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两个科伦拜因人

星期五晚上,桑德斯教练通常会出现在科伦拜因酒吧(1):这是一家位于商业街的小酒馆,吵吵闹闹的有点像奥尔曼兄弟乐队(Allman Brothers)现场演出的感觉。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挤进来:大部分是红脖子(2),不过黑人和拉美裔人很容易打成一片,朋克和整日沉溺于滑板无所事事的人也很能混到一处。大家其乐融融。摩托车手有的顶着发亮的光头,有的扎着马尾辫,在和穿着印花开襟毛衣的上了年纪的妇人聊天。大多数晚上都有一个自愿即兴表演的时段,有个一把年纪的醉汉会弹奏一曲《通往天堂的阶梯》(Stairway to Heaven),接着转入《盖利根岛》(3)的主题音乐,还把歌词忘了。乐队开始表演的时候,酒保们会用胶合板把台球桌盖上,这里就变成了宴会场所。几个扩音器和一块调音台面板划出了舞台的位置,固定在天花板框架上的铝夹灯照亮了舞台。一条窄窄的地毯充当舞池。大多数情况下,舞池里充斥着留多萝西·哈米尔那款短发的四十来岁女人。她们老想把自己的男人拉下去跳舞,但很少拉到几个。戴夫·桑德斯是个例外。他喜欢在地毯上滑行。他尤其喜欢滑步舞(The Electric Slide)。看他跳舞是一种享受。30年前他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如今风姿未减。他打控球后卫,非常出色。

桑德斯教练的舞技远远高于大多数客人,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高下之分。他在意的是与人交善、诚实努力以及真诚相待。酒馆里有很多这样的人。戴夫喜欢放松一下,尽情玩乐。他开怀大笑,在酒馆很讨人喜欢。

1974年桑德斯教练来到这里时,他就是这个社区的化身。戴夫在印第安纳州的维德斯堡长大,那是一个安静的乡村社区,他大学一毕业就来的杰弗逊县也是一样。25年后,这里已经起了变化。酒馆坐落在高中以南几个街区的地方,一开始,这里挤满了下班或锻炼结束的教职员工。他们和以前的学生、现在学生的爹妈及兄弟姐妹混在一起。一周内,全镇有一半的人在酒馆里进进出出。新来的老师对这种行为不太赞同,而且他们也不适应酒馆里的氛围。1970年代末开始涌入杰弗科、后来构成了科伦拜因高中的主力军的高档郊区居民也不喜欢去酒馆。新科伦拜因人去有绿植装饰的酒吧和本尼根酒吧,或者去参加在错层大宅子和跃层挑高豪宅里举行的私人派对。卡西·伯纳尔一家就是新科伦拜因人,哈里斯家和克莱伯德家也是。D先生是老科伦拜因人,但随着大量人口的涌入也变成了新人。老科伦拜因人依然在,人数被新来者超过,却很淡定。这里的许多老住户还住在半个世纪前建的位于小马场上的真正的牧场房舍里,这些小马场在那座高中落成时占了这里的绝大部分地方。

科伦拜因高中建于1973年,位于从马场延伸出来的一条大土路旁的土路上。它是以落基山脉部分地区漫山遍野的某种花命名的(4)。新大楼四周是坑坑洼洼的草地,散发着松树和马粪的气味。几乎没有人住在那里,但杰弗科正准备迎接大批人口涌入。法院下令公交车上禁止实行种族隔离和歧视政策(Court-ordered busing),引发大批白人纷纷离开丹佛,沿着山麓小丘冒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建房用地。

杰弗科的官员们曾讨论过这些新来者将聚集在哪里。他们在荒野中搭建了三座临时建筑以容纳蜂拥而来的人群。几座高中校舍都是一模一样的空心结构,如果进入的人口数量未能达到预期,它们随时可以转作工业用途。科伦拜因在设计上类似于工厂。在里面,可移动的折墙被推出来以后就能变成一间间教室。彼此之间的隔音效果不好,但学生们可以克服这些小困难。

