看天色,“恁先把桌上的绿豆汤喝了。俺去弄。”
闫武义坐起身,他抱着脑袋团成了一团靠墙坐了会儿。
绿枝出去张罗去了,闫武义蹭下炕,把桌上汤碗里的绿豆汤舀了一口。他平日里是不爱喝这些甜不滋儿的东西的,今天却觉得这清甜清甜的落进肚里后哪哪都觉着合适,竟喝了个精光。
不过也就刚喝完,一阵苦涩就把刚才那点甜滋味全淹杀了。
从柳林出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洪用舟对他的态度和方式,让他完全没想到,既措手不及,又让他羞愤,更招架不住。这种羞辱让他无法释怀却无可奈何。他肚子里现在就像山脚下的水洼,无形又快速攒积出一汪苦水,也许是他自尊心还没有完全被淹没,才没冲溃而出。
闫武义心里头正翻江倒海的胡思乱想,门“吱”的一声开了,“临时做怕饿死了恁,”绿枝两手端着个海碗,脚一勾把门带关了,“再晚一脚去,俺就没别的辙了。”她进屋把海湾往闫武义靠着的桌子上一放,把筷子给他摆好了,道:“四碗给恁凑成一碗,吃完了洗澡!”她自己在闫武义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拿了把扇子摇起来。
闫武义身体里的血陡然翻滚起来。
他贪恋这个女人,他喜欢那种在她身上倾尽了自己全部力量的感觉。
他顾不得饿,只想一把把眼前这个女人揽到怀里。
绿枝似乎先看透了他的心思,把蒲扇在桌边轻轻叩了叩,嗔笑道:“吃饭!”
第一粒馄饨还没完全落入闫武义的喉咙,就把他的饿肠子全翻出来了。
他连着往嘴里扒拉了几个,干脆把筷子往旁边一扣,两只手扶着那只大海碗的两边,把碗一倾,嘴巴往上一凑,从左边到右边,又从右边往左边,穿梭般往嘴里吸溜。
要不是还有点烫嘴,他准能喝大碗酒一般把碗举起来往嘴里一倒。
绿枝爱看她男人这副动物般的吃相,似乎这副吃相也唤醒了她动物的欲望。
不过她毕竟不是全无自控力的牲口。
“昨晚上夏老爷来过。”眼见得男人吃的差不多了,绿枝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夏老夫子?他咋来了?”闫武义放下碗。
“他想来看看恁。看恁在发痧,回去了。”
“夏老夫子应该和洪大人在一起的,咋回来了?”
“他辞了差事。”绿枝把面巾递给他,道:“说恁好些了再过来。”
“这么的,恁知道俺也丢了差事?”
“俺知不道恁老爷们的事。俺就那么傻,自己爷们遭了屈还一点瞧不出来!”绿枝一笑,站起身,“好了。两肩不挑,不正好落个松快么?俺去拿澡盆。”
等申妈抱着睡熟的儿子出去了,闫武义剥光了身上的衣服,一脚伸进澡盆里,才沾着水,又赶紧缩了回去。
“大热天放这么热的水!”
“忍一下,过会儿就好了!”绿枝抽了张小凳,“快点!”
闫武义又把那只脚伸到水里,皱眉啅嘴的扭捏了半天才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去。
绿枝用面巾蘸着水往他身上抹,闫武义渐渐适应了水温,身体也放松了,坐进了澡盆。
水温很快让他满头大汗,之前感觉压在脑门上的那块大石头给挪走了。他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也不再觉得水烫,头靠在木盆的沿上,一身软塌塌的。
闫武义觉得自己像张放久了的冷馍落进了热汤里,一下子松软了,他嘴唇翕动了一下。
绿枝把他的辫发散了,拿梳子把他的头发梳过后篦了几遍,拿了块干爽的布把他的头发包了起来,把布打了个结,“恁先泡着。俺再去烧些热水来。一会儿好好给恁搓搓泥。”
闫武义闭着眼,没说话。由着女人提着桶掀帘子去了。
闫武义的情绪好了很多。
他很享受现在的水温,不再去想洪用舟和闫书勤。
他有当官的愿望。
在大清国,没有谁不想捧朝廷的饭碗。
只要捧朝廷这只饭碗的,没有不想这只碗更大些的。
但总的来说,闫武义官瘾不是很大。
杨寿山活着的时候也是他活得最快活的时候。他没为记功、升迁操过心、劳过神。第一回得个素金顶子还挺兴奋,把它当回事,睡半路还要睁开眼瞧它两眼。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朝廷拿来哄他们拼性命的把戏。得不到实缺什么用也没有。那身衣服如今连乡下亲戚都哄不了,更不用说官场。没人会把只有虚衔的武官放在眼里。除了望正朔、公见要求穿戴,他那顶水晶顶子的帽子就一直躺在帽匣子里。
“武人贱如狗。”闫武义这回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他想起刚给东昌府当差时洪用舟画的饼,自己后来虽没全当真,总还抱着些希望。不然何至受这样的羞辱!
