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王老中医
是哪个的嘴那么快,跟你们说我和周老板聊过天的?
当然也没必要隐瞒,聊个天很正常嘛,一个团旅游,两个老男人,肯定谈得拢嘛。
我愿意来讲情况,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如果能帮你们查清案子,当然好。不过你们最好不要写我的名字,我不想让人家晓得是我说的,尤其不想让周老板的家人晓得是我说的。另外,我也不想让人家晓得我出来旅游了。为啥子?你不管嘛,反正请你们保密。
不是我冲壳子(川话,吹牛之意),我从一大早上车起,就感觉到他们这家人不正常。我虽然看不来面相,算不来命,但毕竟行医多年,看脸色还是冇得问题的。
我看到他们老两口坐在一起,不像老两口,彼此很客气。哪像我和我家老妮儿(川话,老太婆),一哈儿互相照顾,一哈儿互相抱怨。那小两口呢,更奇怪,各坐各的,一开始话都不说,好像是怄了气出来的。反正旅途无聊,我就一直在观察他们。要是让我把个脉,手一搭上去,八九不离十。我是中医世家哦。
中间到景点停车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每次都是第一个跳下车,跑得飞快,也不管老婆娃娃,自己就去放水(解手),然后到处拍照。那个年轻女子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三十,身材保持得像个女学生,眼神也有点儿怯生生的,好像没见过啥子世面。她穿了件翠绿色的短褂子,下面是深色裙子,多有气质的,一个人慢慢往景区走,就像一棵树在动一样。嘿嘿,我还是会形容哇?
那个老头儿经常不下车,好像对啥子风景都没兴趣,靠在位置上打瞌睡。就是参观汶川地震遗址的时候他进去看了看,他还给我说地震那年他捐了一卡车矿泉水、一卡车食品,还有毛毯啥子东西,总之是献了爱心的。但是他家老妮儿每次都要下车,而且经常是最后一个上车,慢条斯理的。总之,一家人都很奇怪。
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年轻女子先给娃娃喂,小伙子就只顾自己闷头吃,完全不管。后来,还是老头儿把娃娃抱过来,让年轻妈妈吃饭。老公不管,婆婆也不管,反倒是公公管,是不是好笑?和普通人家完全不同。
我越看越觉得有名堂,就给我们那口子说,我敢肯定那对年轻人不是夫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我们家老妮儿说,也可能是那小伙子还没长醒,不懂事。我说,一看就是三十的人了,还没长醒?不会哦。我行医三十多年,啥子人没见过,看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是不像丈夫,更不像爹。
比如你,警察同志,肯定不是四川人,对不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那个四川话,是外地人学的四川话。你是河北的?我感觉你也不是河北的。承德?承德不是河北,承德当然不是河北……手机号是河北移动也不能代表什么嘛。你晓得不,民国的时候,承德是绥远的,绥远是东北的,那时候不是叫东三省,是叫东五省……
好好,我不扯了,接着刚才的说。
吃过午饭离开汶川上路后,情况开始起变化了,两个年轻人突然坐到一起去了,跑到最后一排,开始摆龙门阵了,男娃娃不停地说这说那,女娃娃不停地笑,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很开心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们不是夫妻,因为他们那种开心,感觉像是刚认识的新朋友那种,古人说过“乐莫乐兮新相知”。老熟人不是那种开心法。
但是那两个老的还是一直焖起。
到了川主寺,周老头儿就说,他不进景区游玩,就在原地喝茶歇脚。我一听正好,我也不想去,毕竟七十多的人,坐几个小时车就够累的了。于是我们两个,不,是我们三个,还有那个三岁的小丫头,就找了家茶馆坐下喝茶。我们家老妮儿和他家老妮儿都上去了。