开发商不断推出新的建房土地,一个比一个贵。杰弗科保留了三所临时学校。1995年,就在埃里克和迪伦入校之前,科伦拜因高中经历了一次大修。学校安装了永久性内墙,东侧的旧食堂改成了教室。增加了一个巨大的西翼,由此建筑规模增加了一倍。它具有标志性的新建筑特点:公共休息区安装了弯曲的绿色玻璃,上面是新图书馆。

到1999年4月,平原几乎被填满了,一直延伸到山麓。但极度追求独立的居民拒绝合并。新城镇只会带来新规则和新税收。新来的10万人挤在一个没有镇中心的、不断绵延伸展的郊区:没有主街,没有市政厅,没有镇图书馆,也没有镇名。谁也不清楚该怎么称呼这地方。利特尔顿是丹佛南部一个安静的郊区,大屠杀其实并没有在那里发生。尽管科伦拜因这个名字后来将成为这场悲剧的代名词,但它位于其西面几英里处,横跨南普拉特河,隶属于另一个县,有自己的学区和执法机构。邮政系统用一个邮戳把“利特尔顿”的范围扩大到700平方英里的广阔土地上,一直延伸到山麓。平原上的人们倾向于用最近的那所高中的名字来命名,因为那里是郊区社会生活的中心。对聚居在新高中周边的3万人而言,“科伦拜因”就是他们家的名字。

戴夫·桑德斯教打字、键盘输入、商务课和经济学。(5)他觉得所有的教材都不太有意思,不过教这些课让他有机会当教练。戴夫在科伦拜因教过7种不同的体育运动。一开始时教男孩,后来发现女孩们更需要他。一位朋友说:“他有办法让每个人感到安心。”他让孩子们自我感觉良好。

戴夫不会对女孩们大喊大叫,也不会斥责她们,但他在练习过程中要求严格、丝毫不动摇。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在场边静静地看着,一旦他开口,他的分析或启发十分管用。那个学期他接任了女子篮球队的主教练——一支已经连续12个赛季失利的球队。他在第一场比赛前给她们买了T恤衫,背面印着“十二合一”(ONE IN A DOZEN)。那年春天,她们一路打进了州冠军锦标赛。

如果有人冒犯到戴夫·桑德斯,他会报以“那种眼神”:冷冷地死死盯着你。有一次,他用这招对付几个在商务课上聊天的女孩。她们一下子就把嘴闭上了,可当他把目光移开后,她们又开始说话。于是,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们跟前,就在那个位置给其他同学上课,眼睛来回盯着她们,直到铃声响起。

戴夫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体育馆或运动场,周末则会来得更勤。夏天他在怀俄明大学举办夏令营。戴夫是个务实的人,他崇尚效率,所以女儿放学后他就把她带到上班的地方以便身兼二职。安吉拉蹒跚学步的时候篮球队的女孩们就认识她了。她在体育馆里看爸爸训练球员:运球,练习赛,对决……安吉拉会把玩具放在一个小箱子里过来。训练结束时,看台和球场边上到处都散落着玩具。戴夫叫安吉拉收拾东西的时候,姑娘们就会长舒一口气。这是高强度训练即将结束的信号。

安吉拉珍视那些傍晚。“我是在科伦拜因高中长大的。”她说。戴夫是个像大熊一般宽厚温暖的男人,当他拥抱安吉拉的时候,她感到安心。

她妈妈则不以为然。凯丝·桑德斯在安吉拉3岁的时候和戴夫离婚了。戴夫在几个街区外找了个住处,这样他们就可以住得很近了。后来,安吉拉搬去和他同住。他俩这婚离得心平气和,凯丝还和戴夫的第二任妻子琳达·卢成了朋友。

琳达说:“凯丝很讨人喜欢,她和戴夫相处得很好。有一天我问她:‘你们俩为什么离婚?’她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我简直像嫁给了我自己。’”(6)

琳达倒是很喜欢这样。她和戴夫结婚时,安吉拉17岁了,她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即将成人。多年来,琳达一直是个有工作的单亲妈妈,她已经习惯了独处。当然,她现在越来越依赖戴夫。过去她不得不活得坚强,但她更喜欢依靠一个男人。以前独当一面很好,不过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

琳达·卢经常在酒吧和结束训练的戴夫碰头,两人晚上会待在那里。她几乎和戴夫一样喜欢那个地方。1991年他俩在酒吧相遇,两年后在那里举行了婚宴。那个地方就像他们的家一样。戴夫让琳达找到了家的感觉。