他脑子里东一下西一下,像脚尖在随意盘玩脚下的石子儿。
水温的突然增高让他醒过神来。
绿枝挽着袖子,正拿着葫芦瓢把热水添进澡盆里。
“咋,恁见过皇上了?”绿枝给澡盆里添了两瓢水,从水里捞起巾子拧干了,拍了拍男人的后肩,“坐起来!”
“啥?皇上?”闫武义一愣,自己又好像有那么点印象,“俺说梦话了?”
“还以为封爷了个提督做呢!俺也能沾沾光!”绿枝“噗哧”一笑,道:“却是梦话!”
“都望五的人了,”闫武义其实有些尴尬,不过他在绿枝面前一直都还坦然。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之前,他对“家”是没啥感受,更谈不上眷念。这些年下来,只要不在家,他都会情不自禁的记挂、担心,直到见到人了,他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带着些自嘲的笑说道:“才明白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之前俺一直以为在洪用舟跟前说话还能有几分响,能有几分薄面,嘿嘿,嘿嘿嘿,这下想起来,真是不知自己的斤两。”他头一低,用手掌在水面击打了一下,“唉!以俺这糊涂脑子,兴许没当上官也是个福份吧。”
“到底啥事儿被辞了差事?”
“老夏没跟恁说?”
“他啥也没说。”
闫武义把放了一拨拳民和战场见闫书勤的事大致告诉了女人。
绿枝把手裹在巾子里用劲在他脊背上上下地搓,把闫武义背上的垢搓成个黑色的泥条笑着伸到闫武义眼前:“老天!爷这话说出来才不糊涂。这话说的通透。俺虽然也不喜欢那些练拳闹事的,可到底是千多条人命!依俺看,爷这是积了阴德。恁是个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的人,如何去那泥巴里打得滚!恁想得明白,那口饭要吃的这般憋屈,不吃也罢!”
闫武义从巾子上捏起泥条凑近看了看,又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嘿嘿一笑,把泥垢扔在了澡盆里,捉住了女人的手亲了亲,道:“怕是猪都干净些!”说着话就把女人往自己身上拽。
“别乱动!”绿枝一只手死死撑住了男人的后背,“俺不在猪滚过的泥水里跟猪打滚!”
闫武义身子一让,猛一用力,女人那里经得住他这一拽,半个身子直接就跌进了澡盆。
“恁!门······讨厌······”
她话没说全,嘴巴已经被堵上了,身子也软了,人整个儿落进了盆里。
“恁看!弄了一地的水!”水都快彻底凉了,女人从澡盆里爬出来,边挽发边埋怨,“门都没关,申妈撞见咋办!”
“怕啥!”闫武义一脸满足后的傻笑,“老娘们儿了,啥没见过!”
闫武义离开的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大早洪用舟就带着柳林的王团长和他的柳林勇丁与蔡老大的东昌府勇丁汇合了。
“趁凉快,”洪用舟坐在专门给他预备的太师椅上,对蔡老大和王秉忠吩咐道:“就开始吧!本府只提醒二位一句,除恶务尽。不得放走一个!”
