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冬梅经典作品(套装共3册)
- 赵冬梅
- 5747字
- 2024-11-02 12:57:01
《齐民要术》里的神奇菜谱
《齐民要术》是一本神奇的书。英国汉学家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的扛鼎之作《中国历史研究手册》,是一部面向西方的研究中国的工具书,在欧美中国史研究领域影响巨大,曾获“汉学界的诺贝尔奖”——儒莲奖,并已在国内翻译出版。工具书的作用是为研究者提供指南,通常并无趣味,此书却是一个例外。因为它的作者是一个见多识广、好玩爱吃又不乏幽默的汉学家,他躲在满坑满谷、顶天立地的书架后,时不时地探出头来,一脸严肃地说上一段趣事。关于《齐民要术》,魏先生首先引用前人研究指出:
关于北魏时期的饮食,作者提供了许多资料。贾思勰所记录的日常饭食的制备方法,是现存类似记载中最早的,其中的很多可以当作食谱来用。《齐民要术》共记载了280种食谱,根据贾思勰本人提供的注释,其中有160种来自已经失传的《食经》和《食次》。
既然是食谱,当然要照做。勇于探索、乐于实践的魏先生写道:
1999—2000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做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实验。我要求我的厨师按照6世纪早期的农书《齐民要术》中的烹饪方法、食材和配方来做菜。食材包括很多种草,比如宽叶香蒲和各种麻,东西并不好找。但是,对于喜欢素食的人来说,还不讨厌。最起码,这些菜的味道都很重,因为它们或者是用了发酵过的肉、鱼和大豆做的羹来调味的,或者是用豆豉烹煮的。我发现,酱油、菜油、花生油、糖、辣椒、西红柿等晚出食材的缺席,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休憩;而熬煮和烘烤则是对今天常常会碰到的单调的油炒的解脱。然而,我的大多数中国客人都觉得他们吃的是外国菜,而不是中国菜。
多么有趣的试验。这段文字中隐藏着许多有趣的知识:第一,在《齐民要术》的时代,最主要的烹饪方式是熬煮和烘烤,而不是炒——炒的烹饪技术尚未被发明出来。第二,当时的调味品严重不足。甘蔗榨糖技术要到唐朝才从印度引进,所以北方基本是没有蔗糖的;酱油、菜油的登场大概要等到宋朝;花生油、辣椒、西红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得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然后才能进入中国,那已经到明朝了。贾思勰的调味料除了盐,就是各种各样的酱汁和豆豉。第三,假定魏先生对菜谱的破译准确,他的厨师操作无误,那么,对于20世纪末的中国人来说,6世纪的中国味道,已经像是外国的了,换句话说,从6世纪到如今近一千五百年中,“舌尖上的中国”早已面目全非。
英国汉学家魏根深先生研读《齐民要术》的方法非常特别,他和厨师合作,直接动手把安安静静的文字变成了热气腾腾的菜品,然后用舌头和牙齿品尝了“历史”。菜端上桌,吃下肚,就没有了。不能产生论文,写到书里也只能算插曲,不能算正儿八经的论述。这种研读,大约也只有欧盟驻华大使可以做得。
《齐民要术》的内容要远远多于那二百八十个食谱。全书十卷九十二篇,十一万字,是一部6世纪以前华北庄园农业生产生活指南:“起自耕农”,从平整土地开始讲;先讲田里种的,包括各种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如蔬菜、饲料、林木、染料、漆树;接下来讲家里养的家禽家畜,如牛马驴骡、羊猪、鸡鸭鹅、鱼;最后“终于醯醢”,醯是醋,醢是酱,把谷物酿成酒和醋,制作成麦芽糖,把豆子做成酱和豉,把肉类干制,把小麦磨粉制成各种饼;除了食物的制作,还有煮胶、制墨、制笔的方法,“资生之业,靡不毕书”,凡是对生产、生活有帮助的事情,没有不详细说明的。
图十四:《齐民要术》 善本书影
