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推荐序一 知人与写心

知人之难,自古而然,即使圣贤,也不免有所蔽惑,所以孔子有“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吕氏春秋》)的感叹,孟子提醒人们论世的重要性:“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题为诸葛亮所撰的《将苑》甚至给出了七条具体的方法:“夫知人之性,莫难察焉。美恶既殊,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诈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有尽力而不忠者。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四曰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彭洁明博士的这部书稿,主要的动机正在“知人”。她精心选择了中国历史中的九个人物,有帝王如项羽(从司马迁《史记》说)、曹丕、赵佶,有名相如诸葛亮,名僧如玄奘,高士如陶渊明,才士如蒲松龄,才女如李清照,美人如杨贵妃,构成一个有意义的言说系列。这些人物都非常知名,而且层次丰富,不少人在历史的长河中就有不同的评价,甚至至今仍有见仁见智的看法。因此,人们理所当然会对作者如何落笔深感兴趣,对了解作者自己的评价体系充满期待。书中提到,《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有着强烈的“知音情结”。这是一个在个人奋斗史上前后状况反差很大的人。早年,他深得知县费祎祉和学政施闰章的欣赏,曾经获得县、府、院三试的头名,自以为青云有路、指日可待,可是此后在科举的道路上奔波大半生,每次参加乡试都是铩羽而回,直到七十一岁才援例补岁贡生。有人说,蒲松龄反对科举制度,事实上,或许应该这样理解,蒲松龄确实揭露了科举制度的一些阴暗面,但从本心来说,他并不一定反对科举制度本身。他在不少篇幅中予以辛辣讽刺的都是考官,将其不学无术、颟顸平庸,形象地体现在小说细节中。所以,虽然他想起早年费、施诸公的知遇,自嘲后来科场不顺是因自己“驽钝不才”(《折狱》之“异史氏曰”),但在他的心里,肯定更多地还是觉得考官是有眼无珠、不识真才。从这个意义看,对考官的种种讽刺,正折射出他的“童年记忆”。蒲松龄期待知音,这本书中的其他人物当然也是如此,而这正是洁明想要做的事情。

对于书中所描写的人物,作者不仅关注其强烈的个体特征,而且也注意抉发其所代表的共性,这些共性,一定程度上就体现了洁明所希望努力挖掘的人性。曹丕和曹植的兄弟关系是千百年来人们耳熟能详的话题,围绕着《七步诗》,基本已经固化出兄弟相争相残的思维定势,不少人恐怕都有着曹丕无德无才、得志猖狂,曹植德才兼备、无辜受害的印象。洁明专辟一章,详谈曹丕,认为曹丕不仅政治上更为成熟,军事上更有才能,而且文学上的造诣也相当突出。这一对兄弟的较量,最终结局虽然原因复杂,但从性格上或行事方式上看,曹植以露才扬己败,曹丕以藏拙内敛胜。书中举了曹丕在曹操出征时,没有像曹植那样善祷善颂,而只是落泪不舍之事,以及曹操派曹丕和曹植兄弟出邺城公干,故意让门卫阻拦,曹丕即时返回,而曹植却以王命在身,杀掉门卫,破门而去之事。在曹操心中,两件事为曹丕分别获得了“诚”与“仁”的印象分。这可能是表演,似乎有“伪”的一面,但这种隐忍的功夫在历史上不乏其例,如隋炀帝杨广本有声色犬马之好,做皇子时,有一次其父文帝到了他的宅邸,见乐器之弦多有断绝,且其上覆满灰尘,以为他不畜声伎,心中甚喜。而道光帝衰病之时,曾召见皇四子奕詝和皇六子奕訢,询以家国之事,奕訢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奕詝则伏地流涕,但表孺慕之诚。二位皇子的面试结果,皇四子奕詝以“仁孝”胜出,成为后来的咸丰帝,而其做法和当年的曹丕简直一模一样。这些或者是权谋术、韬晦法,其实也是人性在某个方面的一种表露。至于曹丕对曹植的态度,自然说不上好,但洁明也指出,其实也算不上特别严苛,因为只是将他架空,让他远离政治舞台而已,毕竟在历史上,兄弟争嗣,失败者失去名誉、自由乃至生命的情形,并不鲜见。

由此也看出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的书写思路,即上下古今,纵横比较。在中国历史上,宋徽宗经常被认为是一个身份错置的人物,他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恐怕让他之前的两个风流皇帝唐玄宗和李后主也相形见绌,而他的崇饰游观、困竭民力也是很突出的特征。南宋以来,就有不少士大夫反省北宋灭亡之由,其间往往涉及徽宗的穷侈极欲。洁明写这个亡国之君,专门讨论了张淏的《艮岳记》。艮岳是秉承徽宗之意兴建的,占地约七百五十亩,妙拟自然山川,汇集奇花异石,深得文人雅趣,五年建成,规模浩大,但在靖康之难中,转眼间化成一片废墟。作者说,读《艮岳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清人孔尚任的剧作《桃花扇》中的名曲《哀江南》,所谓前有周大夫见故国倾覆、故宫禾黍,作《黍离》之歌,后有孔尚任感南明史事,作《哀江南》之曲,当然,中间还可以穿插很多其他的掌故,如杜甫的《哀江头》、姜夔的《扬州慢》等等。将上下几千年的历史融汇在一起,当然会引起不一般的感悟。

