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交融的梅墨生
认识梅墨生先生已有十数年时间了,每有新诗,他必发来短信或微信分享。他常有新书相赠,亦有新画在展览中亮相,但更多信息还是我断断续续地从各地报刊、各种书籍中读其文章或书画而获得的。拜读其文,如见故人,很有一种亲切感。我和他的交往,仍然停留在“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的层面。虽然如此,拿起他沉甸甸的一大摞论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叹其学识与勤勉。所以,当捉笔想为他写点什么的时候,竟然感觉文思泉涌,想写的东西太多而不知如何入手才能准确概括其人、其文。
梅墨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特立独行的学者。他擅长书画,潜心著述,还善太极,精通岐黄之术。他多才多艺的特性使我很难对他准确定位。他并非像很多人一样,一专多能且只在最为擅长的领域之外玩票;他对每一门技艺都玩到极致。在书画中游刃有余,著述中不乏精论,太极门徒甚众……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在不同领域所见到的“梅墨生”是否是同一人。在诸艺中,奠定其学术地位的,自然是其专研经年的书画论述。
我试图做一个统计,看看迄今为止梅墨生究竟有多少著述。据我粗略掌握的资料,知道其书画论著主要有《书法图式研究》《精神的逍遥——梅墨生美术评论集》《中国人的悠闲》《现代书画家批评》《李可染》《吴昌硕》《虚谷》《现当代中国书画研究》《精神的逍遥》《记忆的微风》《现代书法家批评》《艺术家随笔文丛》《艺道说文》《山水画述要》《大家不世出》《陆俨少》,主编的图录或丛书有《中国书法全集·何绍基卷》《百年中国画经典》《中国书法赏析丛书(八卷)》《双星辉映:齐白石、黄宾虹册页、信札、诗稿作品集》等;在太极方面的著述则有《李经梧太极内功及所藏秘谱》和《大道显隐:李经梧太极人生》。当然,散落于各种报纸杂志的文章便不计其数了,无法一一罗列。很显然,这些统计或许不是一个完整的记录;不过,大致可反映其主要学术成就。
作为一个60后的学术中坚,梅墨生出道早,成名也早。早在1987年,他开始撰写平生第一篇书画批评文章《读个簃印集》。之后,他的书画撰述文章不断。他从吴昌硕、沈增植、齐白石、于右任、弘一法师等20世纪早期杰出书法家写到舒同、启功、王学仲、欧阳中石、沈鹏、华人德、何应辉、邱振中、王镛等当代书坛俊彦,凡五十余家,均条分缕析,透视其书艺精妙,同时亦指出其不足。他所写书法批评,并不同于现在很多评论家惯用的表扬式“批评”。他从不作不痛不痒之论,也不拾人牙慧,更不作无病呻吟之语。正如薛永年评论其学风所言,“于侧身书画批评之初,即以兼容并包的胸怀,实事求是的学风,平等对话的心态,既在评论优长上以灵心妙悟阐幽表微,又以过人的胆识破除了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的古老习惯,坦率而真诚地指出了不足,为被批评者指出了努力方向,为欣赏者学习者点出了勿为浮名过实所蔽的问题”,因而其敢言笃实的学风获得学界嘉许。90年代,是梅墨生书画批评文章层出不穷的黄金时代。当时的《书法报》和《中国书画报》几乎随时都能见到他的此类文章。这既成了纸媒时代的亮丽风景线,也成为那个时代书画爱好者们的一段集体回忆。
梅墨生的书画评论,并非流于对作品本身所空发的议论。他能结合史实,考订其原委,厘清其脉络,在清晰明了的历史背景下考察书画家的艺术风格与得失。如对何绍基,他便下过相当扎实的功夫梳理其生平事迹、艺术历程以及书法作品,并在此基础上解析其艺术因缘与艺术特色。其他如吴昌硕、虚谷、李可染、陆俨少等,他也都是下过相同的爬梳之功,从而评论其书画时,便有的放矢,不作隔靴搔痒之论。即便对于当下的书画家,如王镛、史国良、田黎明、李老十等,他也能清楚地透析其书画源流,并以自己独特的视野解构其艺术机理。所以,无论今人古人,也无论书家画家,在他的眼里都是透明的。当然,他对艺术家的剖析未必都能被众人所认同,但他对不同书画家的艺术特质的敏锐把握以及其独到的视角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这既来自于他的艺术天赋,更来自于长期的文化积淀。