戴夫正是琳达一直期待的男人:体贴、会呵护人、顽皮地搞出浪漫情调。他是在去拉斯维加斯的旅行途中向她求婚的。他们溜达着去埃克斯卡利伯赌场的路上经过一座桥,他提出要看看她的“离婚戒指”——当时还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呢。她伸出手,然后他把那枚戒指扔进了护城河。他向她求婚。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琳达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辛迪和科妮搬了进来,他们最终连她俩带安吉拉一起抚养了。戴夫合法收养了琳达的小女儿科妮。他把这三个孩子都看成自己的女儿,而她们也都叫他爸爸。

戴夫瘦长的跑步者体形渐渐发福了。他的胡子里长出了白的,然后变成了灰白色。他还是爱笑,蓝眼睛闪闪发光。他开始像个不太老的圣诞老人。除此之外,戴夫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训练、开怀大笑、享受和孙辈在一起的时光,但不常见到他们。他开一辆老旧的福特护卫者,穿土褐色的涤纶长裤和素色的纽扣衬衫。他的头发日益稀少,头路靠左整齐地分开。他戴着一副超大的眼镜,镜架早已过时。每晚临睡前他都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拿着一大杯兑了健怡可乐的杰克丹尼,边看约翰尼·卡森的节目边咯咯笑。约翰尼退休以后,他们家装了卫星天线,戴夫睡前就安安心心看个比赛。琳达在楼上等着他。

就在毕业舞会前几周,他突然决定提升个人形象。他已经47岁了,该换换口味了。他戴了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赶时髦,琳达挺吃惊的。是他自己挑的。“哇!”她开心地大叫。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戴夫!

这副眼镜让他超级得意。“我终于赶上1999年的流行趋势了。”他说。

首次大型亮相是在复活节那天。他戴着那副眼镜出现在一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上,孙辈们都来了,谁都没有注意到。

那天晚上只剩下琳达在身边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挺受伤的。

戴夫正在计划做更多的改变。那年夏天不再弄篮球夏令营。减少训练时间,多陪陪自己的女儿和孙辈们。他还有时间调整补救。

他还在尝试一种新的睡前饮料:健怡可乐兑朗姆酒。

舞会前的那个星期天,一家人为安吉拉的孩子、4岁的奥斯汀办了个生日派对。戴夫喜欢给孙辈们做花生酱果冻三明治。他把面包片的边切掉,因为他们喜欢吃松软的部分。戴夫会在果冻里藏一条虫虫软糖,每次都能惊到孩子们。

举行舞会的那个周末,奥斯汀想打电话跟外公聊天,但是外公不在。戴夫回了电话,留了言。安吉拉把留言抹掉了。她会在这个星期再打给他一次。

毕业舞会定于4月17日举行,但对大多数孩子来说,这是一场延续到仲冬的漫长而煎熬的舞会的高潮。一晚又一晚,帕特里克·爱尔兰躺在床上,一手拿电话,一手拿着球,他漫不经心地把球往上一抛,然后在空中一把抓住,期待他最好的朋友劳拉能明白他的暗示。他不断向她打探。有什么想法吗?有人来邀你做舞伴吗?她则把问题抛回给他:你要邀请谁?什么时候?你在等什么?

帕特里克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代表科伦拜因高中参加了篮球和棒球比赛,还在滑水比赛中得了好几块冠军奖牌,同时平均成绩达到4.0。他非常专注。如果他的球队在比赛的最后几分钟还落后5分,而他恰好错过了一次轻松上篮的机会或运球不佳,感觉自己像个失败者,那么答案很简单:别去管它!如果你想赢,那就专心打好下一场比赛。和劳拉在一起,他干什么都没法专心。

大多数情况下,帕特里克都是谦虚而又不失自信。可这事实在太重要了。他不能重蹈四年级时候的覆辙了。三年级的时候劳拉成了他的初恋,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俩一度如胶似漆,但结局很糟糕,第二年她就不和他说话了。直到高中他俩才重新成为朋友。有一段时间就是单纯的友谊,但后来他开始感到心跳加速。他第一次时对她的感觉是对的吗?当然,她也感觉到了。要不然就是他的想象了。不对,她根本就是在跟他调情。光调情就够了吗?