这个比较还包括对后世各种说法的评判。本书所选择的九个人物,大都在历史上被大量讨论过,不同意见,所在多有,有的甚至彼此对立,分歧甚大。洁明充分掌握了相关文献,通过细致梳理,首先展示了一段接受史,在此基础上予以分疏,可以给读者提供很多启发。比如对曹丕称帝,同时的蜀汉和东吴都予以痛斥,说他沐猴而冠,篡夺大位,但魏之后,从晋代以下,历宋齐梁陈,历史书写中就很少这样说了,因为这几个朝代的开国君主大都沿用了曹丕的戏码,往往通过“禅让”而登基,所以洁明指出,要对这样的问题寻找答案,对和错不一定特别重要,重要的是要明白回答者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沿着这个思路,还可以了解到,对于蜀汉和曹魏孰为正统,历史上也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哪怕是在同一个朝代,如宋代,北宋司马光在其《资治通鉴》就尊曹贬刘,认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因为北宋皇权取自后周,也是所谓“禅让”。而到了南宋,朱熹在《通鉴纲目》中则尊刘贬曹,这又和金人占领了北中国,南宋王朝与当年蜀汉及东晋情形相似有关。意大利史学家和哲学家克罗奇曾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命题,回看曹魏本身的历史及其接受史,我们可以对这个命题多几分理解。当然,谈到这个问题时,本书又并不局限于政治史,而是扩展到生活史和文学史等。比如陶渊明的诗风,在陶的地位真正形成的宋代,三个论者中,杨时认为是“冲澹深粹,出于自然”(《龟山先生语录》),苏轼认为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朱熹则强调“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朱子语类》)。而到了现代,朱光潜从陶诗中拈出“静穆”,鲁迅则针锋相对,指出其特点是“金刚怒目”。洁明介绍了诸家的看法后,指出所谓平淡和豪放、静穆和金刚怒目,其实不一定十分矛盾,更重要的是,后人对陶渊明的发现和欣赏,既是对他的作品、人生道路本身的赏识,实际上也是从不同侧面投射了自己的人格理想,体现的是书写者的主体性,这样,作者就能通过文献梳理和文本细读,抽丝剥茧地还原历史人物的行为逻辑,也让这些历史人物更为鲜活,更为立体。

说到主体性,不能不提到书中对李清照的论说。作者指出,李清照的作品具有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眼界和态度以及“超性别”特征,其经历也反映出不受传统伦理框限的心性和魄力,因此,认为李清照是男性占绝对优势的文学世界的“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的说法很有意思。若是看李的成就,正如明代大文豪杨慎在其《词品》中所说,“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所以洁明说,她已经超越了性别身份的限制。类似的看法,还可以举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言其(词)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词之正宗也。”宋征璧《论宋词》:“吾于宋词得七人焉:曰永叔,其词透逸;曰子瞻,其词放诞;曰少游,其词清华;曰子野,其词娟洁;曰方回,其词新鲜;曰小山,其词聪俊;曰易安,其词妍婉。”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在北宋,能够和李清照并列的,是这样一些词人:晏殊、欧阳修、晏几道、柳永、张先、苏轼、黄庭坚、周邦彦、秦观、贺铸等,说明至少在这些评论家的心目中,李清照算得上北宋(甚至也可以说是整个宋代)的大词人,而并不仅仅是具有性别特征的“女词人”。把她的词放在词史上看,至少有两点值得提出,一是在突破传统代言体的过程中,她和苏轼等人走在了同一条道路上,以词体书写自己的生活和情志;二是她的作品中体现出对其自少至长,一生感情生活的较为完整的记录,这是以前的词体文学创作中较为少见的。在宋词发展的过程中,能被本朝词人称为“体”的,大概只有“白乐天体”“花间体”“南唐体”“易安体”“稼轩体”“介庵(赵彦端)体”和“白石体”等不多的几个,李清照能够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说明她的成就在宋代已经很大程度上得到体认了。

洁明勤于写作,在其文字生涯中,她至少有两支笔。一支写学术论著,一支写大众阅读。在这本著作中,这两支笔有所交融,其中既有学术的严谨,又有故事的起伏、文笔的灵动。随着书中的娓娓叙说,读者不仅能够走进历史,对话古人,而且也能够沉思现实,反观自我。洁明说,面对这些历史人物,她能够触摸他们的温度,听到他们的声音,感知他们的心跳,因此,讲述这些古人的故事,就是讲述她自己的故事。读了洁明对这九个历史人物的解读,相信读者也一定会产生共鸣,进而喜欢这本著作。

张宏生

2023年3月5日 于香江片翠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