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控
  • 裘山山
  • 5897字
  • 2024-06-05 17:03:20

游客方女士

虽然不是我报的案,但我也赞成查一下老周的死因。在这个问题上,我站在他女儿一边。老周他得哮喘又不是一两天了,怎么可能被这个病害死?这里面有个很大的疑团,需要解开。

我到现在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是年过半百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了,一直都很淡定的。我相信凡事皆有因缘,可是这件事情的因缘很不明了,让我无法勘破。仅用人生无常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常人眼里的大款,一个可以让很多人依靠的墙,突然就坍塌了,化成尘土了。虽然我知道,无论是谁最终都要化作尘土,但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

当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我承认,我和周德伦不是夫妻,那个榴月才是他妻子。我是周德伦叫来给他打掩护的,周德伦出了我们的所有费用。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算姐弟吧,他叫我方姐。其实我比他还小个半岁吧,但是公司里的人都叫我方姐,他也这么叫,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名字了。

我真名方素荷,素雅的荷花,父母大概是这么期待我的吧,因为生在七月。现在自然是干荷了。那个年轻小伙子是我儿子,专门请假陪我出来玩儿的。我没有告诉他我是来帮周德伦打掩护的,如果说了,他肯定不来。这个月我正好过生日,他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你从来没陪你妈玩儿过,陪我玩儿几天就算给我的生日礼物了。儿子很孝顺,答应了。到了旅游团我才告诉他实情,他很不高兴,可是来都来了。再加上他也知道那个周德伦对我们母子很好,小时候他一直叫他舅舅的,但是这个舅舅娶了个他的同龄人,还是让他别扭。

起初他和榴月各坐各的位置,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慢慢就熟悉了,熟悉之后马上就谈笑风生了,还窃窃私语,这个我也没想到。我儿子也是男人,男人都好色,对吧?虽然榴月论辈分是我儿子的舅妈,但毕竟年轻,又那么漂亮,那么有魅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榴月跟我儿子在一起也很开心,这应该是人的本能吧,谁都懂得起的。

老周娶榴月的时候,榴月刚二十,他已经五十九了。这么大的差距,肯定是走到哪儿都会引来惊诧的目光(当然也包括羡慕或者鄙夷的目光)。老周虽然有勇气娶小妻,却不愿意承受各种目光,所以平日里很少和榴月一起出门。

今年春节吃年夜饭的时候,榴月忽然当着一家人的面哭起来了。我猜测是咏梅,就是老周的大女儿,刺儿了她,她说“你是不是生怕我和爸的距离还不够大”?那天榴月穿了一件无袖的棉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狐狸皮的短大衣,还梳了一个很高的发髻,显得特别妖娆。咏梅本身就反对她父亲这桩婚事,加上在相貌上又比较自卑,她长得像她爸,不怎么好看,相比之下榴月太过出众了。榴月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就掉起眼泪了。

我当时也在场,每年团年,老周都会订一个二十人的大桌子,把全家人,七七八八的,都叫来。吃了饭还每人一个红包。他喜欢那种场面。大家也乐得又吃又拿。

我看老周拍了拍榴月,没说什么。榴月也很快收声了。她本来就是个好脾气的女孩儿。后来他就跑来跟我商量了。他说榴月听说咏梅他们要出国旅游,很羡慕,也想出去玩儿。他还说这些年确实憋屈了榴月,想满足她一回。

他来找我商量,要我帮忙,让我带着儿子一起去,这样在外人看来,我们四个人就是两对夫妻,显得比较正常。他说你来帮我打个掩护吧。只有你能帮我。我实在是厌烦了人家总把榴月当我女儿,把我女儿当孙女。我一面笑他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一面还是答应了。

从人的本性来讲,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二十小时会想到自己。只是有的人在为自己着想的同时,努力替他人着想,否则就于心不安;而有的人不但自己替自己着想,还要所有的人都替他着想,否则就怨气冲天。这可能就是利他和利己的区别吧。

