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拿一支软笔“为难”自己?

东汉蔡邕的书论《九势》中,有这样一句话——“笔软则奇怪生焉。”

这真是一句“奇怪”的话。何谓“笔软”?何谓“奇怪”?何以“笔软”则“奇怪生焉”?针对它的真实含义,历来聚讼纷纷,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认为如果书写者笔力软弱,则书写过程中不能如意,笔下出现各种不合规范的丑怪线条和结构;第二种解释与之相反,认为因毛笔富于弹性的特点,如果书写者运用得法,就能产生变化多端、出人意表的精彩效果。

我们知道,释读古文,必须“原汤化原食”,把句子放到原文的整个语境中加以理解,而不能断章取义。蔡邕的那段原话是这样的:“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唯笔软则奇怪生焉。”细细咀嚼体会之后,就可以把第一种解释排除。因为文中连续出现的“自然”“阴阳”“藏头护尾”“肌肤之丽”“势来”“势去”等词语,环环相扣,都与毛笔富于弹性的特点,亦即“笔软”直接相关。唯“笔软”,方可“藏头护尾”,方有“肌肤之丽”,方能“形势出矣”“奇怪生焉”。

实际上,这段文字包含了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一大奥妙。

世界各民族文字,在其肇端之际,多以契刻或硬物描画为主。中国人后来发明出毛笔,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毛笔产生后的几千年中,多少智者能人日日操弄使用,竟然没有想到去推翻这位性格“柔软”的“管城侯”,以一种更便利的工具取代之。只要拿过毛笔的都知道,这支笔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是多么的难以控制,笔毫一入纸,立即就失去“平衡”,不是太重就是太轻,快了不成慢了更不成,那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就像从未溜过冰的人被套上冰鞋推到了场地中央。

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人似乎自找麻烦,专门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我们的先贤在原本相对劲挺的兔、狼毫笔之外,又增添了更软更不易对付的羊毫笔,而且还要加长笔锋。在纸张的应用上也是如此,从表面光滑硬朗的熟纸,演进到柔软而易于渗化的生宣。他们的用意,无异于要“戴着镣铐跳舞”。而深究其理,则可以明了为何只有中国发展出以文字书写为形式的“纯抽象”的书法艺术,以及中国画何以形成“笔墨中心论”。

唐 张旭 草书古诗四帖(局部)

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一书中,曾经触及这一问题,他说:中国之毛笔,具有传达韵律变动形式之特殊效能,而中国的字体,学理上是均衡的方形,但却用最奇特不整的笔姿组合起来,而以千变万化的结构布置,留待书家自己去决定创造。

注重表达内在节奏韵律,抒发情性,呈现哲理,是所有中国传统艺术的共同趣向。对于书法而言,正是这些“形而上”的需要,对工具材料提出了要求,这就是毛笔诞生的必然性所在。

换句玄虚点的话说,唯具“弹性”之物方能“载道”。

如若无法传递韵律,则无“流美”可言,更谈不上体现情性与哲理,谈不上“书为心画”“书如其人”了。因此,书法之所以成为一种生命化的艺术,成为“中国文化核心之核心”,毛笔的特殊性不容忽视。

“笔软则奇怪生焉”,蔡邕所用的“奇怪”一词,提示了书法线条在艺术表现上的丰富性——浓、淡、枯、润、粗、细、刚、柔,稳与险、畅与涩、老与嫩、奇与正,张扬与蕴蓄、精微与浑茫、迅捷与雍容、雄壮与优雅、豪迈与谨严、洒脱与沉郁…… 任何一门艺术,都建立在对复杂多重矛盾关系的驾驭调和上,艺术的高度与艺术的难度紧密相关。拿竞技体育来打个比方:足球为什么被公认为世界第一运动,让无数人如痴似狂?正是由于这项运动以人体中最为笨拙的部位,接触物体中最难以控制的球体,参加一种人数最多的集体角逐,因而最富起伏变化,最难以预测,最具偶然性和戏剧性。“脚拙”“球圆”“人多”,于是,“奇怪生焉”。

就书法而论,由于毛笔的软而难操,让习书者不得不放下傲慢自我的心态,和逾级邋等的企图,静气澄怀、日复一日地在笔墨纸三者间周旋对话,熟悉、体认、顺应其性理,才有可能渐次向挥洒如意、心手相忘的“段位”靠拢。否则,即便有满肚子的才思,也只能感叹“眼中有神,腕下有鬼”了。在这个过程中,毛笔之“软”,实际上对“意、必、固、我”的主观偏执,躁急刚愎的人为之力,形成了一道阻挡、缓冲、化解的“沼泽地”。“笔力”提升之进阶,伴随着自我对自然的尊重与认识,“人”与“天”的相融与相应。此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要义。

书画之道“肇于自然”,而其至高境界,乃达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