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小传
一
杜甫去世后两年,白居易出生了。和杜甫一样,白居易也是河南人,父亲也做过县令。杜甫中年遭遇安禄山之乱,白居易早年碰上李希烈之乱,个人命运,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李希烈属地方军阀,割据河南十郡,并不足以为祸全国。不过,他在中原兴兵割据,说明李唐王朝对国家的控制力减弱了。胡人造反、吐蕃进犯、军阀作乱,三种不稳定因素,加上朝廷宿命般的内耗,导致唐帝国走向衰败。从衰败到灭亡,历时一百多年,这疾病缠身的巨人,咽气也不容易。
白居易活了七十五岁,贯穿中唐始终。他死后,为他写墓志的李商隐,则已被称为晚唐诗人。他生前曾与元稹齐名,称“元白”,元在前白在后。元稹死后,白居易又和刘禹锡齐名,称“刘白”。二人齐名的风气,可能盛于此时,一直波及宋代文坛。
元稹与白居易为同科进士,才高,自负,名气大。他的名声却来自他的风流韵事:一介穷书生,将花容月貌的贵族少女给吸引住了。由于门第悬殊,爱情颇费折腾,他把这件事写成小说《莺莺传》,当时叫传奇。作者化名张生,与贵族少女崔莺莺在普救寺爱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段佳人翻墙过来幽会的描写,可谓惊心动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元朝戏剧家王实甫将其演绎成杂剧《西厢记》,而曹雪芹用贾宝玉的口吻赞叹:真是好文章。
男欢女爱推到极致,当然是好文章。我记得《西厢记》中有这类句子:“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这已经是性爱描写了,但读上去并无“黄兮兮”的感觉,倒是佳人情态婉转动人,类似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元稹和贵族少女,由于种种变故,未能花好月圆。《莺莺传》却影响极大。礼教下的男女爱情故事,谁不爱看呢?
白居与元稹二人一生交厚:官场的朋友,文坛的知音,私生活趣味相投。白居易对男女之情的敏感,不比元稹逊色。元稹写爱情小说《莺莺传》,白居易写什么呢?
我们先来看当时的文坛。
中唐文人如雨后春笋,韩愈、杜牧、柳宗元、韦应物等,和元白同时代,形成全国性的文坛。文人既当官又搞创作,二者并行不悖,都是尽力而为。李白、杜甫受到世人尊崇,纯正的艺术呈现压倒优势。文章不是写给皇帝看的,也不是踏入官场的敲门砖。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作家自己的事。文坛长期处于自足的局面,与官场关系不大。审美,成为一种源远流长的生活方式。好作品传播迅速,覆盖面非常广。杜甫的诗集“家家有之”,李白大约也如此。而李杜以下,更有一支庞大的、装备精良的文人队伍。唐朝被称为诗的国度,所谓高雅艺术,乃是今人所言,在当时,诗歌具有相当广泛的社会基础。国民文化素质之高,可见一斑。
白居易把诗歌拉向平民,适当降低它的高度,使之在民间扎下根来。他是有意这么做的,他写了大量的诗,又辅之以理论。他的成功,带动当时,波及后世。
《新唐书》为白居易立传,约百分之八十的篇幅讲他的官场际遇,剩下的部分才谈及他的文学艺术。这使我想起听导游讲苏轼,重点讲苏轼官有多大。白居易官至刑部尚书,一如苏轼官至礼部尚书,但诗人就是诗人,官大官小能说明什么呢?
白居易苦涩的仕途体验,亦如苏轼。历代大诗人,官运亨通者寥寥。这是一个值得反复追问的大问题。官场好手,于诗意就隔膜,只因二者互相排斥,价值形态迥异。文人大都失意,却并非失意在先为文在后,文人坚持他的价值观才会失意。辨析这个绵延两千多年的历史现象,不能倒果为因。
白居易为官四十多年,是好官和清官,他不敛财,几度受穷,这在高官中实属罕见。他努力向杜甫看齐,能看见民间的苦难,并且越看越细。同时他也享有官员的生活方式,蓄妓、醉酒、弹琴、畅游,如同北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
本书注重两点:一是白居易异乎寻常的平民化倾向,二是他的至性至情。后者也包括男女之情。《长恨歌》《琵琶行》如此出色,不玩味可惜了。
二
由于河南兵乱,白居易离开家乡新郑,跟随母亲远走江南。辗转吴越,寄居亲戚家,可能有几年光景。之后又向北到过邯郸、太行,史料记载不多。他写诗说: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这段漫长的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他影响不小,深入心灵,埋下种子。至于将长出什么树,开出什么花,他自己并不清楚。人的意识犹如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小部分,很多事都在暗中进行着。由此我揣测,白居易长达几十年的底层关切由来已久。白居易生于官僚家庭,父亲忙着做官,他长期和母亲在一起,而避乱远走期间,可能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在这一点上,白居易颇似杜甫。他后来钟爱杜诗,想必与这段经历有关。李白的性情是由父亲塑造的,而杜甫、白居易的精神境界,则弥漫着母性的温情。母性总是趋于仁慈,目光也细腻。
兵乱结束,白居易回到家乡,过上完整的家庭生活,细节无考。他的父亲由巩县令迁徐州别驾,举家搬到符离。据传,白居易十六七岁时,以文谒苏州人顾况。顾况是名诗人,又做着官。这人挺有趣,玩味白居易三个字,笑着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白居易却有准备,拿出一首诗呈上。顾况一看,表情变了,改口说:你有这样的才华,在长安待下去,问题不大。
白居易这首诗,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白居易小小年纪,便写下传世佳作,令人诧异的,是诗中的苍凉美感。少年流浪的身影,隐于字里行间。
这件事还说明两个问题:其一,白居易谒顾况不是碰碰运气,他成竹在胸,并且有了证明才华的作品;其二,顾况能欣赏后辈,并能当面改变态度。
后来,顾况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饶州。这次投谒对白居易日后考中进士有无帮助,我们不得而知。他回家用功读书,非常辛苦:“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也。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白居易二十七岁通过乡试,二十九岁再赴长安考试,全国几千名考生,录取四十名进士,白居易位居第四。三年后,他又参加吏部“拔萃科”考试,这次录取的人数更少,他也榜上有名。进士考诗赋,拔萃科考判词,他两手都硬。
仕途摆在白居易脚下。按规定他从县尉干起,到长安附近的盩厔(今作周至)县赴任。这是唐朝进士的第一顶官帽。县尉捕盗、催赋税,直接与小民打交道,既培养基层经验,又练就铁石心肠。稍后我们会知道,白居易是怎么当县尉的。
白居易的性格,趋于沉静,沉静中见热烈。读他的作品,容易留下这印象。白居易外表不错,因为拔萃科考试,相貌粗俗者进不得考场。在长安,他和元稹如影随形,如果他长得难看,反差大,会写诗自嘲的。两个外省青年在京城的富人区随意走动,骑肥马,坐轺车(一种轻便小马车),拥佳丽,羡煞多少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白居易有过一个名叫湘灵的红颜知己,多年后仍难以忘怀。我查阅湘灵的资料,吃惊地发现,她似乎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被藏起来了。历史隐匿了她,好像她见不得人似的。可是白居易至少为她写过三首诗,《冬至夜怀湘灵》说: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一年三百六十夜,冬至夜最长。湘灵漂亮,诗中写得明白。二人曾经同床共枕,热被窝里交颈眠,也是写在明处的。二人分开的原因不详,也许是因为父母不同意。双方都在思念、痛苦,并且旷日持久。
《寄湘灵》又说: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白居易牵肠挂肚的漂亮女子,竟然被藏起来了,我找半天找不着。手上五六个白诗选本,没有一首怀念湘灵的诗。显然是诗集的编选者认为这些诗没资格入选。这倒奇怪了:白居易的情感体验,难道不值一提。白居易三十五岁写《长恨歌》,四十多岁写《琵琶行》,六十多岁写《井底引银瓶》,那么投入,那么感人,非谙情事者,怎能至于此!为什么把诗人的爱情打入冷宫?他的人民性值得放开喉咙讴歌,他的人性就需要做手脚加以遮掩么?
须知在唐朝,婚前婚后的男女情,只要是真情,都会受到尊重。类似于十九世纪浪漫的法兰西。
这事也怪元稹,他是知情者,又会写小说,为什么不写个短篇《湘灵传》,既能记录白居易和湘灵缠绵悱恻的爱情,又能见证文坛盛传的元白佳话。
白居易的人性、“人之大欲”,我们只能猜测,但他的人民性却俯拾即是。
且看他如何当县尉。
三
周至县离长安一百三十里,百姓穷,县令凶。白居易身份微妙,虽为下级,却有进士头衔,有京城背景。——元稹在朝廷担任左拾遗。县令对他颇客气。此时县令姓甚名谁不重要,他只是封建时代权力网中的一个小结点。他有官场伎俩,对新来的县尉白居易,客套与官腔并用,他毕竟是上级。
白居易将做何反应呢?