老周这个人属于前者,比较替别人着想。我也可以算前者,所以肯定会帮他忙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很关照,待我不薄。人应该懂得感恩,否则连动物都不如。生活需要一颗感恩的心来创造,也需要一颗感恩的心去滋养……再说这事我若不帮他,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我当即说没问题。不就是玩儿吗,免费旅游,还能帮上你,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还鼓励他说,你早就应该出去走走了,不要总忙生意,生意哪有个完?要学会享受生活,看看路边的风景,听听自己的心声。我们总在一个既定的轨道里生活,让惯性裹挟着走,久而久之,都忘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好好,我说实在的。

我和他是二十年的朋友了,开始是他的下属,在公司做办公室主任,后来就成了朋友。我还帮他管过孩子。他经常说,你就像我的姐姐。我儿子研究生毕业,也是他推荐进了一家投资公司的,还送了一个超大的就业红包。他还说结婚的时候要送更大的。老实说,我真没什么可报答他的。他什么都不需要,应有尽有。不只是物质上应有尽有,精神上也很强大,公司里遇到任何麻烦,大家觉得只要告诉他就OK。包括我个人有什么困难,也常常是他帮我搞定的。我看书上说,有哮喘或者呼吸障碍性疾病的患者,心理容易脆弱。但他不一样。我很佩服他。

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在外人面前,在社会上,他始终是个强人,像广告里说的,一切尽在掌握。自己的公司越做越大,几年前上市,稳稳地往前走。他在社会上的形象也很好,做慈善,参加公益,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在江湖上也讲义气,很有人缘儿。家里的事,感觉他也都能摆平。摆平什么?唉,就是那种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嘛。

但只有我知道,他经常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虽然他娶了榴月,但榴月在他心里始终是个孩子,不是妻子。他是榴月的人生导师,他在榴月面前从来不诉苦,不发牢骚,不示弱。他只有在我面前是最放松的,最不在意形象的。

我不会开导人,没有学过心理学,大学里是学企业管理的,但是我喜欢看杂书,心态也还算平和。他特别愿意到我这儿来,隔个十天半月来一次吧,到我家把外套一脱,往沙发上一靠,就开始打瞌睡,好像全身都放松了,天塌地陷都不管了。我呢,就在一边儿看书,等他醒了,给他做一碗他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他总是说我的西红柿鸡蛋面比任何饭馆的都好吃。吃了面,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有时候他会唠叨一下最近的烦心事,我就是听着,偶尔谈点儿我的看法。说不定他一边唠叨一边就理顺自己思路了。

总之,我那个家是他歇息的港湾,我也挺乐意为他提供这么一个放松的场所。人生在世,没有哪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哪怕是所谓的强者,也需要理解和包容,需要体谅……

你觉得我们不只是姐弟关系?我觉得吧,这个事已经没必要追究了。男人嘛,还是希望娶个年轻的,一来年轻的养眼,二来男人还是自私的,希望老了以后年轻妻子可以照顾自己,其实不然……

好好,我是想尽可能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

八年前榴月到公司来时,老周还让我带了一段时间。他这人就有这本事,做什么事都给人感觉是正确的。因为他的关系,榴月也叫我方姐。我带她熟悉城市生活,买衣服,打理头发,还教她穿着,还带她去学了一段时间瑜伽。虽然他当时给她安排的职位是我的助理,实际上我成了她的助理。他们成家后,我又教她洗衣服,熨衣服,叠衣服,用吸尘器,整理房间,反正就是学习家政吧。就是没学厨艺,老周一直有个固定厨师。