说老实话,我根本不想出来旅游,有啥子可游的?就是我们家老妮儿,非要出来不可。她说她那些同学一天都在晒照片,去这儿旅游了,到那儿旅游了。她就口水滴答地羡慕人家。我跟她说,旅游有啥子意思嘛,不就是从自己待厌烦的地方跑到人家待厌烦的地方去看稀奇吗?我又没在成都待烦,不想出去。她说天天在家憋着,太无聊,想去看春天的美景。我说你想看春天美景还不简单,直接去府南河边看就可以了,河边公园要水有水要草有草,要树有树要花有花,非要出远门干什么?别处的花也是那样开,树也是那样长。何必麻烦嘛。加上一出门就有很多不安全因素,没看到新闻上经常有大巴翻车吗?她就骂我乌鸦嘴。
你看嘛,还被我说到了嘛,果然就遇到事情了嘛。本来在家安安生生的,多好,为了跑这一趟,我的诊所还要关一星期。我的诊所火爆得很,每天从早到晚有人,好多人慕名而来。我还骗人家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停业一周。唉,真是不上算。
本来我们家老妮儿一直安安心心在家的,都是那个啥子朋友圈儿把她给诱惑了。我就不搞那个东西,有啥子意思嘛。她那天报了团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说是现在有规定,参加九寨沟旅游团,年龄限制在七十五岁以下,我刚好够格,报到名了。好像捡了多大一个便宜。我还有四个月才满七十五。冇法,我犟不过她,毕竟人家多年轻的时候就跟我了,我那个时候落魄,快四十了都没对象,出身不好嘛。她是二十出头的黄花大姑娘,嫁给了我,虽然现在也是五十多的老太婆了,但我还是亏欠过她嘛。这几年我每天坐诊,她在家带孙儿,的确辛苦。好嘛,我就带她出来耍一盘嘛。哪晓得……
所以我早就说了,老头娶小的风险很大,又费马达又费电。那个吴昌硕那么牛,娶了一个小妻,还不是跑了。吴昌硕还多幽默的,说我情深,她一往……
好好,我接着说正事。
我跟那个老头儿坐下来喝茶,几分钟就搞清楚了他的状况,原来他是个大老板,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一看到那个企业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太有名了,我都买过他家产品。简直看不出来他是那么大个老板,穿的比我还朴素,肚子也没有鼓起,脸上也没有油光光的。我虽然没表现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听说我是老中医,对我也很客气,马上咨询了一些身体情况。他说他有哮喘,很多年了,必须随身带药,是原来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得的。我马上答应,回去就给他开一个方子,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很多。我们中医讲究的是调理……
我还跟他说,年轻的时候病是敌人,入侵到你身体里欺负你,很快就被兵强马壮的你给打跑了。年老的时候病成了朋友,登堂入室后就不走了。这种时候,你只有心平气和地与它共处,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阶段。
他很欣赏我的说法,说我很有哲理。
那是,我们中医就是讲究辩证法。我还跟他说,人上了七十,就不能不考虑剩下的路了。像我,早就准备好跑路了。他问我是不是写好了遗嘱。我说不是的,遗嘱归遗嘱,我是为了断自己做好了准备。他有点儿吃惊。我说我的原则是,活要活得开心,死要死得痛快。如果哪天我得了重症,不可逆转,我绝对不会毫无尊严地延长生命,立马自我了断。他问我咋个自我了断。我说我有药,备好了的,到时候“嘎嘣”一下就了断。他问我啥子药,我说这个不能分享,不然我成杀人犯了,而且我不会等到连吃药的能力都没有了才了断,我肯定要提前了断,求个好死。
他朝我举了个大拇指,表示很赞成。反正我们两个聊得很投机。
后来我们又彼此报了下年龄,搞了半天他比我小七岁。我还以为他也上七十了,结果他才六十七,他有点儿显老,可能做生意太辛苦了,太熬心血了。不管你好有钱,身体都是一样的,都是经不起熬的。英雄都气短,何况老英雄?