白居易上任之初,就写了一首诗《观刈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白居易一生崇拜两个人,杜甫之外,便是陶渊明。此诗展现的田园风光,历历在目。南风一起,小麦就黄了,田埂上走着健壮的农妇、活泼的小孩儿,迤逦向南岗。陶渊明自己便是躬耕的农人,视劳作为寻常。而白居易是官员,是旁观者。如果他悠悠然,将裸露在烈日下的脊背也视为田园风光的组成部分,那他就成了此地县令这类人。一句“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道出农人的坚韧与辛酸:累得精疲力尽了,还珍惜着夏日里长长的天光。风光变得忧郁,诗人恨不得将目光化作清风,拂过这些汗流浃背的劳苦人,他接着写道: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诗人细看,我们细读。粗读辜负了他,一掠而过则不如不读。
贫妇抱着孩子,拾麦穗充饥,白居易很惭愧。这绝非唱高调,有他后来的政声为证:因病卸任苏州太守,几十万苏州百姓哭送他。县尉是九品官,一年俸禄,除三百石粮食外,另有职分田两顷五十亩,钱一千九百一十七文。与贫妇相比,真是天上地下。白居易观刈麦后,当时场景整日不能忘,酒肉无味,于是写诗表达。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位杰出的摄影家侯登科,随麦客们南北迁徙,坐货车、拖拉机,爬运煤的火车。他拍下无数的麦客劳作的照片,自己却患上绝症,几次昏倒在麦田里……
古代文人的良知,并非后继乏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常说的人民性,是个伟大的发明。
白居易这么写诗,县令不高兴。农民苦,堂堂县尊是不看的。他看什么呢?他专看上级的脸色。县令的上级是京兆尹,姓韦,不知道是不是元稹的岳丈。京兆府辖郊县二十三,周至县为其一。史载,白居易任县尉那几年,有三任京兆尹是横征暴敛的酷吏。
县令看上级脸色,当然希望白居易看他的脸色。然而白居易却跑到田里看农夫,动动恻隐之心也罢了,还写诗自责,并传入京城。县令露出狰狞本相,强令白居易抓人,鞭打交不出钱粮的农民。双方拧上了。白居易郁闷之极,病倒了。县令倒来探病,恩威并施,提醒他病愈后上班,该干的工作还得干下去。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白居易在病床上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既不得罪上级,又不欺压百姓。对他来说,仕途刚刚开始,来日方长。生病是个好办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生病。
上级看出白居易装病,却忌惮他的京城背景,不便拆穿他。鞭打农夫的事交给了一帮悍吏。白居易乐得清闲,以病人的口吻吟诗道:
欹枕不视事,两日门掩关。
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
此事表明:白居易既有立场,又有策略。
作为优秀的知识分子,白居易不会给自己找理由,心安理得地执行上级命令。这个乍看不起眼的细节,却说明了大问题。京畿二十多个县尉,没几个像白居易这样。一般人宁可装糊涂、悄悄抹掉良知,也不愿抗命装病得罪上级。他们总会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农民历来就苦嘛,孔圣人也讲过:“耕也,馁在其中矣。”农民不晒太阳,莫非让官老爷们去呀……
鲁迅写《狂人日记》,惊呼:历史原来是吃人的历史!
鲁迅这句被无数次引用的话,却需要细心考察,看清“吃人”的全过程、标准样式和诸多变式。
白居易对当时的政治有大抱负,曾在京城一口气写下七十五篇《策林》。杜甫“穷年忧黎元”,白居易比杜甫强,心忧黎民能落到实处。装病搪塞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会一跃而起。
县令不管他了,还劝他游山玩水,说是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白居易乐了,挥笔写诗:
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
辜负平生眼,今朝始见山。
山名太白,是李太白当年盘桓过的。白居易称县尉“趋走吏”,可见他有趋走的体验。下乡逼农户,他皱着眉头,眼里只有尘土,哪来的山清水秀?现在好了,他终于能看见太白山了。
白居易的诗中不仅有自然风光,更有人事、情事。
四
白居易在周至县,身边没女人。他三十多岁了,情爱之躯处于休眠状态,夜里抱着枕头,怀念湘灵。以他此时官俸,蓄妓有困难,但寻花问柳或可应付。我猜测,他对男女之事很敏感,却不大可能是烟花巷里的常客,因为,他写女人,并无猥亵之态。白居易在徐州做官的父亲,好像不怎么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也许是放权给他,让他自己处理。
白居易三十五岁了,仍然形单影只。而元稹早就做了父亲,从描绘崔莺莺,转而形容娇妻与爱女,羡煞这位大龄青年。——白居易到长安,二人要见面的。大龄青年打马回去,一百多里路,花红草绿蝴蝶乱飞,他心里的情愫却不能释放。他心情苦闷,情爱缺失。白居易后来蓄妓成瘾,此间可见端倪?
工作不想干,妻子没着落,白居易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交游上。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王质夫,山东琅琊人;一个叫陈鸿,贞元年间的进士。这两个人,因白居易而青史留名,又促成并见证了《长恨歌》的创作。
《长恨歌》是贯穿一千多年的文化事件,影响了唐宋传奇,元明杂剧,清代戏曲、话本、小说,以及现当代的戏曲和影视剧。唐玄宗、杨贵妃因之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桩大事,却由一次闲谈而起。
离周至县城不远,有座仙游山,山上有个仙游寺。白居易、王质夫、陈鸿,三个男人游寺,枯树下晒太阳,喝茶,倾听鸟鸣;又喝酒,谈古论今。时在元和元年(806)十二月。三人已属旧交,彼此很随便。谈起几十年前的安史之乱,谈起唐明皇杨玉环,三人十分感慨。据陈鸿记载,王质夫对白居易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
这段话含有三层意思:其一,玄宗和玉环的爱情悲剧,只有大诗人方能润色书写,使之流传,否则就要失传。其二,白居易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多情,经历过缠绵悱恻的男女情事。其三,“试为歌之”,写出来的东西能否传世,还是个未知数。
白居易答应了。朋友的期待,于他而言是鼓励。此时他的才华与名望,并不成正比。中唐文坛,他还不算名播天下的大家。他的才华需要作品来证明。证明给谁看?除了文坛,还有朝廷,而朝廷就在百里之外。皇帝和他的大臣们,都是诗歌的内行。
另有一层:白居易这位多情男子正患着情爱缺失症。
如果这一年他忙着谈恋爱,那么他可能推辞,也可能写出来后质量一般。人是缺啥想啥,生活中缺了风情,正好在想象中加以弥补。
而我们已经知道,白居易是怎样来弥补的,他写下的,又是什么样的诗篇。中国历代爱情诗,《长恨歌》至少是传播最广、艺术最见功力的。至于它的内容是否健康、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遇合算不算爱情,我们稍后再来辨析。
《长恨歌》写了多久,没有记载。也许几天,也许几十天。成诗的时间,可能在806年的春天。陈鸿、王质夫先睹为快,那激动心情不难想见。杰作问世了。它的影响力无疑会波及朝野,传于后世。陈鸿和元稹一样擅长写传奇,连夜写下《长恨歌传》,同时记录了两件大事:白居易的佳作由来,玄宗玉环的恋爱细节。
品读佳作之前,我们先看佳人。
杨玉环的父亲曾在蜀中做官,她也在蜀中长大。盆地温润的气候,滋润了这位绝代佳丽的容颜。她有三个姐姐,估计都漂亮。十七岁时,她嫁给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不用说,杨玉环贵为王妃,是杨家列祖列宗的荣耀。一家人开始飞黄腾达,从蜀地迁到长安。她和寿王过了几年,熟悉了京城,也习惯了王府的生活。顺便提一句,她父亲给她营造了一个官僚家庭的环境,她从小养尊处优,性格单纯。李白为她写过三首《清平调》,杜甫则于《丽人行》中描绘杨氏姐妹:“态浓意远淑且真。”
唐玄宗也缺女人,后宫佳丽三千,皆不入他的眼。而这三千佳丽已经是花中选花了,后宫女子多达四万。皇帝郁郁寡欢,太监高力士暗中搜寻,发现了寿王妃杨玉环。如何发现的?《长恨歌传》说:“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有封号的女人称命妇,无论她是宫内的,还是宫外的,宫内如嫔妃,宫外如公主、王妃等,后者还包括因丈夫做官而受封赠的,比如郡君、县君、夫人、孺人。总之,所有这些女人,都在皇帝考虑的范围之内。华清宫多温泉,当时称长汤。皇帝泡过澡,赐命妇们沐浴,大小太监穿梭忙碌。然而选出来的女人,皇帝不满意:“前后左右,粉色如土。”
于是,“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官职)杨玄琰女于寿邸。”
潜搜,可能表明两点:一是不便明令搜寻;二是让外命妇们处于日常状态下,举止随意,姿态纷呈。
杨玉环于万紫千红中脱颖而出,玄宗一看,呆了。玄宗这样阅美无数的男人,把她视为汉武帝百般宠爱的、具有“倾城倾国貌”的李夫人。玄宗一向自比武帝,各方面都要比个高低:无论是开边、迷神仙,还是拥有绝代佳丽。
