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自从玛格丽特·杜拉斯步入文坛,法国20世纪文学,乃至整个法国文学,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法兰西人对杜拉斯的态度也是见仁见智,千差万别。有的报以掌声,有的嗤之以鼻,有的保持沉默。应该说杜拉斯现象早已超出法国文学本身,广泛渗透到了社会的其他领域。然而,杜拉斯毕竟是法国人,用法语写作。孰爱孰恨,抑贬抑扬,谁也无法改变白纸黑字的事实,谁也不能无视杜氏其人的存在。经过近半个多世纪的磨合,当作家教会了读者,当受众读懂了作家时,杜拉斯便成为历史,汇入法国文学的长河,成为奇特而灿烂的一段流域。

今天,杜拉斯已经离开我们27年,她的全集也已经由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出版,她的作品已经成为法兰西文学的经典。人人都在谈论杜拉斯的景象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成为经典是否意味着神奇的延续?由特立独行之中的寻求到近乎疯狂的崇拜,狂热是否会随着偶像的更迭而逐渐逝去?曾经踩着文学浪潮的巅峰前行的杜拉斯也会随着潮汐退去进入人们的记忆,如歌的生命曾经与我们共舞,起初味道独特的作品已经成为我们习惯了口味的精神食粮,每一次阅读都会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是的,我们确实认为杜拉斯已经超越了文学,这种超越不是人为,不是主观,也不是故意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法语语言和法国文化的反叛。杜拉斯是被她的国家遗弃的法兰西后裔,出生时家道中落,比起印度支那殖民地上的当地居民,她和她的家庭多少或许还有些优越。面对其他白人统治者或者与其他在这块殖民地上大发横财、生活优越的法国人,她和她的家庭便相形见绌,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样的身世使她产生了对同胞莫名其妙的嫉妒和仇视,并且只能深藏心底,难以发作。直到有一天,杜拉斯终于找到了报复的办法:把这种嫉妒和仇视完全发泄在母语身上,以文字的形式喷射出来。这些文字让她的同胞们别扭,让他们尴尬,让他们无所适从,最后他们终于提出了这样的质疑:这还是我们的母语吗?此时此刻,杜拉斯终于笑了,那是报复后的快感。

杜拉斯的羞耻感来源于自身的身份迷茫,文化的困顿让她如同游荡的灵魂往返于自己的出生地和生活的地方。虚构的空间和现实之间赋予了她许多可能,她不断突破情感和文字的边界,在未知的地平线反复挖掘,孜孜不倦。很多时候,我们喜欢杜拉斯作品中的独特味道,我们可能会因为怪味离开,同时又被其吸引而不忍离去。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牢牢地吸引住我们,沧桑的面庞在声音和影像之中变换成新的生命,反复无穷的演变诉说着生活的苦难和艰辛。她的作品里,酸甜苦辣,应有尽有;笑声哭声,交替可闻。杜拉斯把所有的别扭和不快全部交给了读者,不管你是否情愿,她就让她的文字侵犯你、挑逗你、吸引你,让你没有办法平静地消化搅拌在一起的文字。扭曲的灵魂、扭曲的爱情、扭曲的语言,构建起了杜拉斯的精神空间。

杜拉斯的这种特点为研究者增加了难度,因为她的语言特点,因为她的情感视角。然而这一切又恰好成为研究者最津津乐道的东西,每个人都希望挖掘出杜拉斯作品最独特和最能打动读者的东西。然而空间的跨度、时间的跨度、语言的隐晦常常让读者不知所云,必须在杜拉斯作品的互文性中才可能窥视到秘密,所以,越是回味,越能体会到难以明示的所谓“微旨要义”。有时她的文字甚至跨越了自身的互文关系,形成更加广泛的法兰西和东西文化背景中的互文关系,读者不得不进入迥异的空间,寻求与杜拉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字足迹和情感波澜。作者—读者在文字的反复折叠之中建立起相互交织的互文空间,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