《齐民要术》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农书,由东魏农学家、高阳太守贾思勰著。该书成书于公元535—544年间,共10卷92篇,计11万字。该书系统地总结了6世纪以前黄河中下游地区农业与畜牧业的生产状况。内容所涉,十分广泛,包括谷物、蔬果、树木等作物的栽种之法,禽畜类的豢养之法,酒的酿造、菜的腌制等知识,凡有关农业、牧业、民生的内容,皆有涉及。具体有土地保墒,作物轮栽、播种、施肥、除草、防冻,有对牛、马、驴、骡、羊、猪、鸡、鸭、鹅等家畜和家禽的饲养,还有酿酒和制造酱、豉等的方法。《齐民要术》记载的农业生产经验沿用至今,为我国农牧业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知识。该书也是古代农业实用科学的代表作。
贾思勰的目标读者是庄园的经营管理者。一般来说,这种庄园的基本规模是二十口之家,再配备二十个奴婢,良田十顷,[1]可支配土地面积大、人手众多,因而足以维持门类齐全的农业生产,产出庄园生活所需的一切物资,包括粮食、衣物、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建筑材料、燃料和照明物资,“稼穑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殖之物也”。“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2]
但是,细看贾思勰的写法,他又总是在算经济账,看起来并不像是关门过日子自给自足的模式,倒像是在为市场而生产。比如他写白杨树的种植,耐心细致地讲完了扦插法之后,又说:种白杨,一亩分三垄,一垄种七百二十株,一株两根,因此,一亩就能得到白杨树四千三百二十根。这小小的白杨树苗,三年之后就可以用作蚕樀(卷丝的工具),五年之后就可以用作房屋的椽子,十年就能当栋梁了。先不说别的,咱就说蚕樀,一根五文钱,一亩地一年就能收入两万一千六百文。一年种三十亩,三年九十亩。一年卖三十亩,得钱六十四万八千文。周而复始,永世无穷。比之农夫,劳逸万倍。[3]
贾思勰教人种树,像是高超的农艺师;算经济账,又绝对是精明的农场主;他循循善诱,教人靠经营农业发财,利国利民。《齐民要术》的实用性是毫无疑问的。魏根深先生把纸上的食谱读成盘中的菜式,贾思勰若泉下有知,定会引为知音。只可惜,像魏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在现代已凤毛麟角,在古代恐怕也难成主流。那么,传统时期的中国人是怎样阅读《齐民要术》的呢?
图十五:南宋 杨威(传) 《耕获图》(局部)
耕
刈
舂
磨
《耕获图》,绢本设色,25.7厘米×24.8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杨威工田园山水画,据传此纨扇小品山水画为其所绘。我们看到,画面所描绘的是宋代地主庄园里的劳作场景。在坐落于山脚下的农庄里,阡陌纵横,河水潺潺,廊檐下,院落中,田地间,到处是忙于农事的身影。画面最下方的农人正忙着抢收,割毕的谷物被挑至河对岸的场上,部分搭架晾晒,部分用连枷打场,接着将打下的谷物用簸箕去糠,而后拿去或舂或磨。从收刈到舂磨入仓,整个细节流程在画面中的呈现颇为清晰。画面偏中上方,有人在犁地、薅草;右下方,有人在插秧;河边上还架着一个小型水磨,四人正踩着动力装置,帮岸边的人汲水灌田。借此画面,我们对江南农家日常劳作的情形便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说明一点,在古代,一本书写出来并不等于就能够被读到。时代越往前,书籍被读到的可能性越小,读者面越窄。宋代以前,书籍的复制方式是抄写,最初主要抄在简牍上;东汉以后,“又造纸以当策”,与简牍并行;公元403年,桓玄代晋,下令:“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4]书籍复制的简牍时代结束,进入纸质写本时代。至宋代,又更上层楼,迈入雕版印刷时代。从韦编三绝的简牍时代到纸质写本时代,再到雕版印刷时代,知识的传播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广泛,更多人得以读到更多的书,中国人的知识量与知识面不断拓展。在雕版印刷时代,《齐民要术》的读者范围扩大了。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年),四川利州路转运使李防请求雕印《四时纂要》《齐民要术》两部农书,发放到各地的劝农司,“以勖民务”,这是第一个版本。[5]几年之后,《齐民要术》的一个精刻本诞生,这个刻本的印数并不大,“非朝廷要人,不可得”。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舒州知州张辚又根据北宋的版本重刻了《齐民要术》,“以广其传”,“欲使天下之人,皆知务农重谷之道”[6]。《齐民要术》的宋朝读者应当包括劝农司的官员们,“朝廷要人”及其友朋,以及“天下之人”。