玉环入皇宫,先做女道士,道号太真。这是唐玄宗的障眼法,免得百官议论。陈鸿说,杨玉环第二年就被“册为贵妃”,今人王汝弼先生则认为是几年以后。从年龄看,王的说法更可信。
杨贵妃登场了。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呢?陈鸿是这么写的:“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头发好,皮肤细,胖瘦中度,举止娴静而又妖娆。玄宗额外赐长汤,名曰华清池。杨妃入浴,“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丰腴女人泡过热汤,侍女扶她出水,浑身娇弱无力。有趣的是她接下来便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了。皇帝大概目睹了全过程,这方面他经验丰富。
杨妃善舞,跳《霓裳羽衣曲》,李白见过,如痴如醉地加以描绘。这舞曲,据说是玄宗梦里观月宫仙女跳舞,记下了舞蹈动作和曲谱。杨妃之前有梨园伎女跳过,可她跳得最出色,仙姿与血肉激情完美融合。除了天生丽质,除了懂音乐善舞蹈,她还“敏其词”,有良好的文学修养。
杨妃受专宠,看来理由充足。
她冰肌玉骨,又有火焰般的热情。平日里娴静、端庄,言语行动可人,却又能妖娆百态,风流万端。
她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入宫,到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前后十几年。封贵妃十年,与玄宗“行同辇,居同室,宴专席,寝专房”。她享受的待遇,叫“半后服用”,即皇后规格的一半。而事实上,皇后成了名义上的皇后,和皇上同房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杨妃受宠,杨家人鸡犬升天。这要怪皇帝,不能怪她。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干的。杨妃在玄宗的生命中如此重要,家人、族人不沾光,倒会令人觉得不真实。
杨妃的堂兄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752)继李林甫之后当上右丞相。这是大家熟悉的奸臣。他与安禄山视彼此为眼中钉。安禄山造反,打的正是清算杨国忠的旗号,试图以此赢得民心,扰乱军心。叛军势如破竹,玄宗仓皇逃走。逃至马嵬驿,羽林军哗变。带头的将军叫陈玄礼,声称杨国忠反叛,将其砍成几截;又将御史大夫魏方进杀死,将名声不坏的左相韦见素击成重伤。杨妃的姐姐以及几个小孩均遭追杀。这叫赶尽杀绝,既然杀了杨国忠,杨家人就一个都活不成。陈玄礼逼到皇帝跟前了,叫他交出杨玉环:“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玄宗说:“朕当自处之。”陈玄礼是太子李亨的人,所以他敢逼皇帝。
玄宗转身入驿门,倚杖而立,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当皇帝四十几年,却被属下逼迫:不交出心爱的女人,将自身难保。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杨妃都是死路一条。
玄宗不甘心。《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四》记载: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
杨玉环是非死不可了。高力士引她到佛堂,用一根白色丝带套在她的脖子上,“缢杀之”。杨妃玉殒香消,年仅三十八岁。有记载说,她的面容身段和她做寿王妃时几无异,而气质风度胜于当年。
杨妃死,六军发。走到扶风郡,军队又要哗变,玄宗声泪俱下,拿出成都刚刚进贡的十万匹好布安抚将士,方逃过一劫。过了一年多,玄宗返回长安,再走马嵬坡,杨妃尸身已腐烂,身边香囊犹存。
玄宗回长安后不久,太子李亨即位。当了皇帝的儿子软禁他,他怀念杨妃,请来道士招魂,千方百计要见她一面。两情隔阴阳,相思万般苦,玄宗撒手人寰追她去了。
时过五十年,白居易所面对的,就是上述这个爱情故事。
对白居易来说,时机正好。他投入到故事的细节当中,张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感受这桩罕见的爱情悲剧:皇帝与他的妃子,相爱竟如此深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句子凝练而朴素,是白居易一贯风格。他叙事,看上去不动声色——所谓大手笔,通常是这样——再三掂量情境,让语言与之对接,也许修改过若干次。《长恨歌》的整体布局很清晰,但这清晰得来不易。杨妃回眸,六宫失色。权力顶端的男人,拥有绝代佳人,这似乎无可争议。“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激发读者的无穷想象,分寸又极好,不失士子品位,上呈朝廷,下播民间。白居易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语言喷射点。
罗兰·巴特说:“人体最具色情之处,难道 是衣饰微敞的地方吗?”
杨妃的色情处,在她出水的那一瞬间。白居易给出了一个看不见的裸体。他玩弄推出又隐匿的把戏,充分调动语言的弹性功能。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省略了若干年,笔锋直插马嵬坡: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一句“宛转蛾眉马前死”,哀怜之情跃然纸上。事起仓促,那激情充沛的绝妙身体,仿佛死于某种旋律。宛转既展现她的身姿,又表现她的留恋,她的突如其来的绝望。白居易让我们体验佳丽之死。过错的根源不在她,诗人显然比后来的某些学者更清醒。他一向为女子鸣不平,如同为人间鸣不平。诗人,首先是不折不扣的人道主义者。佳丽呈现为价值,犹如鲜花盛开。鲜花猝然凋零,触目惊心。什么样的眼睛能够视若无睹?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此间的君王,亦在哀怜的照拂之下,他哀怜杨妃,诗人又哀怜他。
明末戏剧家洪昇写《长生殿》,把杨妃的死描绘得十分感人。她不哀求,死得很从容。其中有句台词,杨玉环指着陈玄礼说:“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杀!”洪昇紧接着咏叹:“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洪昇笔下的杨玉环,死在一棵梨树下。这源于《长恨歌》: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牡丹、桃花、梨花,三种名花的韵味儿相加,方可配杨玉环。而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顶尖大诗人,不由自主地,要为杨妃写诗。杨妃的死讯传到长安时,杜甫在曲江边吞声哭泣。悲剧就是悲剧,诗人们不因杨国忠而谴责她。
白居易写玄宗的追思之苦,足以感动任何朝代的任何正常人: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杨妃香魂飘散一年多,玄宗未曾梦见她,如果白居易写实,倒有几分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似乎不足为凭的。川西坝子有句老话:亡人越望越远。也许思念太多,入睡反无梦。
于是,一位名叫杨通幽的道士忙碌开了,他是四川邛崃人,据说有本事往返于阴阳界,扮演爱情使者的角色: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原来杨玉环居于海上仙山: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接下来,杨玉环的反应,令人悲不忍睹。白居易想必是泪流满面: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一句重寄词,说尽杨妃无限深情。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称:此诗对玄宗玉环的生离死别,“寓有同情之意”。用同情二字带过,真是何其匆忙。我读到的选本大致类似,学者们隐约有个倾向:剔尽同情,让讽刺的主题更为明确才好。他们不感动,拒绝相信皇帝和他的妃子会有爱情。
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恩爱又如何?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民间是相信的。唐明皇也是凡人,他爱杨贵妃,和普通男人爱美女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白居易并未暗示玄宗单重肉欲。相反,玄宗与杨妃,倒是灵肉并重。
《长恨歌》仅仅对李杨悲剧“寓有同情之意”?白居易岂止是同情,他投入之深,胜过历代描写爱情的诗人。这钻石般的爱情超越时间,地老天荒不能磨损。
历代写爱情的好诗本不多,白居易惨淡经营方有杰作,我们不能一面高喊他的名字,一面又把他的代表作分割成双重主题,煞费苦心抽掉其中的爱情部分。
五