蔡老大和王秉忠领命去了。
霎时间柳林勇的螺号声和东昌勇的洋哨声漫天价响成一片,鸟儿迷迷瞪瞪的被吓得从藏身的田里、草丛里、树上乱窜了出来。
对面十八魁的地方很快就亮起许多的火把,远远的看,闪闪耀耀的,就像日出前不甘心退场的星星。
东昌勇们在蔡老大的吆喝下走在前面。
后面是手持刀矛的柳林勇。
蔡老大和王秉忠都想着在知府大人眼前显些本事。
他俩各自骑着马,手里挥着腰刀,在展开了的队伍前后来来回回的吆喝、斥骂。驱赶着勇丁们前进。
东昌勇今天早上的兴头明显不如头天。
蔡老大把杀死的十八魁那个小崽子身上的信交到洪用舟手里,害得闫武义丢了差使的事昨晚就在营里传开了。
这批东昌勇都是几年来闫武义一个一个挑出来的。要不是身后洪用舟在看着,还有柳林勇拿着刀矛跟着,今天蔡老大能不能指挥得动他们都还是个问题。
蔡老大耳朵不聋,也听得到些议论。不过他不是山东人,听不大明白这些土话。即便他全听得明白,他现在也全不在乎。
他今天只要做一件事——让坐在那里的洪大人看到蔡某人既愿效犬马之劳,也是能够为大人效犬马之劳的。
“怎么!脚让早饭的汤泡软了?”他盘着马,掏出原本是闫武义佩戴的那把转轮手枪往天上打了一枪,“老子可把话说在头里,今天哪个狗娘养的要是不卖力,给老子整活、上眼药,老子认得他,手里的家伙可不认得他!大人说了,除恶务尽!打赢了喝酒吃肉,大人的赏赐老子一个子也不扣你们的!都给老子放聪明点!”
“肏他的娘!”等蔡老大的马过去,一个勇丁轻声往地上啐了口痰,“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认得恁!”
“等下老子先给他杂种一枪!”
“别说了,他过来了!”
勇丁们赶紧闭了嘴,端着枪往前走。
“还要往前走多远?”一个勇丁道,“娘的,俺可没杀过人!”“昨天你不杀得挺来劲的吗?没杀过人!狗日的!”
“俺是说用刀!”那人涨红了脸,“恁哪个面对面杀过人?”
“废什么话!”蔡老大不知啥时候到了这几个勇丁的身后,用鞭子在他们头顶打了个响鞭,“快走!见上面你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离十八魁的人大概还有个三四十米,蔡老大的哨子吹了个长声,东昌勇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让那些从未刀枪相对,肉搏过的东昌勇松了口气,停下了脚。两翼的柳林团也跟着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蔡老大的哨子又急吹了两声。
“肏他的娘!”勇丁们骂道,可也只好端着枪继续往前走。
天还只是透着点亮的深蓝色,对面十八魁的人影眼见得就全乎了,勇丁们心里一阵阵的打鼓。
突然,十八魁的人把手里的松明火把一下子全朝勇丁们扔过来,几个早就憋不住劲要跑的东昌勇见着那些流星般的火把带着淡烟还在天上飞的时候,以为十八魁的人会跟着掷出的火把冲上来,转身就跑,马上就被蔡老大的转轮枪放到一个,另两个被后面王秉忠亲率的大刀队直接砍死了。
这就把东昌勇和两侧柳林团的团勇震住了,那声枪响后队伍里一点声都没有了,那短暂、极安静的一瞬连蛐蛐儿的鸣叫都显出一种疑惑的犹豫。
“冲!”蔡老大下了马,把马顺手拴在一棵小树上,哨子在他嘴里吹了两个急声,“都给老子上!”