北宋末年,《齐民要术》曾经在山东地区流行,山东士人果然有施行“《要术》中种植蓄养之法”[7]的,一时传为美谈。劝农司的官员当然会把《齐民要术》当作农书来读,但他们是国家官员,不是土地的所有者和经营者,而且宋代土地经营规模没有那么大,时代不同,立场不同,这些官员能够从贾思勰这里汲取的东西不会太多,技术性的东西还可以有,经营方式就没办法照搬了。时代的差异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作者与读者。贾思勰是土地的主人,依靠土地为生。宋代的士大夫是国家的官员,靠做官为生。在贾思勰眼里,土地是生活的来源。在宋朝的士大夫眼里,土地是老百姓的生活来源,而他们是管理老百姓的人。比如,土地上的树,贾思勰讲种树之法,讲怎样赢利。而司马光只是用树来打比方讲道理:“子不见夫树木者乎?树之一年而伐之,则足以给薪苏而已;二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桷;五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楹;十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栋。夫以为收功愈远而为利愈大乎?”[8]桷是方形的椽子,楹是堂屋前的柱子,栋为房屋的脊檩。贾思勰看到的是实打实的树,而司马光透过树木看到的是道理。
还有人引用《齐民要术》来展示自己学问博雅。宋代陈师道有一句诗“丛篁侵道更须东”,同为宋朝人的任渊给这首诗作注说:《齐民要术》曰“竹性爱西南引,谚云:‘东家种竹,西家治地。’此言更须东,谓自已侵道,不须复东引也”。近人余嘉锡认为,任渊的掉书袋实在“迂曲难通”,陈师道的诗意思十分简单,是说他要去东山拜谒外祖父的墓,“墓在东山,谒墓须向东行”[9],更无他意。
贾思勰自谦写作《齐民要术》的初衷是指导家童怎么工作,“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故丁宁周至,言提其耳,每事指斥,不尚浮辞”[10]。“不尚浮辞”的《齐民要术》,在五百年之后的宋朝已经成为典故的来源;宋朝至今又过去了一千多年,沧海桑田,语言变迁,《齐民要术》已经变得非常难懂了。
在现代,《齐民要术》首先属于学术界,只有专家学者才读它。读《齐民要术》的学者一部分是语言学家,一部分是农业史专家、饮食史专家,一部分是普通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把《齐民要术》当语料库看,因为它的语言相当接近当时的口语,使用了一批新兴的常用词,还有大量的新词和新义,既可补现有辞书之不足,也反映出此期汉语词汇的真实面貌。《齐民要术》的语言学研究题目有“连词研究”“否定副词研究”“新生复合词中的同义词研究”“使令兼语结构分析”等。农业史家用《齐民要术》来研究中国农业技术的发展,比如种桑的密度。普通历史学家研究贾思勰的生平、《齐民要术》的成书年代、版本流传情况。关于《齐民要术》的成书年代,没有直接记载,前辈学者根据贾思勰所作的《齐民要术》注中的点滴资料,一点一点比定,判断《齐民要术》成书时间在公元535—544年,而这个时间已经不是北魏,而是东魏,所以要硬抠的话,“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
图十六:清 焦秉贞 《耕织图》之采桑
《耕织图》,清代焦秉贞绘。焦秉贞师从汤若望,是第一位融合西方画风的清代画家。该组画由23幅耕图与23幅织图构成。其中诗由康熙题作,画由焦秉贞绘就,与《诗经·周颂》的完成模式如出一辙。据说康熙南巡时,见耕农、织女之辛苦,遂命焦秉贞绘《耕织图》。此画以南宋楼璹的《耕嫁图》为创作原型,描绘了耕种、织布、采桑等农业生产过程。在以农立国的社会,统治阶级颇为重视农业生产,故《耕织图》也成为历代帝王看重的绘画题材。本段呈现的是“织”幅中的采桑场景,左侧诗云:“桑田雨足叶蕃滋,恰是春蚕大起时。负筥携筐纷笑语,戴鵀飞上最高枝。”画中,有人正用前襟接桑叶;有人正攀缘而上去采桑叶;有人斜倚挑担上,优游地等桑叶入筐,以便担走;还有人在桑树下摸鱼发呆。焦秉贞以透视法让画作显得饱满立体,鲜活细腻,农耕时代朴素的美感扑面而来。