《长恨歌》传到长安,白居易名声大振。元和三年(808),他双喜临门:朝廷封他为翰林学士;一位姓杨的女士对他青眼有加。他从小小的周至县尉,一步跨到皇帝身边,这使他有机会在政治上施展抱负。这也是像他这样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他此时雄心勃勃。
所谓中唐,意味着盛唐不再,读书人格外缅怀开元、天宝的好时光。由于文化传承,有良知的读书人对盛世之为盛世,记忆更鲜明,理解更深刻。文化巨人的目光,无一例外是投向长远,身为朝廷官员,则尽可能将权力引向利国利民。然而盛唐气象一经打破,颓势不可阻挡,皇权削弱,权臣必然互斗,党争必然激烈——这是封建社会权力格局的既定模式。有良知的读书人,他是身在历史的进程中的,不可能跳到历史之外,他要奋斗,要沮丧,要绝望,要重整旗鼓,陷入宿命般的循环。
白居易的青壮年时代,处于贞元、元和年间,前者二十一年,后者十五年,政局相对平稳。后来的几任皇帝,在位时间就短了。
白居易居翰林学士,这翰林不同于李白的供奉翰林。不久,他被除为左拾遗。当初杜甫奔凤翔,曾担当此职。元稹以状元身份出任的也是左拾遗,却被权臣挤走。白居易当上后,心里既光荣又惶恐,他说:“授官以来,仅经十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
左拾遗职重而位轻,朝廷有意这么安排,避免谏官因顾忌既得利益而不敢讲话。白居易在满朝的高官中,人微而言重,寝食不安盖因此。他深知元稹被挤走的内情,也知道杜甫因为房琯事件而得罪唐肃宗。讲真话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因几句真话而丢掉职位,不利于同朝廷的邪恶势力作斗争。这里,策略被推到醒目的位置。白居易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左拾遗进言有两个渠道:一是上奏状,二是面君廷诤。沽名钓誉之辈,往往选择廷诤,言辞一套又一套,专来虚的,明里暗里巴结权贵。白居易则密进奏状,直接向皇帝进言。
当时的官场,认为白居易不懂潜规则。
白居易任左拾遗三年,干过几件大事。他是讲究策略的,不然当不了这么久。杜甫当谏官,仅仅三个月。
有个太原人叫王锷,营将出身,因战功调京城,又外放做广州刺史,在此期间,他敲诈商家,借征税大刮地皮,经营七八年,家资巨万。他仗着资产雄厚,在长安大造宅第,挖地洞、修夹墙储藏金银财宝。他在广州遥控,命令常住京城的儿子每天设宴,款待朝廷高官。高官大都乐意来,又吃又拿,事后赞美王锷父子。王锷名动京师,皇帝对他印象很深。王锷拿巨额家产换名声,他想做什么呢?想做丞相。白居易对这事早有察觉,下决心挡王锷的官道。他以微贱的从八品,对抗有钱有势的三品大员。朋友劝他识时务,别自找没趣,他不听,写奏状呈给唐宪宗:
“臣窃有所闻,云:王锷见欲除平章事。未知何故,有此商量。臣伏以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合轻授。王锷既非清望,又无大功,若加此官,深为不可……或恐万一已行,即言之无及。伏惟圣鉴,俯察愚衷。谨具奏闻。”
白居易这个奏状,不给王锷留面子;敢与皇帝商量,则表明自己所任谏官非虚职,确有商量的空间;时机抓得正好:朝廷正在动议,皇帝正在考虑。
白居易干成了。王锷当丞相的事搁了下来,一搁六年。六年后,这条以吞吃民间财富而富甲天下的大鱼如愿以偿,当了宰辅,但一年后就病死了。他儿子则由于钱太多而招致强盗袭击,也死了。
这件大事,很能说明白居易的性格。宪宗也不是昏君。事后的舆论对白居易不利。王锷恨他,亲王锷的官员中伤他。宪宗却不能独裁,他的想法因势而变。历代所谓明君,都有能力控制形势。宪宗不是不想做明君,是他做不到。
皇帝看白居易不那么顺眼了,这是后话。
白居易做翰林,当谏官,幸福的婚姻也在同步展开。他已经是著名诗人了,结交了很多名流。京城有一位杨汝士,向白居易介绍了他的从妹杨氏。杨氏的父亲是外地官员,她本人也年轻有姿色。白居易在杨汝士家初见她,彼此都有好感,第二次见面就爱上了,颇有自由恋爱的味道。白居易熟悉男女风流,有点按捺不住,杨氏却遵循妇道,凭他软磨硬泡,也坚持婚前不和他亲热。从媒人正式提亲到完婚,隔了大半年。白居易碍于自己的道德形象,不便像以前那样,在银两足时盘桓青楼。谏官不能授人以柄。唐朝虽然开放,但你老跑娱乐场所,别人会质疑你的银子从哪儿来。
那么,挨着吧!白居易三十七岁,情爱之躯派不上用场。而他多情多欲,异于普通男人。读他的诗集你会发现,他投向女性的目光总是很准确,很缠绵。他关注女性命运仿佛出自本能。他学杜甫看人间苦难,则源于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这话题后面详谈。
白居易令人联想到曹雪芹。曹雪芹的笔下有几十个女子,白居易的生活中,先后也有二十多个女子。家妓,他未必都与之有肌肤之亲。他在女人中间营造良好的民主氛围,就像贾宝玉。他尊重并欣赏女性,细腻地描绘女性。后世文人,屡屡提到他与家妓怎么样,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有些人甚至说得吞口水。这一层,文学史匆忙带过。这匆忙,却又带出匆忙想要遮掩的那些东西。
白居易早年随母亲漂泊,青年时代三度奔赴考场,曾与湘灵有过缠绵悱恻的爱情,然后生活在对湘灵的无穷追忆中。三十几岁的多情男人,仍然独自一人。写《长恨歌》,是一次情感大喷发。喷发后的火山又归于沉寂。
白居易的情感压抑属正常,而且他是大诗人,感受力非同一般,也许压抑更甚。
关于白居易的情感经历,文学史撇下了,现在我们捡起来,重新打量。完整地把握古代的杰出文人,需要尽可能去掉遮蔽,接近真实。
白居易一面做京官,一面和杨氏谈恋爱,希望早日成婚。白居易此时特别忙碌,他身兼数职:写奏状的谏官、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科举考官,但他成婚后,日子过得紧张而舒畅。
白居易爱杨氏,不仅肉体厮磨,而且深入她的内心。等夫妻生活步入常态,白居易倏然发现,妻子对他要求很高。
杨氏希望白居易当大官,一家子荣华富贵。她是受她父母的影响,父母又受其他长辈和亲戚的影响。白居易痛苦地发现,杨氏首先属于她那庞大的家族,其次才是他的妻子。她的每一个念头都根深蒂固。更为麻烦的是,夫妻之间很难讲道理,因为杨氏从不读书。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急于致富,难免乱来。而以白居易的官场身份,只要他不耻于钻营拍马、摆谱弄权,富贵唾手可得。然而杨氏的眼睛不单长得好看,还拥有另一大功能:替老公寻视升官发财的机会。白居易仿佛面对两双眼睛、两张嘴。枕边风逐渐取代脂粉气,浓情蜜语变成嚼舌根。
激情朝着温情转变,却不料通道受阻。精神不融洽,阴阳生间隙。
由此或可推测:白居易和杨氏,在某一年,终于走向貌合神离。他苦闷,杨氏何尝不苦闷呢?
六
四十四岁以前,白居易各方面感觉良好。他要干大事。家里堆满朝廷发的谏纸,因为他用得太快了,发谏纸的部门索性给他一步到位。另外,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什么事呢?唐帝国的兴衰大事。他提倡新乐府运动,张籍、元稹、王建等人都来参加。这些人和他一样,既是诗人又是官员。他们在京城影响很大,在政坛诗坛皆为风云人物。白居易看准了这一点,充分利用诗歌的传播功能。一纸诗笺,往往胜过几道奏折。用语言艺术去参与政治,是古代文人的一大传统。杜甫若有机会,也会这么做的。
新乐府五十首,总序倒像宣言:“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中唐政治,处于微妙的转折点上,身在官场的诗人好比先知,有极好的政治敏锐性,深知帝国的危机,欲挽狂澜于既倒。然而社会表面风平浪静,官僚阶层,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贪官污吏多如蝗虫。白居易的新乐府,从前朝写到当代,矛头指向包括皇帝在内的统治集团。而这是他的一贯立场:当年写《策林》,措辞激烈,针对德宗皇帝毫不留情,让人为他捏一把汗。
说白居易是如何“为君”写诗之前,我们先来细看这位元和年间的君王。
宪宗李纯,在位十五年,是中唐诸帝中唯一的一个在位既久又不变年号的皇帝。他是雄心勃勃的悲剧人物,在外受制于藩镇节度使,在内不得不倚重宦官,导致宦官专权。他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终于两头皆输。历史到了这样的时刻,并不取决于统治者的个人能耐。帝国整体呈颓势,明君和他的贤臣所能做的,仅仅是缓减它倾覆的速度。唐玄宗晚年耽于享乐,荒于朝务,安史之乱陡起,帝国元气大伤。皇权削弱的直接后果,是藩镇割据渐成气候。节度使掌军政大权,自蓄财力,自控军队,形同独立王国,抗衡中央政府。朝廷拿它没办法:施以重压,藩镇就造反。宪宗前的几个皇帝,为藩镇伤透了脑筋。这显然是垂老帝国的躯体上长出来的毒瘤,却又不敢动大手术。宪宗登台,摆出了强硬姿态,军事手段与“外交”策略并举,一度使朝廷占据了上风,但时间不长。宪宗绞尽脑汁,各藩镇喘得一口气,还是嚣张。
有个故事,颇能说时唐宪宗的处境。
元和四年(809),成德(今河北正定一带)节度使王士贞死了,他儿子王承宗想“继位”,唆使一批将领上书朝廷,请求批准。这是其他藩镇常用的伎俩,要挟皇帝,索要人事权。朝廷迟迟不表态。宪宗一面观察动静,一面调动军队。其实双方都在行动。半年后,王承宗抛出“求和”的条件:让出藩镇所属的两个州。宪宗答应了。白居易起草诏书,强硬而又委婉,意在息事宁人。王承宗野心得逞,堂而皇之做了成德节度使。朝廷给他让出的州派去新刺史,他忽又变卦,扣下州官。宪宗大怒,召集四路大军征讨。可是让谁担任兵马统帅,宪宗又犯愁了:这四路大军分属四个节度使,如果某个节度使在讨伐叛镇的过程中坐大,岂不是节外生枝,比一个王承宗更麻烦?
