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东京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泡沫破灭而带来的低气压。
燕子贴地低飞,乌云在空中阴暗爬行,骤然掠过雷光,便下起瓢泼大雨,沟渠顿时水流滚滚。
新宿暴力团远藤组组长,远藤康胜的葬礼会场外——
警方重兵部署,严阵以待。
大量手臂缠着白绸的暴力团下等成员在此围聚,与警方以街道相隔。
双方保持着令人局促不安的距离。
两辆黑色尼桑从街道的远端驶来,身穿深色西服的矮个子先下车,撑起黑色雨伞,来到后排打开车门。
泷泽宽不紧不慢的从车上下来。
他嘴唇薄,面容冷峻,梳着狼尾大背头,他那一米八有余的矫健外形,让身边人不得不把雨伞尽量举高。
车上又陆续下来六七名黑西装男,他们自觉的来到泷泽身后,各自撑起雨伞。
泷泽掏出登喜路打火机,铿——点起了一根粗粗短短的喜力。
这种烟没别的好,唯独尼古丁含量更高,更致命。
吐了口烟圈,泷泽宽抬起眸子,越过雨水,扫过那些暴力团成员。
他们纷纷退往两侧,让出路来,并且弯着膝盖,朝泷泽躬身致意,“阿尼ki。”
泷泽的出现也让警方提起颗心,他们侧过脑袋,似乎在用对讲机向上头传达着什么信息。
泷泽并不在乎,咬着烟,踩着水花,带人踏入葬礼会场。
萦绕着喃喃诵经声的会场内,雨水带来的泥腥味与线香味道混淆,让泷泽宽的鼻头抽了抽。
在两侧的黑白花圈前,站着两排身穿黑色西服的男性,他们面容肃穆,眼神凛冽,像排列在电线杆上的乌鸦。
“泷泽?”
“喂…他怎么现在才来,像样吗!”
“怕不是又和哪个女优混厮去了…”
“啧,如果那天他在场的话,远藤组长可能就不会……”
“闭嘴!当心招惹了这头新宿狼。”
乌鸦在窃窃私语着。
泷泽宽充耳不闻,径直来到灵堂前,鞋也不脱,便走向灵柩,诵经的和尚朝他递上线香,他也不接。
如此目中无人的表现,让灵堂内吊唁的人们颇为不满。
而泷泽不予理会,他沉默的屹立在灵柩前。
看着已经变成黑白照片的远藤康胜。
脑海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最为深刻的,还是三年前……
那会他刚拜入远藤组,远藤组还是个小组织,远藤康胜还是个活蹦乱跳的糟老头。
为了欢迎泷泽,远藤带他去了荷尔蒙爆棚的歌舞伎町一番街,体验了最高档的泡泡浴,点了最贵的姐姐和最烈的酒。
然后远藤一分钱没付,就润了——
喝得七荤八素的泷泽因此被人轮番胖揍。
而远藤就跟没事发生似的,咧嘴笑着告诉他:
“这,就是雅库扎。”
尔虞我诈,暴力相向。
现在回想起来,泷泽还挺感激远藤的,虽然方式方法有问题,但早早就让泷泽掌握了雅库扎的生存之道。
所以——
“老爹啊,我不过是替你去八王子收几笔烂账,你怎么就死了?”
泷泽的声音低沉。
当初收到远藤被枪杀的消息时,泷泽正在八王子市的某廉价旅馆,用长长的竹篙,将逃亡的欠债人挂在阳台栏杆外。
仔细想想,泷泽或许是被调虎离山了。
伸手轻触那深寒的灵柩,泷泽心里五味杂陈,“账,我都给你收回来了。”
一名部下提来两个厚重的皮箱,泷泽将其打开,里面是塞得满满当当的现钞,他拿起几沓,随手丢在灵柩上。
躺在灵柩里的远藤毫无动静,换作往常,嗅到铜臭的他早已飞身跃起喽。
看来,这只鬼精得像沟渠鼠的远藤康胜,是真的见鬼去了——这让泷泽的眼睑微微搐动,目光里渗出怒火,他轻敲着灵柩质问:“喂,不是说,你有九种保命手段,绝对会比我晚死几年吗?”