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
贾思勰祖籍武威,九世祖避祸来齐,故里在北魏青州齐郡益都县(县治约在今寿光城南十里)。这就引出了《齐民要术》的另外一个密集读者与作者群。根据粗略观察,21世纪的《齐民要术》研究已经具有鲜明的“山东特质”和“寿光主导性”,比如山东农业大学的硕士论文有《浅谈〈齐民要术〉与现代寿光蔬菜种植》。到2018年,寿光“齐民要术研究会”主持的中华农圣文化国际研讨会已经开到了第九届,其出版的《中华农圣贾思勰与〈齐民要术〉研究丛书》共计二十册五百余万字,蔚为大观。其中,《齐民要术与蔬菜产业发展》一书的两位作者令人瞩目:一位是“中国大棚蔬菜之父”王乐义,一位是寿光农业局管理专家信俊仁。这套丛书的书评写得很有意思:
(“丛书”)一改以往农史研究非高校即科研机构的局限。研究者更接近生活,其成果也就更接近现实需要;研究视域更加开阔,其成果内涵也就更加丰富实用……从著作内容情况看,其研究深度或有浅显之处,行文逻辑抑或有值得推敲之处,但……作者群体扎根于生活和科研一线的实际,让“丛书”少了些学院派阳春白雪的“闺”气,多了些现实派下里巴人的“土”气,这对农史研究来说,不是坏事,恰恰是值得肯定的好事。
大棚蔬菜之父来研究《齐民要术》,当然是好事。实践性本来就是《齐民要术》的灵魂。只是已过去近一千五百年,世易时移,当年童仆能读懂的文字已经变得专家都不容易读懂了,所以,还得从那些看上去离得最远的语言学家、历史学家的研究入手,才能真正读懂贾思勰。当然,若论精神,贾思勰与寿光今天的农业经营者是息息相通的。
一部《齐民要术》,竟有如此多的读法。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加入魏根深先生的课题组,用舌头来品尝历史。
[1][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五《止足第十三》,中华书局1993年,第345页。
[2][北齐]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一《治家第五》,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页。
[3][北宋]贾思勰著,石声汉校释:《齐民要术今释》卷五《种榆白杨第四十六》,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28—429页。
[4][唐]徐坚:《初学记》卷二一《文部·纸第七》,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17页。
[5]参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五,第2191页。
[6][宋]葛祐之:《齐民要术后序》,见贾思勰著,石声汉校释:《齐民要术今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24页。
[7][宋]葛祐之:《齐民要术后序》,见贾思勰著,石声汉校释:《齐民要术今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24页。
[8][宋]司马光:《释迂》,见《全宋文》卷一二二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6册,第199页。
[9]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二《集部三·别集类七·后山诗注十二卷》,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77页。
[10][北魏]贾思勰著,石声汉校释:《齐民要术今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