宪宗日思夜想,想出了他的高招:任命一个叫吐突承璀的心腹宦官为制将都统,相当于军队总司令。皇命一出,百官大哗:朝廷的军队居然交给完全不懂军事的异族太监。白居易上奏状反对,惹恼宪宗,差点被赶出京师。太监出征了,朝廷军队与王承宗的军队打了半年不分胜负。昭义(今属广西)节度使卢从义暗中倒戈,宪宗丢了面子且进退两难,三天吃不下饭,跪泣宗庙。已经显示了实力的王承宗趁机上书表示臣服。双方斗了两年,王承宗赢了,官复原职,地盘依旧。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宪宗的心腹太监吐突承璀,在当了一回“总司令”之后,开始染指军界。元和十五年他发动政变,要扳倒宪宗,另立皇帝。
唐宪宗这个人,意志力强而处境万分复杂,他时常想到唐太宗李世民,竭力想做中兴之主。太宗广开言路,宪宗也尽量让他的大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历史瞬间让白居易捕捉到了,他要干一番伟业,既写奏状又写讽喻诗。不仅他,其他文人如韩愈、柳宗元,也想有所作为。韩愈时任监察御史,他在朝廷力主正气,不惜丢官帽为民请命。
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同样是首先瞄准政治的。所谓原道,是要追溯道统的本源,为统治者树立终极性的儒家标准。白居易的目标要具体一些,五十首新乐府因事而发,写给皇帝和高官看。
我读新乐府的印象是:白居易想把他强烈的危机感,传达给养尊处优、不识民间疾苦的统治阶层。
他自己对新乐府的高度评价,并不过分。
我们选几首来看看。摘句,不录全诗。
《海漫漫》:
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
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
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
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
……
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
……
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
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白居易自序:“戒求仙也。”秦皇汉武寻仙,唐朝帝王亦然。武则天、唐玄宗,几十年为寻找神仙而劳民伤财。宪宗也不例外,建庙宇,行佛事,兴师动众。数量庞大的和尚道士都让政府给养起来,等于白吃官俸。韩愈因谏迎佛骨,差点被宪宗处死。白居易在这样的背景下写诗,风险很大。他说话也彻底:骊山的秦始皇陵,茂陵汉武帝的坟墓,不是照样长满了荒草么?何况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并不讲神仙!在唐朝,老子地位奇高,却不是哲学意义上的,也不像西汉“文景之治”所取的黄老学说。老子变成神仙了,举国顶礼膜拜。博大精深的《道德经》被简化成神仙术,既不激活思想,又不引发宗教情怀。
此诗浅显易懂,一如白居易其他的新乐府诗。
《上阳白发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
白居易自序:“愍(怜悯)怨旷也。”上阳是宫殿名,在洛阳。入选皇宫的美女,无由见皇帝,则移居别处,上阳宫只是其中之一。皇帝占有天下美女,直接提出批评者寥寥。汉武帝后宫八千人,唐玄宗三千,却已是花中选花,实际数字要大得多。宫中美女愁,民间旷夫苦。白居易写宫怨,笔触细腻,希望能打动帝王。同时他写奏状:《请拣放后宫内人状》,从不同的方面劝唐宪宗,将那些年龄大的、不大可能受宠幸的宫女放出去。宪宗听劝,长安、洛阳各放了一部分,却是悄悄进行,分批遣散,因为这破了列祖列宗的规矩。白居易做了件大好事,却不能记功。
诗中提到杨贵妃,讽意明显,和《长恨歌》有不同了。这是站在宫女的角度,哀怜她们的命运。两首诗表达的两种感情俱真实,并读可知人性的多元。自古蛾眉善妒,杨妃想保住她的位置,一如皇帝要守住龙椅。再者,动了情的女人,谁不想把情郎据为己有呢?
《新丰折臂翁》: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新丰属陕西,即今之临潼区新丰街道。老翁年轻时,唐军向云南开边,几万人打过去,几千人逃回来。杜甫曾写《兵车行》质问战争的理由,白居易则针对唐宪宗。当时藩镇割据旷日持久,宪宗烦躁,跃跃欲试想打仗,有时昏了头,在军人的裹挟下蛮干。此诗白居易自序:“戒边功也。”老翁当年折臂,只为躲避抓兵。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锤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老翁是农夫,折臂不用刀,夜深人静,左手拿石头猛砸右臂,砸得血肉模糊,骨断筋连,犹自不吭声。村里人家,还以为谁在捣米呢。
白居易这么写,借折臂翁说事儿,得罪很多新老军人。军营中不乏邀功之辈,他们不会着眼于全局。可是军人的声音大,将军煽动元帅,元帅鼓动帝王。白居易和杜甫不同,杜甫是民间诗人,他却是讲话有分量的朝廷显官,用官场标准衡量:得罪军人何苦呢?
由此可见,他写新乐府,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杜甫看穷人,从头看到脚。白居易得其真传,天寒地冻的,却离开温暖的家,将目光投向卖炭的脏老头。他看得深,看得细,也看得远。——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所谓慈悲心肠,一定要刨根问底。粗看,一掠而过,则为自欺欺人,动机不纯的卑鄙者还到处宣称:我们已经看过穷人了!
《卖炭翁》白居易自序:“苦宫市也。”
中唐,朝廷有个规矩,宦官出宫购买东西,价格可以便宜一些。便宜到什么程度,朝廷却不讲,于是宦官得以弄权。中唐宦官气焰嚣张,一如其他封建朝代。而眼下的影视剧爱拿皇帝赚钱,让观众熟悉了各类太监,由于吹捧皇帝,太监也跟着沾光。这种寄生于皇权的狐假虎威、张牙舞爪的怪物,倒给人留下几分亲切的印象。
且看白居易写太监: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骑马来的两个人,穿戴一黄一白,黄的是太监,白的是市井泼皮,人称“白望”。据韩愈记载,长安东西两市,经常游荡的白望多达数百人,专门为太监张望商品。太监来了,手持皇家凭证,边走边呼叫:“宫市喽,宫市喽……”太监以百钱买下值千钱的货物,名为买,实为抢。货主不情愿,吵架以至斗殴,这时白望就一哄而上。
雪地里卖炭的老头,那千余斤炭,经历了多少艰辛?
沉甸甸的黑炭换来薄薄的红纱,大冷天有啥用呢?韩愈说,红纱往往用宫中废弃的“败缯”染成。更有甚者,连货带牛弄走。农夫反抗,要拼命,遭白望群殴,被打得鼻青脸肿,黄衣太监却乐得前仰后合,脸都笑烂了。
白居易一口气写下几十首新乐府,连同张籍、王建等人的新乐府诗篇,在长安流传,官员百姓都在看,有人叫好,有人变脸色。白居易写信给朋友说:“不惧权豪怒!”事实上,这群人写新乐府,就是要惹一惹权豪。军人、太监、和尚道士,哪类人都不好惹,白居易却不信邪。京城几乎闹翻天了,扼腕的,切齿的,骂娘的,宪宗皇帝却不表态,虽然他心里同样不舒服。白居易笔锋所指,除了宪宗本人,还包括宗庙供着的先帝。这些新乐府诗贴近民生、主题鲜明,并富于艺术性和平民性,传播的速度比圣旨还快。宪宗想必是咽下了一口恶气。不过,这倒说明他有雅量。他私下对人发牢骚说:白居易不明白朕的苦衷!
什么苦衷呢?皇帝讨好王公贵族、朝廷百官,也是不得已。权豪要奢华,皇帝还得带头。皇帝不带头行吗?
白居易却带头批评,笔锋直指贡品。
《道州民》: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
市作矮奴年进奉,号为道州任土贡。
道州在今之湖南境内,《旧唐书》说:“道州土地产民多矮,每年常配乡户贡其男,号为矮奴。”男人身材矮,就成了土特产,年年送往朝廷,学猴戏,翻跟斗,唱土歌,供皇帝和高官们娱乐。白居易激愤地写道:
任土贡,宁若斯?