哦,又说跑了,不好意思。我接着前面说。

榴月来和我商量,多订一个房间。晚上我带小丫头睡,儿子自己睡,他们俩一个房间。我觉得这方案很可行,同意了。反正就四个晚上,我管孩子没问题。

但是真的一起出来了,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儿子别扭,榴月别扭,我别扭,他也别扭,我看出来了,他情绪不高。我的别扭可以忽略不计,这么大年龄了,无所谓。本来我就是带着一颗脱俗的心出门的,只想喝一杯尘世的茶。那两个年轻人的别扭,也很快就被荷尔蒙给溶解了,只有老周一直别着,而且越来越僵硬,尤其是下午两个年轻人坐到了一起,聊天聊得很开心,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完全能看出来。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说起来,老周真是一个情种,我说这话没有贬损他的意思,就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感情生活开始得很早,九岁时就喜欢上了他们班上一个女孩儿,天天在街角等女孩儿一起上学。考试得了一百分,妈妈奖励他两毛钱买糖,他马上分一半给那个女孩儿,只为了牵一下女孩儿的手。可是到五六年级,女孩儿进入尴尬期,成了黄毛丫头一个,不好看了,他马上就冷落人家了。

后来下乡当知青,他爱上了宣传队里的“李铁梅”,死追不放。他在外貌上一点儿优势没有,个子也不高,年轻的时候就不帅。但他很有才,能说会写,情书尤其写得好,在知青里也算个小才子。“李铁梅”就动心了。“李玉和”知道了倒是没说什么,“李奶奶”坚决不干。我这话你们肯定听不懂吧?五十岁以下的人都听不懂。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女孩儿的爸爸没意见,女孩儿的奶奶不干,奶奶嫌他就是个知青,前途未定。他们李家,好歹也是个商贾之家。

但是周德伦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回城后接着追,最终和“李铁梅”结婚了。为这个,他很是风光了一阵。因为年轻的时候“李铁梅”确实漂亮。我见过照片,真的是清纯动人。后来呢,他下海挣钱,发达了,自己办企业很成功,成了有钱人,就和“李铁梅”离婚了。

其实离婚的时候他很纠结,毕竟他跟“李铁梅”是患难夫妻,不想抛弃她。但是他当时管不住自己,跟公司的会计好上了,公司会计威胁他说,不娶她的话,就把他公司的事全部抖搂出去。他想来想去,觉得两个女人比起来,还是“李铁梅”好降服一些。他就和“李铁梅”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时间长达五个小时。他说咱俩是自己人,好商量,我觉得眼下这个情况,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离婚比较好。第一,你这个人有洁癖,即使不离婚,你以后也不会再碰我了,那不是守活寡?第二,离婚的话,你可以拿走一半财产,我心里也平衡一些。你现在刚四十,有这个经济基础完全可以再婚。何必跟我一起糟蹋了下半辈子呢?至于女儿,让她跟你,保证她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

“李铁梅”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就答应了。周德伦就是个特别能说的人,一套一套的,死人都能被他说活。一个人要是能说会道,成功的概率就很高。真的,好像是哪个哲学家说的,任何人只要具有辩才,能把他荒诞不经的假设说得天花乱坠,就一定能取胜。当然,他也爱看书,聪明,什么都懂点儿,下乡前是石室中学的,挺会读书。他说话算话,把“李铁梅”母女俩完全安置好了才离婚的。

可是后来很不好,两败俱伤。“李铁梅”虽然会唱《红灯记》,却是个很内向的人,离婚后一直郁郁寡欢,也没再嫁。几年后女儿考进大学去北京读书,她孤孤单单的,心情更不好,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周德伦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但是他自己那几年也很糟,娶了会计后,一天安生日子没过,成天吵架。会计倒是给他生了个儿子,但她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还花钱如流水。老周一直忍着她,等儿子一考进重点高中,他就把她休了。这一次他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因为会计早就不是会计了,早就是全职太太了。当然,他还是给了她房子和钱,把她安顿好。生命很贵,生活很累。

后来他有点儿惧怕婚姻了。曾经有几年和一个女人同居,不愿意结婚。那个女人很能干,是公司里负责市场销售的。但是太强势了,还总喜欢在外人面前指点他。他受不了,又分手了。分手后也把那女人安排得妥妥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现在过年的时候,他除了把女儿女婿叫上,还会把会计和小儿子叫上,也把那个市场部经理叫上,把我叫上,好像他有三房四妾似的。榴月对此一点儿不吃醋。这个女孩儿就是这点好,也许人家是大智若愚吧,心里明白她在老周心里的地位,乐得做个贤惠的妻子。

所以我说,老周给人的感觉,就是能把一切搞定。这次出游,他也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却没想到出了问题。

我好后悔,我不该答应出来,不该答应帮他打掩护。如果我阻拦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就不会出这个事。唉,风起于青之末啊。谁能遇见会发生这样的事?