正如梅墨生自己所说,“评论是感触与思考的结果”,而他“更愿意用画笔去表达内在的丰富感受与向往”,所以这就自然要说到他的重要特色——学艺交融。
我更愿意相信,书画创作是梅墨生学术研究的扩展与形式转换。我在不同场合见过其不同时段的书画作品,总体感受是:梅墨生在其书画中表现出一种普通书画家所难以企及的随性与洒脱。他不求技法而法度自备,不求神韵而韵味自足。他曾研究陈师曾的文人画理论,也研究过陈师曾的文人画品格,认为“其绘画是当之无愧的文人写意画的一脉相传”,“或简练,或萧条,或含蓄,或自然,或率真,或空灵”,而这也正是梅墨生书画所追求的一种境界。正是因为其临池不辍,丹青不懈,才使其在观摩别人书画时能有感而发,深谙其利弊得失。如果没有其临池经验,自然也就不会有《书法图式研究》中如此直观、如此明晰的详尽分析;如果没有其雅擅丹青的挥洒,解读虚谷、吴昌硕、黄宾虹、陆俨少、赖少其等人,自然也就不会如此得心应手。记得我在从事书画鉴定之初,便得启功、徐邦达、苏庚春、杨仁恺等人教泽:要精研前人笔墨,了解书画家笔性,必然要自己拿起笔来写字画画,这样在鉴定书画时才有切肤感悟,才会深刻了解故人笔墨的精微。在之后的十数年时间,我便在纸上摩挲,偶有心得,因而在鉴定书画的道路上少走了很多弯路。而梅墨生的书画创作,很明显也为其艺术评论奠定了实践基础,使其论述起来,如鱼得水,如有神助。我经常读到一些不善书画者所写的评论文章,大多很难切中肯綮,甚至不得要领。这恰恰说明,书画创作是梅墨生的优势所在,这使其书画批评独具魅力。
再回过头看他的艺术创作,其产量之高、用力之勤、影响之大,与其论述相比,亦未遑多让。除了不间歇的个展和参与联展之外,其书画图录也是一本接一本地出来。随便翻一下案头之书,便见有《梅墨生画集》《梅墨生书法集》《中国名画家精品集——梅墨生》《当代著名青年书法十家精品集——梅墨生》《当代最具升值潜力的画家——梅墨生》《画品丛书——梅墨生篇》《大器丛书——梅墨生》《梅墨生聊作卧游册》《梅墨生人间仙境山水卷》《云入山怀——梅墨生卷》《现代绘画史代表画家作品选——梅墨生》《化蝶堂书画》等多种。如此丰硕的成果,自然非一朝一夕可以偶得。梅墨生说他的书画创作要大大早于其评论,这就说明他自幼便打下坚实的根基。在后来的艺术历程中,他一手握画笔,一手握文笔,双管齐下,相得益彰。中国书画的发展,到 20 世纪下半叶,人文精神渐行渐远,技术的考究、装饰性与制作性的风潮似有愈演愈烈之势。梅墨生的书画,因为有其学术的滋养,更重要的还是其“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积累,尚能坚守一千多年以来的文人画传统,承继传统绘画的精神内核。这自然不是从纯粹的墨池中可以悟得,而是学术涵养的自然表露。唯其如此,其画中所传递的儒、释、道相参的人文精神,也不是人人可以轻易达到的。
很有意思的是,刚刚准备收笔之时,忽接到梅墨生微信,他此刻正从黄山下来,又有新词:
江城子
丙申春写生徽州,访黄宾虹虹庐故居,画千年香樟雌雄树,上黄山光明顶逢日晕。
写生作客到徽州。看扁舟,画田牛。雨访虹庐,院内桂花幽。两树雌雄千载后,人未语,笔先愁。黄山一别十年稠。路逢猴,月当头。日晕光明,顶上眺江流。吞尽烟云西海景,成水墨,意无求。
其才情与诗意并存,与其书画、著述相互辉映。
学艺交融,史论相参,这是刚过知天命之年的梅墨生艺术生涯的写照。他以其丰富的积累,甘于寂寞的冷静,不温不火的处世……给学界和艺术界做了一个表率。对于一个学者和书画家来说,正处于盛年的梅墨生无论在艺术创作,还是在学术研究方面,一定会如同不时发来的微信一样,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是我所一直期待的,想必也是大家所共同期盼的。
2016年4月于京华景山小筑之梧轩
(原载《中国书法·书学》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