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
白居易的目光,延伸至统治集团的生活方式上,《红线毯》追问奢侈品的来源: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宣城(今安徽宣城)红线毯,是当时的特殊贡品,名冠天下。宣城太守叫刘赞,变尽法子压榨缫丝工人,提高贡品产量,以取悦朝廷。却又压价、剥削,大搞“血汗工厂”。
白居易的吼声仿佛来自杜甫。细读新乐府,我们应当发现,白居易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中发出他的声音的。
最后一首《采诗官》,直接向君王呐喊:
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
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
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白居易写道:
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
唐宪宗任他写,没治他的罪。
他高度兴奋,又写十首《秦中吟》,与新乐府同列“讽喻诗”,居于他自己所排列的四类诗中的第一类。
朝野反响巨大。《与元九书》称:“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我们在今天,向白居易致敬。
然而官场文坛的很多朋友劝他:你这么干有啥好处呀?你还要不要前程?白居易的妻子杨氏更不理解他,和他闹别扭,赌气,不吃饭。王建、张籍、元稹来访,杨氏作为女主人,却没个好脸色。
夫妻之间几乎针尖对麦芒了。半夜里吵架,杨氏恶声发预言:你要倒霉、要倒霉……
七
元和五年(810),白居易果真倒霉了。
忽然有一天,白居易接到圣旨,调任京兆户曹参军。宪宗不让他再干左拾遗,切断了他的言路。家里堆着的谏纸,一夜之间成废纸。官品倒是上调了,正七品,掌管京兆府的户籍、租税,也算肥缺,贪官庸官乐意干的,可对白居易而言,却是沉重打击。他感到苦闷,不仅出门受奚落,回家还要受妻子嘲弄。
第二年(811),白居易母亲去世。在渭上丁忧期间,他活泼可爱的三岁的小女儿又被病魔夺走生命。白居易痛苦万状,舆论却找到新的攻击点,说他的新诗不避母讳,是为不孝。流言甚毒,因为贪官庸官都乐于传播,并添油加醋。
白居易丁忧结束回到朝廷,任太子左善赞大夫,是个闲职,活动范围仅限于东宫,不得臧否朝廷得失。对御用文人来说,这也不错,官居六品,每日跟随太子,宴乐游冶,吟诗作赋。有身份,有才华,有名望,按部就班地做,不怕跌跟头,长享荣华富贵,并且封妻荫子。元稹是个例子,他在左拾遗及监察御史的任上吃了亏,两度贬出京师,于是学乖了,收敛锋芒,转与宦官合作。元稹写的新乐府,和白居易相去甚远,立场模糊。
白居易不模糊,他立场清晰。人在东宫,却瞅着朝廷。
他四十多岁,是哪种人,是生就了的,换个词叫禀性难移。
元和十年(815)的夏季,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宰相武元衡被人杀死在街上。谁杀的?出于什么样的杀人动机?杀手有没有官府背景?满城都在议论,朝廷的气氛骤然紧张,武元衡的政敌和盟友备受关注。宰相死了,权力格局肯定会有变化,聪明的官员按捺着性情,静观其变。
官员的智力、精力紧紧围绕着乌纱帽,历朝历代屡见不鲜。为什么?官场的诱惑实在太大。
一顶乌纱帽,比性命还重要。
在官场老油条看来,白居易对武元衡事件的反应愚不可及:白氏竟然很激动,在不同的场合大发议论。太子也不理解他,对他说:我看你读杜甫读得太多了。
白居易跟随太子,应该多读司马相如。戒掉新乐府、《秦中吟》,凑趣帮闲显示能耐,太子登基之日,便是他大红大紫之时。从机会成本看,不是比花大钱谋取相位的王锷划算得多吗?
白居易却要发议论,写奏状,认为宰相被暗杀在大街上是国耻,应当彻查杀手和躲在幕后的主使者。诗人真性情,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估计他做善赞大夫做得憋屈,碰上突发事件,条件反射般地蹦起来了。官场那一套他不是不懂,是另有读书人的良知牵引着他,不写奏状,断不可能。史料说,他是第一个因武元衡被刺案而上疏的。左拾遗、御史大夫未开口,他倒抢先发言了。官员们互相询问:这个白居易想干什么?想借死人出风头?
于是,针对白居易的奏状,有几个人同时向皇帝进言,说他“越职言事”。朝野上下对他一片嘘声:围攻他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写了那么多新乐府,好像看谁都不顺眼。讽喻诗在全国流传,让官员露出丑态,让皇帝失掉颜面,各地士子传播、百姓争看,这个白居易,想破坏秩序搅乱天下吗?
白居易一封奏状递上去,招来无数攻击。积怨的爆发来势凶猛,他显然始料未及。只知以前得罪过人,但得罪到什么程度,得罪面有多大,他并不清楚。所谓伸张正义,是不会考虑太多的,写讽喻诗,不会去充分掂量这对个人前程将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
白居易是那个年代的公共知识分子,志在“兼济天下”。
有良知并能发出声音的知识分子,与全社会的健康向上干系重大。所谓有良知,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讲公道,能跳出自己的利益圈。拿这个标准去衡量白居易,他完全合格,并且,堪称楷模。
然而宪宗降罪于白居易,将他贬为江州司马。
这一年白居易四十四岁。亲者痛仇者快。家里乱成一锅粥。杨氏整天绷着脸:老公生事惹祸,她跟着倒霉。娘家人埋怨她,她埋怨白居易。江州是个什么地儿呀?距长安三千里之遥,又穷山恶水。长安多舒服。她家住长安南面的永昌坊,皇宫近在咫尺,曲江波光粼粼。她在贵妇们中间已经有了一个交往圈子,可是眨眼间一切都没了,孩子们也跟着受苦,不得不远离熟悉的环境。
官场中的议论更难听。白居易长吁短叹。他掂量朝廷黑暗的程度。朝廷现状离他的政治理想太遥远了。小人活蹦乱跳,扰乱圣上的视听。他快老了,面有皱纹,鬓生白发,三十年抱负从此付东流。
白居易的悲观情绪,往往来得突兀,去得缓慢。这几年诸事不顺,他有点撑不住了。他的性格像杜甫,但缺了杜甫的坚韧。他悲天悯人如同三百年后的苏东坡,却没有东坡的百折不回。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笑对人生坎坷,其实是很难做到的。不必责怪白居易的消沉,何况他并非一沉到底。他身上还有一种基因:文化的基因,时机一到就会显形。
这年十月他写下了著名的《与元九书》,洋洋数千言。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明显转向,他认真打量自己的诗歌艺术。写《长恨歌》之后,算来已近十年,其间大量写作是用语言去干预生活。诗分四类,他恰好看重这一类,并引以为骄傲,即使贬官也不后悔。文章声情并茂,看得出情绪的高强度挤压与释放,这是严格意义上的好散文。
深入的关切方能展现胸怀,古今皆然。
皇帝诏令一下,白居易全家卷铺盖,去往江州。
也许白居易自己还没发现,他的艺术已随着他的沮丧悄然转型。
八
江州治所浔阳,即今之江西九江。司马为刺史的副职,由于白居易是贬官,基本上有职无权,官居五品下阶,比刺史还高半级,俸禄丰厚。赴贬所途中他一路写诗。司马官舍在浔阳城西,面临大江。官舍想必不错,他却写《司马宅》云:
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
萧条司马宅,门巷无人过。
唯对大江水,秋风朝夕波。
长安的门庭若市,衬托着眼前的萧条。
他着手整理自己的诗集,写诗柬寄元稹和李绅:“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李绅这个人,当时名头响,文坛传言,白居易写诗多受他的启发。“气粗言语大”,是指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他是不避自夸的,确认的好东西,何必谦虚。善于发现自己的长处,并不意味着看别人专看短处。严格意义上的实事求是,乃是对人对己取同一种目光。李白几十年高视阔步,杜甫对古往今来的诗文心中有数,他们都不谦虚。谦虚的美德源自孔夫子,所谓谦谦君子,待人接物不倨傲。其实孔子本人,内心是非常骄傲的。他清楚骄傲与谦虚的边界,而后世的儒生大都模糊,生怕失掉美德,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谦虚。眼下绕来绕去的假谦虚随处可见,也许是孔圣人思考不彻底的一种后果吧。中国人的“温文尔雅”,值得深思。
就源头性的理解而言,骄傲与谦虚不是一对冤家。不懂得骄傲,便不知谦虚为何物。反之亦然。
白居易自编集子传世,则是汲取李杜的教训。李白随写随扔的习惯,让多少人为之叹息。杜甫经战乱颠沛至死,作品散佚大半。白居易条件好,怎能让作品失传!