他自己提着腰刀,挥喝勇丁们往前冲。
奇怪的是,十八魁的那些拳民不但没跟着火把冲上来跟勇丁们近身拼命,反而在掷出火把后翻过矮墙,躲到了墙的那一边。
勇丁们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队伍里突然有人发狂般歇斯底里喊了声“啊!”随着这声喊,有几个勇丁先冲出了阵,其余的一看,也跟着冲了。
蔡老大和王秉忠提着刀跟了上去。
蔡老大叫了些勇丁捡起地上的还未熄灭的火把,把这些火把又投到树枝、门板搭起的路障上。显然闫书勤和十八魁的人事先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这么多火落在路障上,很快就引着了里面的干枝,火焰一下就窜上了天。
墙外边的东昌勇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冲天的火光吸引的时候,挨到墙边便往里面放枪。马上就有人倒了下去,刚才还在看火的那些人一下回过神来,见勇丁们已经靠墙了,柳林团的人聚在路障前用能到手的一切在扒拉火堆,眼看着就能冲进来。
那些人在战斗前仅有的斗志迅速湮灭了,人们像失了领头的牲口,乱窜起来。
过火被烧透了的树枝被扒开,柳林团的刀矛手也不管地上那些散落的,还在燃烧的物事,一拥而入,逢人就砍,是人就刺。
十八魁原先的阵地马上就淹没在最恶毒的咒骂,喊杀和惨叫搅成一团的浑汤里。
对手算不上对手。
勇丁们尝到压倒性带来的甜头后,起先的畏惧早就被嗜血的快感替代。但他们并没杀到忘了计较利害——东昌勇和柳林团在这方面都是“柿子捡软的捏”的忠实信徒——先尽那些手里家伙什不咋样的拳民杀了一通,边抹汗边看着腰刀、号褂上变得粘稠发乌的血渍,个个都觉着自己是为朝廷出了大力的英雄。
太阳的囫囵脸开始变白时,这场战斗,不如说是屠杀,接近了尾声。
洪用舟见局势完全在握,在方巡捕等一众簇拥下,坐着轿把自己的位置一直挪到了东昌勇和柳林团的屁股后面。
等方巡捕和下人们给他放好椅子,张好罗伞,他把自己的瘦屁股落到椅子上,蔡老大一身跟刚从水里拎出来一般一路擦汗一路跑过来,露出一脸讨功的喜庆向洪用舟报告,十八魁仅仅剩下闫书勤和他的几个弟兄被围在里面,其余的拳匪已差不多肃清。
“何谓差不多肃清?”洪用舟一捋须子,望向蔡老大的眼光里带着一缕明显的峻意。
蔡老大被那眼光逼得不自禁一低头,道:“标下还未来得及计数,不过标下可以保证,所围拳匪或擒或斩,绝无漏网。”
“嗯。”洪用舟这才既缓又微的点了点头,那样子仿佛是他被迫极其勉强的接受了一个不称心的结果,“闫书勤呢?”
“标下把他和他的几个弟兄围定在关帝庙了。就是给他们全都插上翅膀,今天也休想飞出去!”蔡老大卖乖道:“生死全凭大人号令。”
“关帝庙,嗯,好,好!以庙始,以庙终。有意思!”洪用舟脸上这才露出些笑容,道:“蔡帮办才堪器使。今天自然要记你首功。不过,你记住,这些首恶本大人全要活的!”
洪用舟的笑脸和一句“才堪器使”让一直在偷摸着揣测洪用舟言辞、脸色的蔡老大心里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嗻,嗻。标下明白。”莫说洪大人要几个活人,他蔡老大现在一句“誓死效忠”都到了嘴巴边上了,只是他蔡老大也知道,这个马屁还不是时候罢了。
“哥,”兆华从庙外头跑进来,“东昌勇的一个当官的要见您。”
“这个姓闫的!”闫书勤怒道,“如今见面还有啥意思!”
“不是那个姓闫的,是另一个。”
“哦?!”闫书勤跳下凳子,道:“俺去看看!”
“哥!还去看个啥!小心人暗算恁!”兆风站起身。
“都这个份上了,”闫书勤嗤的一笑,“老子还会怕人暗算!恁都在这里等着!”
闫书勤提着他的环耳大刀就出了庙门。
离庙门十来步远站着一名军官。
闫书勤朝他走了过去。
“来的是什么人?”蔡老大喝道。
“恁想见谁?”闫书勤拄着刀,目光在蔡老大身上扫了一眼。
“你就是闫书勤?”蔡老大明白自己的诈唬没吓到人。
“有啥话恁说。”
“我们大人有好生之德······”
“昨天那位姓闫的长官呢?”闫书勤跟洪用舟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根本不等蔡老大那套顺口溜说整个了便打断了他。
一个刚赢得了胜利,眼下正主宰对手生杀的角色,这般不恭让蔡老大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那颗在洪用舟跟前千柔百媚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却脆弱得成了个摔地上的瓦罐,他的手紧紧摁在刀把上,脸上有些恼羞成怒。
“那是你该问的吗?”他似乎用尽了全力才忍受了一个随时都在打算让自己更有面子的人面子受到伤害时不可言状的尴尬的苦痛,“痛快点说吧,我们大人打算给你留条活命······”
“啥?”闫书勤挑衅的盯着蔡老大。
“只要你去大人跟前请罪······”
“哈哈,哈哈哈哈······”
“洪用舟这狗官好瞧不起人!”闫书勤又是一阵狂笑,“让恁这么个东西来诓俺!”
“你作死!”蔡老大手摸到腰间的转轮枪枪柄上。
“恁敢吗?”
“老子!”
