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徘徊在西边的宝石山顶,阳光已经柔弱无力,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着,刮落了湖畔垂柳残存的枯叶,也催促着行人步履匆匆,夹紧自己的身体往家里赶。
每年到了十一月,杭城都已是冰天雪地、寒风料峭。
一九三七年的这个十一月,对杭城人来说,觉得格外的冷。
冷的不仅是天气,还有人心。
两个多月前的八月十三,淞沪战争爆发,到了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彻底沦陷,淞沪战争最终以中国军队的溃败结束。
上海沦陷的消息,随着从战场败退下来,穿城而过,沿着九月二十四日,刚通车还不到两个月的钱塘江大桥,往后方紧急撤退的军队,还有时不时响起的空袭警报,一天之内就传遍杭城。
整个杭城人心惶惶,大家都在传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朝杭城进发。
中央军最精锐的部队,和长途跋涉的粤军川军湘军桂军等等,大家都放下成见,共御外侮,共赴国难。八十万军队,可以说是把这个国家的老本全拿了出来,都没有能够守住上海,等到日本人南下,兵临三百多里外的杭城,杭城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大家想想都知道。
这三百多里,地处杭嘉湖平原,像样的阵地早就被炸烂了,对日本人来说,可以说是一马平川。
杭城已经守无可守,也无兵可守,有一些军队千里行军到了钱塘江南岸,本来是准备参加淞沪会战的,结果还没来得及过江,战争就已经结束,他们接到撤退的命令,不用过江了。
钱塘江大桥的设计师茅以升,面对着钱塘江大桥需要被炸毁的命令时,痛苦万分。但他知道,现在炸毁自己设计和主持建造的钱塘江大桥,已经是阻止日军占领杭城后继续南下的唯一选择。
国已破,大桥焉能幸存。
负责带队安装炸药的丁教官,知道茅以升心疼,他和茅以升说,只需要炸毁五孔钢梁即可,以后还可以修复。
茅以升红着眼睛看着他,果断地说:“要炸就炸彻底!不能给日本人修复桥的机会!”
他随即拿起笔在图纸上,在大桥的十四号桥墩画了一个圈。
寒风呜咽,刮着的不是西湖水面上的涟漪,不是树隙和残荷间的窸窣,而是在人心里,大家都感觉到瑟瑟发抖。
日本人就要来了。
日本人就要来了!
吴山脚下一户人家的堂前,八仙桌上摆着一桌酒菜,八仙桌下面,搁着一只火盆,里面炭火红艳,四个人坐在那里,他们的脚上身上是热的,但心和杭城所有的人一样,都是冷的。
坐在桌子上横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他叫俞孜耕,是西泠印社的裱画师。坐在他左首的女人年纪和他相仿,叫戴秀莲,是他老婆,也是西泠印社的裱画师。
江南的裱画业,素来有“苏裱(苏州裱)”、“扬裱(扬州裱)”和“杭裱(杭州裱)”三大流派,俞孜耕和戴秀莲,是“杭裱”的翘楚,而又以戴秀莲的名气更大,她有一个外号叫“戴绣手”。
这个外号不是别人取的,而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和创始人之一的吴昌硕给她取的。
裱画师不是简单的把一幅画,托裱到命纸上,让画变得挺刮,易于展阅悬挂和收藏,好的裱画师,必须是书画的医师,明代周嘉胃在他的《装潢志》里写:
“前代书画,传历至今,未有不残脱者。苟欲改装,如病笃延医。医善则随手而起,医不善则随剂而毙。”
这里说的“改装”,就是把以前的书画作品揭裱之后重新装裱。这些书画,在漫长的岁月里,有的被水浸、被虫蛀、被火烧,或者因为保管不善,发生严重的霉变,都已残破不堪,到了好的裱画师手里,经过他的修复,作品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
而到了糟糕的裱画师手里,可能在揭画心的时候操作不当,就把一幅珍贵的文物彻底毁了。
好的裱画师,必须同时是书画鉴赏大师和修复师,他对眼底的书画有足够的认识,才知道这幅作品出自什么年代,用的是什么纸墨和颜料,作者的用笔用色特点又是什么,只有这样,他才知道该选择什么补料和手法去修复。
修复好之后的作品,看上去根本就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才是真正好的修复。
吴昌硕给戴秀莲取名戴绣手,就是夸她修复古字画的手艺了得,有一双绣花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一幅幅看上去已经残破不堪,无可救药的书画作品,重新恢复原样。
因为戴绣手的名气,沪杭一带,甚至整个江南地区的达官富贾,或者书画收藏名家,他们有什么珍藏,都会送来西泠印社,请戴秀莲和俞孜耕帮助装裱。
坐在俞孜耕对面的,是他们的儿子俞行渐,十四岁,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预科的学生。坐在他右首的女孩子叫江映雪,十八岁,国立杭州艺专国画系二年级的学生,也是俞孜耕和戴秀莲的干女儿。
江映雪是广东江门人,一个人从广东跑到杭城来投考国立艺专,并被录取。
国立艺专在西湖边的孤山罗苑,西泠印社也在孤山,学校没课的时候,江映雪就跑去隔壁的西泠印社。她特别喜欢去俞孜耕和戴秀莲的裱画工坊,这里的墙上和裱画台上,有很多客人送来请俞孜耕戴秀莲装裱的书画作品,江映雪每次来,都看得津津有味,不舍得离去。
来的次数多了,江映雪就和工坊里的俞孜耕夫妇熟了,两个人也很喜欢这个小广东,她在杭城也没其他的亲人,干脆就认了俞孜耕夫妇为干爹干妈。
俞孜耕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他拿起酒壶,给戴秀莲和江映雪各倒了一杯酒,最后,他又倒了一杯,示意戴秀莲放到俞行渐的面前。
俞行渐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父亲。
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但他最多是在学校,和同学偷偷地喝,在家里,他从来不敢喝酒,不然会被俞孜耕臭骂。今天破天荒地,是父亲第一次给他倒了酒。
俞孜耕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行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在外面说话做事,都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俞行渐嗯了一声,点点头。
戴秀莲和江映雪的眼眶都红了。这是他们的告别家宴,国立艺专已经接到教育部向后方迁徙的命令,明天,俞行渐和江映雪就要离开杭城,跟着学校走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儿子跟着学校往后方转移,这对俞孜耕夫妇来说,也觉得是最好的选择。
戴秀莲看了看江映雪,还没开口,江映雪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江映雪说:
“阿妈,老豆,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行渐的。”
戴秀莲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点着头:“放心,放心,行渐跟着你,我们肯定放心,映雪,行渐要是不听话,你就打他骂他,不要怕下手重,就当行渐是你亲弟弟。”
江映雪点点头,她接着转向俞行渐:“听到没有?”
俞行渐瓮声瓮气地说:“反正你欺负我,又不是一天了。”
一桌的人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江映雪问:“老豆,阿妈,你们真的不跟我们走?”
戴秀莲摇了摇头:“林先生和潘先生也叫过我们,想想难为情的,拖你们后腿。”
江映雪有些着急地问:“那你们怎么办?”
戴秀莲笑笑:“回老家去,日本人总不会连那个山坞旮旯里都杀进去。”
“也走不开。”俞孜耕在边上说,“印社的先生们都走光了,我们手里,还有不少客户人走了,没来得及取走的书画。人家把东西交给我们,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归要保管好的,人家以后来取的时候,才有东西给人家,不然不好交待的,我们想带着这些东西回老家去。”
江映雪点点头,不再吱声。
“来来,我们一家人一起碰一杯。”俞孜耕举起杯子,其他的三个人也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