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再见，阿爸

久美成列

一

我想写些什么，但每次看着空白的文档，坐了很久也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从何开始。

杀青后回到家的那天，我走进后院，想躲开人群独自待会儿。我站在墙脚，抬头看到院子里的那几棵杨树。杨树上的几抹绿色在风中变换着形态，带来一丝惬意。我忽然觉得，这几棵杨树跟您好像，永恒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从不打扰别人。而当我们靠近，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能获得难以言说的安慰。

现在我坐在庭院里，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经幡，感觉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和您说点什么了。院子里还有很多椅子，如果您也在，就请坐会儿陪我聊聊天吧。毕竟您走的那天，只是留下了一个慈祥的微笑。

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和您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时间过去了好久，我听到后院里那些杨树的叶子一直沙沙地响着。很远的地方，公鸡也开始叫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您在比我小很多的年龄时就知道了孤独的滋味，又是怎么一个人坚强地走到现在。我在想，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为什么在可以歇一歇的时候还要为那么多人的生活奔波忙碌。我心中有了一些答案，但又感觉这些答案什么都说不明白。

我想起小时候您带着我在村庄里散步，您指着我们在路途中经过的每一个事物，教我它们的藏文应该怎么念。松树、柳树、杨树、石头、电线杆、摩托车、牛粪、羊粪蛋。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会儿，您又会指着这些我们刚刚看过的事物再教我一遍。那时候我就在想，您为什么一定要教我学会这些藏文。

我还想起有一次我们去看望村里的一位老人，从他们家出来的时候，那头原本被拴住的藏獒挣脱铁链朝我冲了过来。我慌了神。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挡在我面前朝那头藏獒用力挥了一下，那头藏獒便在您的面前停住了。等藏獒被那家主人带走后，您将手里的石头潇洒地扔在地上，转过身笑着调侃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今晚我不想跟您说一些伤感的话，我只想这样静静地说说我记忆中您的样子。但时间不多了，就像之前跟您的每次聊天一样，刚要说到一些心里话就会被其他事情打断。但那些心里话，我们彼此都知道是什么。

家人们已经醒来，我也要准备一下去送您最后一程。

其他的话，您以后再慢慢听我说吧。

儿子 久美成列

2023.6.27 凌晨

二

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一杯是给您的。

我专门挑了这个能看到布达拉宫的咖啡馆。如果您不着急，就在这喝完这杯咖啡吧。

看着眼前的布达拉宫，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有一次在机场过安检。那个工作人员粗鲁地将我的包从行李输送带上扔在我面前。我毫不客气地要求他轻拿轻放，他瞪着我让我再说一遍，我瞪着他重复了我的话。眼看我们要动起手来，您走过来制止了我，让我装好东西离开。离开安检的地方，您说我要收收我的脾气，否则以后会吃亏的。但有的时候，我用同样的话劝您，您却像一头野牦牛一样怎么也拦不住。

今天拉萨的太阳很毒，我抱着您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在大昭寺的正门前朝觉沃佛磕了三个头。

路上，我看到那些游客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在烈日底下拍照，我想您应该跟我一样也在偷偷笑吧。

我记得我问过您喜欢什么样的天气，您说您喜欢下雨天。我很疑惑，下雨要打伞，去哪都不方便，为什么会喜欢下雨天，大晴天多好。直到我去果洛，借宿在同学家里挖虫草，看到他的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在雨里把马拴好，回来笑着跟我说他也喜欢下雨天的时候，我好像才明白您的意思。

这段时间，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有时候我也想努力多说一些话，但就是说不出来。您走后的第八天，我从贵德回到剧组。我们在白居寺拍摄前，先去佛殿里为您点了酥油灯。从佛殿里出来后，一位叔叔说他为我难过，因为我没办法在您身边陪伴整整四十九天。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我想，您一定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身边剧组的伙伴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我的话只是越来越少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到山后了，最后一点光散落在布达拉宫的上空，很美吧。我的咖啡喝了一半了，您喝了多少？等咱们喝完这杯咖啡就回去吧。但我想喝得再慢一点，我只是想再跟您待一会儿，因为明天您就要顺着雅鲁藏布江去向远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您还会回来让我陪着您再喝一杯咖啡。下次您不要再找星巴克了，我们去好一点的咖啡馆。要不还是来这里吧，这里还能看到大昭寺的金顶。

我记得有一张照片，三岁的我戴着您的眼镜，在西藏的一座寺庙门口朝着镜头傻呵呵地笑着。您当时看着这张照片笑着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您用蓝色的腰带将我绑在背上，朝拜了西藏很多很多的寺院。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西藏。今天，我抱着您，祈祷，这不会是您最后一次回到这里。

天色已经暗了，我喝完这杯咖啡了。谢谢您，咱们走吧。

儿子 久美成列

2023.6.27 黄昏

三

我感觉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但今天是和您告别的日子，我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再写点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想在拉萨找个能静下心来的地方好难。我来了我们去年一起来过的廓尔喀旅店。

从庭院再往里走，有一间古朴的书房。几盏藏式的挂灯发着暖光，三根藏式木柱竖立在书房中央。

围绕在柱子旁边的就是几个木质书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藏文书籍。

记不太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您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这个地方的装修风格。然后指着某个细节对我说，以后咱家也可以借鉴一下。我记得以前装修房子，您和母亲从不跟我商量。但每次我都会有些不满意的地方。直到上了大学，您才把设计的权力分给我。虽然我说你们总算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我也明白是因为您太忙顾不上了。过程中，我会跟母亲争论，最后又跟您争论。有时候甚至会吵起来。但等完成，你们笑眯眯的表情又会让我得意忘形。您总是笑着摇摇头，轻声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忘了是谁把我培养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以后，这句话只有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了。

刚才突然下起了雨，雨声很大，但没一会儿就停了。空气中有了一些树木和泥土的清香，就像今天早晨我陪着您转布达拉宫的时候闻到的一样。

我记得刚考上电影学院的时候，我和您去见了一位前辈。他对我说有些事情别人能帮到你，但有些事情只能是孤身一人，那些要翻过去的坎没有人能替你。我当时看到您表情严肃，没有说什么。

应该是在隐隐为我担心吧。

这段时间，有很多很多人关心我。我很感动。我们会互相拍拍肩膀，紧紧拥抱。我只是感叹，您身边围绕着的怎么都是这么好的人。

以后的路，会有很多人和我并肩同行。我会像第一次跟您上山煨桑一样，累了就看看远处宽广的河流，从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房舍里分辨出家的位置，再边走边笑着爬上山顶。在那里，我们将高声呼喊您的名字，伴随着无数的风马旗飘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用再担心我了，好好静下心来喝杯酥油茶吧。

再见，阿爸。

儿子 久美成列

2023.6.28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