其实下午在车上,我看儿子跟榴月谈笑风生的,看老周老板紧抿着嘴,法令纹一直拉到下巴尖,我就有点儿担心,我还悄悄发了信息给儿子,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要照顾好你舅妈,你舅舅年纪大了。我想用舅妈和舅舅这两个称谓来提醒他,他和她不是平辈关系。儿子却没心没肺地回了我一个OK。后来他俩很晚才下山登车,我有意黑着脸训斥了儿子,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跟老周说了句,真是孩子。

我是想让老周不要太介意,年轻人贪玩儿嘛。

晚上到达宾馆后,我就带着小丫头在我房间里,给她洗澡,哄她睡觉。我那天也挺累的,毕竟坐了一天的车,洗了躺在床上准备休息。可是电话忽然响了。大概十点多。十点多少?我没看表,应该是十点四十吧。

我接起来,只听到喘气声,我马上明白是老周犯病了,连忙冲过去,就在隔壁房间,门没关,我一推就开了,进去就看见他一个人倒在地下,榴月不在。老实说,如果我当时马上能找到万托林,是可以救他的,他揪着胸口,呼哧呼哧的。但是我找不到药,我在床头柜和他衣服口袋里都没找到,以前他习惯在睡觉前放一支在床头柜上。我俯下身问他药在哪儿,他就说了两个字,榴月。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急得使劲儿喊榴月,过一会儿榴月跑进来了,手上拿着万托林,扑上去对着他的嘴就揿,连续揿了好几下,我一下子想起不能过量,过量很危险,但是已经晚了……到最后也不晓得是药喷得太晚,还是太多,反正,他就是过去了,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断了气……

我不知道他们夫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能乱猜测,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说我看到的。当时榴月确实不在老周身边,她跑进来的时候穿着睡裙,很慌张……

我现在就是希望查清楚,他身边为什么没有那个药,就是那个可以救他命的万托林,医学名字叫硫酸沙丁胺醇喷剂。沙丁胺醇,沙子的沙,甲乙丙丁的丁,胺是月字旁一个安全的安,醇是醇厚的醇,左边酉右边享。他用这个药二十多年了,不要说出来旅游,就是出门散步都要带着,他办公室的抽屉里也随时放着,我家也有,总之他常去的地方都有。

他虽然心理强大,唯独在呼吸这个事儿上很谨慎。有次他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到了地点忽然发现裤兜里没有沙丁胺醇,立即连路都不敢走了,生怕步行导致呼吸急促,诱发呼吸道痉挛。就坐在大厅里,让服务员去街上药店买,等服务员买到一瓶沙丁胺醇,他才坐电梯上楼开会。对这事儿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不带药?除非是有人把他的药藏起来了。

我俯下身去的时候,他最后跟我说的就是“榴月”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榴月怎么了?

我不愿意相信是榴月害他,榴月为什么要害他?没道理。凡事都有因果,老周走了对她有什么好处?我知道老周早就留了遗嘱,财产五个人平分,四个孩子再加上榴月。老周不走,钱财都是榴月的,所以榴月不可能谋财害命。

但是我还是觉得必须查清楚,且不说他大女儿要追究,我也想追究。不然老周死得太冤,我也跟着冤,毕竟是我陪他出来的。

好吧,我就说这么多吧。我说的都是真实的。虽然我没有抚摸《圣经》发誓,我也保证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