浔阳有陶渊明故居,白居易写《访陶公旧宅》,自序说:“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
诗中写道: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
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
慕君遗荣利,老死在丘园。
……
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
心中想见其人,于是称目想,这应该是通感。一般选本释为目望,恐不确,有失韵味儿。陶渊明有琴无弦,估计是弦断了,懒得去修它,写诗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二句写琴趣,是经典中的经典。
白居易在渭村丁忧时,曾写《效陶诗》十六首。此间居江州,陶渊明又来照面了。不过他做着州官,和渊明不同,一如他看人间苦难,不及杜甫的深入与持久。白居易是性情温和的男人,有政治理想,有底层关切,于二者亦具备战斗性,不乏韧性。而所有这些,乃是中国杰出文人的共同的,也是核心的特征。所谓传统文化,文脉更兼血脉,历代文人是传承与开拓的主力军。很难想象,如果中国历史他们缺席,将导致什么样的局面。
卡西尔好像阐释过:文化高于个体生存。补之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学说,或能针对历史文化,生发许多新问题。
白居易的战斗精神,在江州是不大派得上用场了。他隐匿于山水之间,调整心理落差,慢慢等待机会。他写诗,又写又编,这挺好的。官场文坛两栖,一边压抑了,另一边却呈喷发之势。酒、琴、诗,三者环绕着乐天派的中年男人。
但是缺了一样东西。缺什么呢?缺了一个著名的、大写的汉字:情。
此时白居易身边的杨氏,仿佛变成了一架数落机器,言语数落,表情数落,连走路的姿势都在传达她的数落。她本不读书,认得的字又忘去大半,当年的贵族小姐,眼下却成了村妇,甚至连村妇都不如,村妇有许多优点呢。白居易也懒得跟她提什么杜甫的杨氏、陶渊明的翟氏了。说了没用,说够了。然而白居易妻子杨氏同样说够了,说烦了。夫妻都想教育对方,观点相反,各不相让。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天长日久,那半句也没了踪影。
如何是好?写诗吧。白居易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感情》: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飘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从西北走到江南,三千里带着一双绣花鞋。谁送的?婵娟子,即漂亮姑娘。白居易保存这双鞋,少则十几年,多则二十几年。杨氏数落他,他走一边去了,原来是去看他宝贵的、贴心贴肺的绣花鞋,不知看了多少遍。是谁让他惆怅?多半是老婆。诗题“感情”,感作动词用。
婵娟子漂亮而泼辣,送鞋、赠语,指出鞋子要成双,鞋和鞋带要永远缠绕在一起。鞋是爱情信物,白居易把婵娟姑娘赠送的鞋,十年二十年带在身边,这能说明很多问题。
妻子在眼前晃动,志不同、道不合、言不顺,形同陌路。
白居易往外跑,反正理由多:开会,迎客送客,盘桓州县……早出门晚归家,归家踉踉跄跄倒头便睡。
秋天来了。浔阳山清水秀,秋天更像秋天。草木多,水域广,方有落叶纷纷下,秋声不绝于耳。我们的陷入苦闷的诗人,这一天接一天的,如何排遣?
《琵琶行》赢得了一个契机。天才作品不期而至。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全是好句子,真想一引到底,包括它的序言。
喝酒无管弦,于是醉不成欢。还说“惨将别”,显然为歌女的出场作铺垫。枫叶、荻花、江月、主与客、马和船,均被秋瑟瑟三个字所笼罩。“悲哉秋之为气也”,秋气弥漫于何处?当然在方寸之间。诗人者,盖于四季之风物体察细腻者也。
琵琶女的出场,韵味儿十足,与秋瑟瑟完全合拍。她为何迟迟不出来?因为她年龄大了,红颜付与秋风。她一腔幽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汉武帝的李夫人,生病躺在床上,武帝探望她,她用被子蒙住脸,死活不松手。这位倾城倾国的佳丽后来对人哀叹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而白居易既能感受秋天,又能体会色衰女子的情态。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元和十年的《与元九书》,表明白居易并不擅长琴事。这是他到江州的第二个秋天。他学琴,留意管弦,正与《琵琶行》的写作同期,所以用了不少专业术语。转轴,俗称定弦。拢、捻是指法,即扣弦与揉弦。抹是顺手下拨,挑是反手回拨。琵琶弹奏的两首曲子皆有“散序”,轻轻的,柔柔的,如月色溶入江水。琵琶女的生命中只剩下琵琶了,琵琶挽留过去的时光,叹息黯淡的当下与未来。她哀怨,只因她始终活在对照之中,活在生命的灿烂与凋谢的反差之中,她不认命才不得志。什么志呢?显然是嫁个好丈夫,爱她疼她欣赏她,有时间陪她,使她原本不凡的生命得以洋溢。“三两声”“信手弹”,琴技炉火纯青,却反衬情路堵塞,琴与情,背道而浑成。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沉默,显现了情路堵塞,并作短暂的,也是永恒的停留。她的人性情态,就是如此这般,只有过去,不复有未来。
突然,琵琶声又起。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什么东西在震撼人?是她的命运。
她站起身了,“整顿衣裳起敛容”,在陌生的知音面前,她尽情表达,又不失礼数。也许她三十多岁,往后余生,知音再难邂逅。对她来说,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邂逅。
陌生与邂逅,乃是男女间的经典情态之一,其瞬间的交流有如原子裂变。没有后文。白居易有妇,琵琶女有夫,然而此情此景,二人终身不忘。
我们听她讲命运: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叫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这些句子,透出多少烟花女子隐忍的辛酸。
我们听白居易发感慨: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个是失意的高官,一个是沦落的歌女,身份悬殊,地位迥异,但白居易眼中却没有这些。他看到命运捉弄人,琵琶女色衰守空船,自己年纪也大了,待在浔阳这地方,辜负平生抱负。“相逢何必曾相识!”一句话说尽各自境遇,以及白居易对琵琶女的尊重。我估计,二人一见面,便有异样的好感。歌女从“千呼万唤始出来”,到“嘈嘈切切错杂弹”,表明她弹琵琶,继而向陌生男人倾诉,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她自重,也赢得了白居易的高度尊重。
轮到白居易向琵琶女倾诉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白居易一席话,令歌女大为感动。她见过的官员不计其数,谁曾对她这样?二人互为知音,提升到命运的层面了。良久立,良久是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心中无限事,涌向喉头与指尖。这“涌向”何其不易,她五脏六腑的积郁得以倾泻而出。良久立,立于白居易的杰出诗篇,也立在我们的心头。我是觉得她太美了,愿她美到八十岁,美到入棺,美到冉冉升至白云端。
《琵琶行》六百多个字,把两个人的命运和盘托出,交互黯淡,又相映生辉,黯淡与辉煌,同时照亮浔阳江头的秋夜。佳句比比皆是,仿佛随手一划,就传向千万年。
这首长诗,再一次显示白居易对女子命运的深度关切。他能看到细微之处。而在细看的背后,总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犹如陶潜爱丘山,李白找神仙,杜甫死死盯住人间苦难,各有强大而持久的支撑点。
艺术不是别的,艺术就是深入。巨大的关切以细微的方式进入,将生存的所有环节纳入眼帘。
从《长恨歌》到《琵琶行》,刚好过了十年。三十五岁情爱大喷发;四十五岁,跃上另一座相同高度的艺术之巅。
九
白居易居江州四年,奔五十的人了。州司马一职颇为奇怪,不仅闲,而且自由。州府其他官员,包括刺史在内,都受到朝廷的制度的各种约束,比如刺史大人擅离辖区,要挨打,打得皮开肉绽。据《唐律·职制》:“刺史私出界,杖一百;在官应值不值,应宿不宿,各笞二十;通昼夜者,笞三十。”杖用木棍打,笞用鞭子抽。白天该上班不上班,夜里该守夜不守夜,都有鞭子伺候。刺史尚且如此,刺史以下的列曹(功曹、户曹、仓曹、兵曹、士曹)可想而知。上级经常派人下来检查,上级是镇节度使或观察使。当时藩镇割据很厉害,朝廷必须对地方长官严加管束。白居易几次目睹了刺史趴在地上挨棍子,既替领导难过,又为自己窃喜。《江州司马厅记》说:“惟司马,可以绰绰从容于山水诗酒间……苟有志于吏隐者,舍此官何求焉?……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
文章写于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发明了一个词:吏隐。由于这个发明,不少学者批评他,说他开始了“独善期”。其实他也没办法,不是不想兼济天下。但他能干什么呢?领了工资去接济穷人?当时好像没有这种财产观念。不干事却拿高工资,“月俸六七万”,他也问心有愧,《江州司马厅记》,意含申辩,为自己处境找理由。儒家的“用世”,有完整的进退体系,白居易徜徉其间,承先启后。他的指导思想很明确,说明他的生存思路清晰。文人的进与退,有个体差异。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苏轼贬惠州,无职无权,却千方百计为百姓做事。白居易和他们比,少了一点韧性。他的形象靠近欧阳修,性情偏于阴柔。他写诗,盯紧了一个情字,所谓“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他认为情是根本,情贯穿一切,包括动植物和鬼神。沿着这条路往下思索,李贺写诗感慨:“天若有情天亦老。”白居易不仅“居易”,而且乐天易,动情易。可能他的泪腺比较发达,能哭。他发现了情,情为他敞开了一个广阔天地,却“既敞开又遮蔽”。他没有杜甫的浑阔意境,万千气象。
上述两个方面(进与退,用情与超越),也许能接近白居易的个体特征。
眼下他是五品高官,比他父亲当年的官阶高出几级了。他为家族争了这么大的光,忍不住欣慰,要优哉游哉。人一旦积了念想,就会想方设法逐一实现。不必责怪他在江州写下大量的闲适诗。七八年前渭村居丧,闲适已露端倪,《得袁相书》云:
谷苗深处一农夫,面黑头斑手把锄。
何意使人犹识我,就田来送相公书。
当时他拮据,下地干农活,却忽然得到宰相送来的一封书信,意外之喜溢于言表。
杜甫在成都盖草堂,“窗含西岭千秋雪”。白居易在江州也建草堂,推门望见庐山香炉峰。白居易又有东坡,启发了贬黄州时的苏轼。白居易在《草堂记》中说:“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台南有方池……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
白居易的草堂,比杜甫草堂好多了。
《南湖早春》:
风回云断雨初晴,反照湖边暖复明。
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生。
翅低白雁飞仍重,舌涩黄鹂语未成。
不道江南春不好,年年衰病减心情。
这首七律写南湖(鄱阳湖)雨后早春,能混淆杜甫的草堂诗作。审美传承,可见一斑。
闲而自适不容易,但白居易轻描淡写地做到了。古代文人,享受闲适的能力令人惊讶,而现代人却普遍面临无聊的威胁。古人活得认真,不同层面的生活都有大致完整的“生活之意蕴层”:信仰、道德、情趣、风俗。这个意蕴层环环相扣,非常重要。胡塞尔现象学意义上的“生活世界”,大约与此相关吧?