闫书勤目光轻蔑的瞅着他,蔡老大终究没把话说下去。他明白,自己的卵子捏在了眼前这个粗汉子手上。他只要愿意,自己就只有叫疼的份。
“恁回吧。”闫书勤转过身,眼角瞥了下蔡老大,“叫恁大人别做梦了。”
庙门在闫书勤进去后重新合上了。
蔡家老大仿佛连点还手余地都没有的被人连打带踹了一顿,闫书勤对他蔑视的现实和没办好差在洪大人那里可能遇冷的揣测折磨着他。他看着庙门合上,终究没敢拔出枪给闫书勤背后来上一枪,解决这个王八蛋。
“啪!”
蔡老大脸上感觉被冰冷的什么东西砸着了。他下意识的一摸,是滴水。
他往天上一看,可不!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天上乌沉沉的,四下里却显出一种奇怪的白亮。
又一大滴雨砸在他脸上。
娘的屄!竟然下雨了!
旱了这么久,竟然在最该旱的时候下雨了!
他看见洪用舟的轿子在罗伞的掩映和扈从的簇拥下眼瞧着就到了。
蔡老大顾不得别的,赶紧单腿跪下迎接。
“怎么?”洪用舟下了轿,他也看了下天色,“不肯好了吗?”
“······是!”蔡老大对自己的能力范围没有理解力,尤其在面对上官的时候。他回答这个“是”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多磕头,多自责的准备。尽管他并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那就算了。”洪用舟淡淡的说了句。
“大人?”
“我说那就算了。”
“大人意思是······”蔡老大抬起头,仰望着洪用舟,他见洪用舟直看着那座关帝庙,忙道:“标下这就开始!”
他活了过来。
刚才那一阵,不过是鱼儿误跳上了岸,如今几番蹦跶又落到了水里!
蔡老大掏出哨子又“哔哔”的吹起来。
破旧的关帝庙那里经得住那么多人的冲击!几乎在勇丁们到达时就顺从的投了降。
庙里面很安静。
殿门虚掩着。
完全出乎冲进去的勇丁和蔡老大的意料。
雨点落得密集起来。
被雨点打起的尘土里散发出一股血腥味,不过这刺激不到刚杀得天昏地黑的勇丁。
蔡老大心里一凉,生怕闫书勤们在这里有暗道,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完蛋了。
他怒喝着,要勇丁们冲进殿里,棵勇丁们不吃他那一套,只小心的往殿门前靠,
终于,一个勇丁一脚踹在了门上,那扇门被踹得往里一倒,几个勇丁跟着就跳了进去。
“啊!”
殿里传出来一声叫唤,吓得殿外的人把枪又端起来。
“蔡爷!”
蔡老大听见是自己人叫他,拎着枪跨上殿前的踏跺,在门外探了下头,跨了进去。
“闫书勤在哪?”他踢了踢脚下的尸体,用刀尖将旁边一具扑着的尸体翻过来瞧了眼,“都抬外面去!”
勇丁们把殿里的尸体都抬到了外面,洪用舟也进了庙。
雨连半个时辰都没下够就收住了。
太阳重新现了身,白辣辣的比先前更烤人。
洪用舟掏出条帕子掩了口鼻踱到那十几具尸体跟前,每具都看了眼。
“大人,这个就是闫书勤。”蔡老大跟在他身后,从一个受伤勇丁手里拿过根枝条,在一具尸体上捅了捅。
洪用舟一脸憎色的点了点头。
那具尸体的上身跟被血糊了一般,脖颈上有一道乌紫色,很深的伤口。没有流干净的血还在从这个伤口往外渗。他的眼睛没全闭上,无所谓的望着它眼前的一切。
苍蝇、洪用舟、蔡老大、勇丁们,他曾经见过和没见过的,打过交道和没打过交道的,现在在那双变得空洞,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都完全一样。
离关帝庙几十步远一个独眼道人像狗一样趴在一丛芦苇里,他那只好眼看着庙里的尸体被一具具抬出来,这个场景肯定刺激到了他的神经,即便离着这么远,他仍然大气都不敢出,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水、鼻涕和口水在稀疏的胡髭上混到了一起。
他紧紧揪着一把芦苇,那把芦苇在他手里折断时发出的细响把他吓了一跳。
魏瞎子没再看,重新猫进了芦苇丛深处,在日头下煎熬着,等待黑夜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