“那你倒是爬起来,把钱给我点清楚!”
“别浪费我花了一番心思才收回来的钱啊!喂,老头!”
泷泽抓过一把香灰,猛的泼洒在灵柩上,怒喝:“谁他妈批准你死了!”
这一动作彻底激怒了灵堂内的众人。
“喂!”只听得一阵凌乱的轰动声,众人纷纷从座位暴起。
“畜牲,你别太过份了!”
“混账东西,你在找死吗!”
“给我适可而止啊,八嘎呀啰!”
一群人操着暴躁的弹舌音,朝泷泽蜂拥而来。
但场内也有些人随之暴起,与跟随泷泽的党羽一同,以泷泽为中心,挡住了蜂起的人群。
顿时会场内分为两派,乱作一团。
桌椅被打翻,茶杯破碎,和尚惊吓得抱头遁走,霎那间两伙人喊杀声连天,连外围对峙的双方也都神经紧绷。
而始作俑者的泷泽反倒是波澜不惊。
他掏出烟,再度点上,他敢如此飞扬跋扈,正因为他信浩南哥。
够姜,够雷,够马。
眼下组长远藤康胜已死,远藤组里的少壮派自然以泷泽唯马首是瞻。
此时不站出来拜山头,更待何时?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
“阿宽。”
一道平缓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男人排众而出,嘴角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你小子出去十天半月,回来还是那么能闹腾啊,但也要分场合,今天可是父亲的葬礼,差不多就该收了。”
他的出言制止,确实让泷泽有所收敛。
泷泽宽难得的收起跋扈姿态,向其微微躬身。
此人名为远藤勇次,三十七八岁,总是戴着金丝眼镜,与寻常雅库扎相比,他更多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气质。
但他并非学者、金融家,而是和远藤康胜喝过交杯酒的义子,也是远藤组的顺位继承人。
今天过后,他将正式接手远藤组。
有他出面,即使是支持泷泽的少壮派也不敢闹得太欢,而场内其他人也纷纷退回勇次身后。
本来乱哄哄的会场,在他一两句话间,便止戈为武。
——不愧是远藤组的鬼若头,无论影响力,还是地位,都非常牢固。(若头:二把手)
泷泽笑了笑,示意他的人都退往一旁。
虽说泷泽会给勇次三分薄面,但不代表他会看勇次的面色行事。
相反,泷泽并不嫌事大,朝着场内众人极其跋扈的说:“老爹已经死了,我们哭哭啼啼,他也不会复活,这种无聊的仪式,恕我懒得参与。我想要的,只有尽快揪出刺杀老爹的凶手,将他的狗头摆在灵柩前,让老爹能够安心上路。”
“所以都给我听好,不管是谁,只要提着凶手的头颅来找我,赏金1000万!”
“都听清楚了吗,小的们!”
属于泷泽一派的人重重点头,齐声应道,“嗨!”现场震耳欲聋。
“那就给我动起来,现在就出发,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嗨!!!”