杜拉斯的秘密正好处在这样的两极中间:一极是她的童年和家庭,是笼罩在这种童年生活和家庭之上的南亚丛林,以及由此形成的、让西方人如痴如醉的异国风情;一极是她的母语,是她的祖国,是她对它们难以割舍的感情。协调两极间的关系便成了杜拉斯创作中的难点。好个杜拉斯,真不愧是文坛高手。她就像抱定信念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斗士,开始了她的人生叙述。用的是祖国母语,叙的是异国岁月。她竟然置语言于不顾,挥起大笔,直奔那异国他乡的风情与生活,完全不顾她所操的语言是否能胜任这项工作,完全不顾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会产生何种结果。当读者说看不懂她的作品时,杜拉斯竟十分粗暴地回答:“我不在乎。”这种不行也得行的思想是把融进她个人和家庭生活的一方水土,融进一方风情与祖国文化,又与她自己时时刻刻运用着的母语捏合在一起。结果是使自己的母语增加了内涵,她那段异国生活也增添了表述形式。其实,杜拉斯的这种建造是十分艰难的。其艰难在于如何跨越横在她的异乡生活与她所操的母语间的沟壑,为了填充这一沟壑,杜拉斯付出了很大代价,也经历了无数的反复和失败。这种反复和失败又成了她徘徊、寻求的佐证。直到有一天,好像是一夜之间,她把这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夹杂着异国情调的童年和自己的母语)捏合在了一起。《副领事》便是这种捏合的最好证明。副领事被派往他乡,却说着自己的语言。仅仅从题目上就可以窥到那异国风情的斑斓,闻见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他乡的山,他乡的水,他乡的风土人情将那被语言隔阂的领事馆团团围住,不经意之间,那里的山水,寄托在山水之间的情意,还有随处飘荡的异国情调就会随着气息飘进人为建造类似使馆空间的文化飞地,不知不觉与其融为一体。

因此,有一天,围墙开始倾斜,倒塌。领事馆终于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异香、异味和异国情调。由异香、异味和异国情调搅拌起来的语言也更加浓密和香甜,它本身也经历了某种裂变,失去了部分原汁原味。当我们听到领事馆外永不停息的歌声时,我们的心也会随之一起一伏,当我们看到领事夫人终于打开大门,接受了那个在母腹中孕育多年的婴儿时,我们悬起的心才落了地,感到这种建造终成正果。大门启开之后,涌进的绝不单单是婴儿的哭声和她那癫狂的母亲。她们的身后是一方水土、一个世界。她们的身后有辽阔的天空、有坚实的土地。小小的领事馆在拥抱了她们之后,也容纳了她们身后的海阔天空、异国风情。语言渐渐地吸收,消化,终于化开了那一片辽阔、那一丛浓郁。歌声终于穿越了领事馆,低一声、高一声,或婉转凄凉、或热情奔放,渐渐地消逝在远方。

我们能告诉大家的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阻拦太平洋的堤坝》《印度之歌》《恒河女子》《情人》都需要杜拉斯去经历磨合的痛苦,都需要她经过磨合去建立属于自己精神空间的人文景观。痛苦的体验和经历也好,成功的感觉和快乐也好,杜拉斯没有退缩,杜拉斯也不会退缩,因为要建造自己的文学殿堂,要平衡自我,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有时甚至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杜拉斯付出的正是自己生命的精华。用生命铸就的文字是那么耐人寻味,那么充满人文关怀,我们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进充满魅力的文字陷阱,痴迷其中,流连忘返。难怪杜拉斯那么招人爱,或那么招人厌,研究者也一样,会和杜拉斯掉进不同规约产生的差异化的景观之中,无法满足每一个不同的个体。爱与厌皆围绕着这一似曾相识,却难以认同的语言,皆围绕着认同上的尴尬。尴尬毕竟表现了在杜拉斯文字空间中读者对自己认识的模糊,对自己认同的困难,但这种模糊和困难毕竟是短暂的。杜拉斯式的语言一经成为习惯而纳入文化长河,对语言的认识就不再那么模糊,对自己的认同也不像开始时那样艰难、那样让人哭笑不得,杜拉斯空间便自然而然地登上了文学圣殿的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