劳拉开始不耐烦了。不仅仅因为舞会之夜,其间还有数周的计划、采购服装、选择配饰、没完没了的对话,成天担心自己没被人放在考虑之列。想想那些悲伤的眼神,带着怜悯——会尴尬一整季的。

又有一个人邀请她。她拖了一阵,然后,到底还是答应了。那男的超级喜欢她。

于是帕特里克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了科拉。他们那一拨人都是以朋友身份去的。没有压力,开心就好。

毕业舞会之夜到了。大多数孩子把它变成了一个12小时的活动:拍照,美食,跳舞,舞会后的派对。帕特里克所在的那一群人先去了加布里埃尔饭店,这是一幢位于乡下的维多利亚风格老宅,已被改造成一个环境优雅的牛排海鲜馆。他们开了一辆豪华轿车,吃了一顿饕餮大餐。然后开了好长一段路去丹佛城里参加这场大型活动。组委会选择在丹佛设计中心举行毕业舞会——这是当地的一个地标,人们称之为“那栋有奇怪的黄色玩意儿的建筑”。那个“玩意儿”是一座巨大的钢质雕塑,名为“铰接墙”(The Articulated Wall),看起来像一条85英尺的DNA链,矗立在由旧仓库改建而成的商店和餐馆之上。

若要在知名地点搞活动,那就无法兼顾到空间。人在舞池里几乎没法转身。除此之外,让帕特里克·爱尔兰最难忘的时刻是跟着《冰冰宝贝》(7)的节奏跳舞。他曾在三年级的才艺秀中表演对口型假唱这首歌,所以在接下来的10年里,只要听到这首歌时,他都会抓住他的小伙伴们跳同样的傻乎乎的舞。跟搂着劳拉跳舞没法比。他和她跳了一曲,是一首慢歌,天堂一般的感觉。

没有人邀请卡西·伯纳尔参加舞会。(8)她很漂亮,可是她觉得自己很衰。教会青年团契的男孩几乎没人注意到她。学校里有人追她,但完全是被她散发出的性魅力吸引。交朋友很不容易。她和她的朋友阿曼达还是打扮了一番,做了头发,漂漂亮亮地去了阿曼达的妈妈在万豪酒店参加的一个工作宴会。然后,她们优哉游哉地去了毕业舞会后的派对,在那儿有没有舞伴都没有关系,派对一直持续到天亮。


(1) 对酒馆及其顾客的大部分描述都基于我在若干个周五周六晚上的观察,都是在枪击案发生后去的。其中提到的轶事和人物——包括歌曲名称——都是真实的,且具有代表性。琳达·桑德斯和曾与戴夫一起在那里消遣的朋友也提供了很多细节。我对戴夫和琳达在悲剧发生之前及之后的叙述主要依据的就是这些采访。

(2) 特指美国南方乡下白人,在媒体和主流文化中被定义为贫穷落后、肮脏没文化、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译者

(3) 美国著名家庭喜剧。——译者

(4) Columbine,即耧斗菜,是一种春夏之际开花的多年生植物,植株低矮,花型很美,多为双色,常见于美国西部高山区,尤以科罗拉多州为多,是该州的州花。——译者

(5) 非常感谢玛丽莲·萨尔茨曼和琳达·卢·桑德斯,他们合著的Dave Sanders:Columbine Teacher,Coach,Hero一书,我借鉴了很多。我还向琳达和戴夫的朋友证实和/或充实了我所使用的内容。

(6) 这句话是琳达·桑德斯回忆的戴夫前妻的说法。

(7) Ice Ice Baby,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成为排行榜冠军的Hip Hop歌曲,由Vanilla Ice乐队在1990年推出。——译者

(8) 米斯蒂·伯纳尔的回忆录提供了有关卡西生活的细节以及布拉德和米斯蒂对这场悲剧的反应,给予我很大的帮助。其他信息来自我对卡西的同学、牧师以及教会成员的采访,还有伯纳尔夫妇接受的电视采访。记者温迪·默里慷慨地提供了她的现场采访笔记,其中包含对伯纳尔夫妇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