不晓得咋个就聊到了老婆。我跟他说,我老婆比我小二十(其实是小十八,中国人都喜欢四舍五入嘛),所以她还敢上去游览,我不敢上去。这里海拔还是有点儿高。可能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儿骄傲,男人嘛,娶个年轻老婆肯定还是有点儿骄傲的。他一下就笑起来了,确实笑得很突然。他说他老婆比他小四十,所以更没问题了。我又吓了一大跳,虽然之前一直疑心,听他说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吓了我两大跳,第一大跳是那张名片。
我就忍不住问他,那,那两位是你的……?他知道我问的是哪两位,回答说,他们是我姐姐和我外甥。哦,是这样。我心里面想,好奇怪的组合,不是一般的奇怪。
周老板看出我的奇怪了,假装没看出来。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了,啥子情况都能应对,不想解释就不解释。但是他还是开始给我摆龙门阵了,讲起他是咋个娶到那个美女的,绘声绘色,简直像茶馆里说书的一样,多好听的。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有钱。有钱人的生活,我们简直不能想象。有一回有个有钱人在我那儿看病,说自从他养的锦鲤死了后他就一直不好,股市也亏,心慌气短,晚上失眠,只好下决心再去买两条。我想买个金鱼还要下决心吗?就问他好多钱一条,他说五万一条!我的个乖乖,五万,两条十万!我们老妮儿让我给她买个一万的手镯我都没舍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那个病人走了以后,我马上拿卡给老妮儿说,去买手镯吧,手镯永远不会死。
好好,我接着说。
反正周老板摆起他娶小老婆的时候,是有点儿得意的,他娶那个美女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九了,美女刚刚二十。他说他们差四十,果然也是四舍五入了。
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怀里的那个小丫头是他的,是他和那个年轻姑娘的。他说这是他们第二个了。老大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没有带出来。我心想,看不出,还凶(川话,厉害之意)嘛,居然生了两个。
但是我看他现在不行了,看气色就晓得,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而且走得很快。一个强人,最终打垮他的只有身体。身体一垮,咋个都骄傲不起来了,真的,打垮一个强人的只有他自己。
我没想到他会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可能他觉得我们都是老牛吃嫩草,有共同语言,容易理解。其实我们完全不同,我娶老婆的时候四十岁,也还是青壮年嘛,而且是初婚嘛,他肯定是第二道了。他才是老牛吃嫩草。我不算。
好好,不说这个。
周老板开始讲的时候还是比较得意的,不知道为啥子,讲到后来脸上就有愁云了。他可能没察觉,我一眼看出来了。他说他和我一样,对旅游没兴趣,生意都忙不过来,社会活动都参加不完,哪有闲心旅游嘛。但是不知道咋回事,这一年多榴月天天要求出门旅游,他没办法,才答应出来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说周老板,我跟你完全一样,我也不想出门。按我们传统医学来讲,老人宜静不宜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嘛。
周老板说,我倒是经常出差的,但是……唉。这一年多身体也不如从前了。你要是一年前见到我,肯定觉得我精神得很。这一年我变化很大。王医生,是不是人的身体下滑也是有个节点?到了某个节点就会刹不住车?
我连忙安慰他说不会的,你就是太累了,需要调理。我们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身体各个零件都老化了,磨损了。等回到成都了你来找我,我专门为你配个方子,帮你调理一下,等于是在各个零件点点儿油,虽然恢复不到从前,但还是可以经用一些嘛。他还多高兴的,说这次出门还是有收获,认识了我这个老中医。
哪晓得。他认识我晚喽。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这样的,我们老两口本来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后来我听到走廊上有动静,感觉不寻常,就起来开门去看,一打开门,看到导游小顾正往 208 房间跑,我想是不是有人生病了。当医生的嘛,还是有职业敏感的,我就跟着跑过去了。
等我进到房间的时候,周老板已经不出气了。
唉,下午都还好好的,咋个说没了就没了呢?我虽然行医几十年,也有点儿看不懂了。听说他从发病到咽气,时间很短,就是半个多小时。也好,没受啥子罪,还是比较符合我说的那种痛快了断。
不过他倒是痛快了,他家人很痛苦,我看到那个年轻女娃子脸色苍白,一下就瘫倒地下了。他老姐姐坐在一边摸到胸口掉眼泪,眼里有很多怨气,我看出来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候真是太奇怪了,见怪还是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