支持泷泽的人纷纷应会,并迅速离开会场,带领着各自的部下,以新宿为圆心,分散往各地搜索凶手的踪迹,这让外围的警察顿感压力倍增。
留在场内的泷泽咬着烟,目光流转在众人脸上,观察着他们微妙的变化。
眼前不仅有远藤组的主要人物,还聚集了道上各方势力的要人。
杀害远藤康胜的罪魁祸首,也可能混在其中……
猫哭老鼠,可是雅库扎的惯用伎俩。
所以泷泽宽话锋一转,补充道:“要是哪位敢包庇凶手或知情不报,那可休怪我心狠手辣。”
“建议各位…别再挑战我的精神状态。”
泷泽宽抛下这么一句,便穿过那些神态各异的乌鸦,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灵堂。
场内一片哗然,宣布为远藤康胜复仇之事,本该由远藤勇次进行。
结果泷泽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更不分尊卑,竟然抢在勇次之前,就把大义名号揽到了自己身上,甚至出言警告众人,着实狂妄。
这让有心人默默看在眼里,也让远藤勇次的面色很是难看。
但旋即,勇次便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好了,各位请落座,让仪式继续吧。”
他扶扶金丝眼镜,嘴角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新宿,人称不夜城的歌舞伎町一番街。
酒精吸收了香水味与体味,与路边的柏青哥店、酒吧夜店、高档陪酒屋、风俗店、棋牌室、迪斯科舞厅、各类暴力团事务所闪烁的幻彩霓虹,糅合成了歌舞伎町独特风景。
有人说,在这里你能见识到什么是“若芽酒”,这里什么都有,但没有睡眠、牙齿或是梦想。
黑色尼桑从霓虹中驶来,泷泽宽在路边下了车,“有尾巴跟着。”驾车的野村出言提醒。
“习惯了,你回去吧。”泷泽宽不以为然。
“行,大哥,你也别太操劳,明天大嫂还约了你见面呢,得留着些库存哇。”野村贼兮兮的笑了。
“滚尼玛的蛋。”
“好咧,我明早过来接你。”
野村当即驾车离开。
泷泽宽独自走在歌舞伎町的街头,穿梭在被欲望包裹的人潮之间。
一辆车在远处跟着,泷泽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是便衣警察。由于泷泽今天所作所为,他已被警方列入重度监控对象。
但这对于泷泽而言,倒也没啥影响。
权当多几个小弟跟着罢了。
泷泽悠哉悠哉的转入小巷,来到一家名为“爱屋”的风俗店。
妈妈桑刚把浑身酒气还手脚不安份的客人送出门,以笑容目送他们吵吵嚷嚷的走远,脸上才露出嫌弃的表情,“渣滓,早点喝死吧。”她细声咒骂。
“我离开时,你也会在背后这样说吗?”
泷泽宽的声音忽然响起。
妈妈桑被吓得一颤,她立即恢复甜得拉丝的笑容,转身搂住泷泽的臂弯,“哎呦,宽仔你可来啦,这些天去哪了呀,我这十几个女儿可都想你想湿了……眼睛呀~”
妈妈桑穿着淡色和服,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别看她年龄不详,我看她也风韵犹存,搞得泷泽有些人心黄黄。
但泷泽是来办正事的,没空和妈妈桑扯皮,“让你安排佳奈美等我,办妥了?”
“嘿呀,年轻人就是猴急,放心吧,佳奈美酱等你可久啦。”
妈妈桑轻车熟路的拉着泷泽进店,“老地方,去吧~”
泷泽独自来到二楼,0168号房,泷泽每次都用这间,熟客了。
进门后,泷泽轻车熟路的脱下黑色西装,将其挂在门旁的衣架上。
房间内飘着充满魅惑的香薰气息,灯光是那种不正规的暗粉色,有道人影若隐若现。
“你小子,今天可威风啊。”
这是一道因为劣质烟抽得多,而导致的烟嗓声。
男人个子不高,秃瓢寸头,披着洗得发白的卡其色风衣,衣领立得很高,从暗处缓步走出。
他看起来约近五十岁,卖相欠佳,但步履沉稳,体态健硕,一双鹰目锐利如刀。
“悬红1000万,买人性命。”
男人紧盯着泷泽,似笑非笑的说:“我在外面都感动得想冲进去拿下你了。”
泷泽宽淡然一笑,“饶了我吧,佳奈美,我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滚,老子有名有姓的。”
“啊是是是,别来无恙,古贺警部。”
眼前人是来自日本警察厅警备局公安课的古贺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