今人陷入欲望怪圈,年复一年“闲不适”,但愿是阶段性的,只是前进道路上的挫折。回头学习古人,前路方能畅通。如同欧洲人,不断地学习古希腊。要进步,后退是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我们的生活,同样需要“回行之思”。
白居易在江州,扎扎实实地过了几年闲适日子。有钱,有朋友,有自由。全国几百个州司马,没几个能像他那样,他是闲而自适的领头雁。长安、洛阳、扬州,盛传他的新诗、草堂和优哉游哉。
这几年,他和妻子杨氏,总的说来关系不错,写文章提到她时,教训的口吻消失了。
接下来,白居易将担任三个州的刺史,为民干实事,蓄妓享艳福,将同时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十
元和十四年(819)春,白居易离开江州,赴忠州任刺史。刚来时牢骚满腹,看山山穷,看水水恶,现在要走了,却又依依不舍。近四年他游遍周遭,寸寸贴近山和水的肌肤,写下大量诗篇。人与人相处,日久生情,人与山水亦复如是。他能带走诗篇,可不得不撇下草堂。草堂同样是他的作品呢,千百个日夜,与之共朝夕。当初精心营造它,本打算住个十年八年,可是诏令一下,人就得上路。这叫宦游,仕途如旅途。白居易并未托朋友在京城活动。乐天知命,一切随缘。在江州,他频繁游寺庙,和僧人道士交朋友。文人失意时,一般都这样,寺庙是他们的精神避难所。
忠州远在蜀地山区(今重庆市忠县),白居易赴任所,沿途写诗。《题岳阳楼》:
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凭曲栏。
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
他想念长安。《过昭君村》则对王昭君寄予深情: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
亦如彼姝子,生此遐陋村。
……
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
……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
……
古人认为龙、凤、蛇、贝皆产珠,故诗中说“产无种”。又《述异记》载:“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谓之珠娘,生男谓之珠儿。”王昭君葬于今之呼和浩特市南。她生于湖北秭归县,古属巴东郡。杜甫过昭君村时,也曾惊讶当地女人长得不好看,却出了一位绝代佳人。白居易想了长安又想佳人,神往昭君艳质,而过不了多久,他的长安梦、佳人梦,将双双落到实处。
到忠州做刺史,时间虽不长,但白居易整顿地方行政,宽刑均税,奖励生产。均税是说,享有特权的官僚地主阶层和普通百姓一样要纳税。中唐以后,大地主兼并土地成风,往往勾结官府,逃租避税,巧立名目,把赋税转嫁给中下阶层。白居易要动一动这个利益格局。这是他第一次做地方行政长官,正好实践一下政治理想和政治勇气。仅一年,忠州变样了,吏风带动民风,犯罪率减少,粮食产量上升。豪强忍气吞声,表面还得恭维他的政绩。百姓巴望他留下,虽然明知是留不住的。
繁忙的政务之余他照例写诗。《东坡种花》,把培育树木的道理和管理州郡的方法联系上了。可见他在思索如何把州务做得更好。唐代州郡以人口的多寡分为三等,江州属上州,忠州沿大江分布,山多人少,属下州。
忠州任期未满,朝廷调他回京。他踌躇满志,又一再迁升,升至中书舍人,在皇帝身边起草诏令。然而朝廷已是今非昔比,宪宗死,穆宗立。这穆宗比宪宗又差了一截,遇事毫无主见。于是党争又见激烈,藩镇再起叛乱。——在唐朝的政治格局中,这是一出老戏了。白居易针对军政大事屡上奏状,没用,皇帝的耳边声音太多。他五十多岁了,一向情绪化,老来更甚。长安再好他也待不下去了,请求外放做地方官。皇帝准奏。
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转任杭州刺史。
在杭州做一把手,他和在忠州一样政绩斐然。修西湖水利,浚杭州六井,充分利用朝廷给的权力,为人民做好事,不怕得罪既得利益集团。这些事,史料记载明确,并非后人溢美之词。大文人干地方官,几乎全都出色。政坛显然需要理想主义者,以免一味讲现实的官僚成气候,整体滑向市侩主义。
杭州风景多美,女子多漂亮。为政之余,他除了写诗、喝酒、访僧问道,也把目光投向莺啼燕舞的歌舞场所。著名的樊素、小蛮,就是此间收入他的后花园的。关于白居易和女人,后面再细谈。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带过的小问题。
白居易为杭州留下一首诗和一首词,俱称绝唱,不在苏东坡咏西湖的名篇之下。今日西湖有苏堤与白堤,携同他们的好诗词,传向千万年。我们先看《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这首词人人能背,我们再看七律《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好诗尽显好心情,钱塘秀色来笔端。早莺、新燕、乱花、浅草……真是美得不像话。身在柔媚无以复加的山水之间,心情不好才怪呢。花色女色谁更好?不知也。
在《代卖薪女赠诸妓》中,刺史兼诗人的白居易,将蓬头垢面的卖柴女孩儿和穿红戴绿的官妓们一并收入笔端:
乱蓬为鬓布为巾,晓踏寒山自负薪。
一种钱塘江畔女,著红骑马是何人?
明朝《尧山堂外纪》载:“唐时杭妓,承应宴会,皆得骑马以从。”官妓有不少规矩,骑马相随是其中一种,便于召妓的官员们忽东忽西。贫家女、烟花女,都是白刺史治下的女子,垢面与红颜形成对比。白居易代卖薪女写诗赠予诸妓,他是什么意思呢?希望卖薪女卸下柴禾骑上马?怜香惜玉能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一个唐朝男人产生这种念头,再正常不过了。
在杭州做官一年半,又要走了。官民都来相送,惜别如忠州。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写《别州民》,情绪有些低落:
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
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
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
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甘棠源于《诗经》,是庶民感激官员的象征物,白居易此处自谦,说自己在杭州作为少,不值得州民为他流泪。杭州一带春雨多秋雨少,常闹旱灾。白居易曾利用西湖,筑高堤坝,春蓄水,秋放水,以灌溉千顷良田。然而杭州赋税重,一如忠州,豪强势力却又过之。白居易整顿行政方始,朝廷的调令来了。继任的刺史是说不准的。州民送他,老幼拦道哭,他心里也明白,所以说:“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在回朝廷的路途中,升官诏书已至。其间穆宗却死掉,敬宗坐龙椅。这小皇帝年仅十六岁,贪玩、乖张,朝政付与一帮宦官。白居易走到洛阳停下了,不愿到长安。
宝历元年(825)三月,白居易改任苏州刺史。他勤政为民如故,并且拖着病体。吴地是他早年流浪的地方,触景生情,进而感伤,似乎水土不服,一病再病。他努力工作,实在撑不住了,请求离任。北上的那一天,全城百姓送他,刘禹锡写诗说:“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这句诗显然有夸张,十万户,几十万人了,尽作婴儿啼是何等场面?民众爱戴白居易却是不掺假。
黑压压的小民哭成一大片,哭声透出皇权下老百姓的无尽辛酸。
北上途中,白居易惊闻噩耗:小皇帝被宦官刺杀。而民间盛传宪宗皇帝也是死在太监手里。白居易边走边哭,哭皇帝,更哭多灾多难的大唐。贞元、元和几十年,多少人为重振大唐雄风而殚精竭虑、冒死进谏、拼杀叛军、忘我工作呀。
泪尽北望,白居易对政治空前失望。
帝国大厦将倾,凭几个仁人志士,力量太小了。太监大手可遮天。
文宗李昂上台,下大决心着手对付太监,也搞暗杀,密令宰相精心策划。然而策划不周密,宰相反被太监们置于死地。另一边,高官之间争斗激烈,姓牛的斗姓李的,闹得朝廷乌烟瘴气。有些人已经斗了大半辈子,仍然斗志旺盛,一说政敌眼就亮,胜过乌眼鸡。
结党搞斗争,有瘾的。尤其在皇权衰减的时候。
白居易不搞党争,官倒越做越大,后来做到太子少傅,正二品了,俸禄极为丰厚,却经常闲着。他写诗自嘲,有时想到田里的农夫,但照样过他锦衣玉食的日子,乐于宴乐,疲于应酬,习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内心冲突大大减少,艺术生命趋于终结。但他不自知,编诗集格外起劲,享受巨大的文坛声誉。不过,文坛向来有传说,他和韩愈是互不买账的:张籍撮合他二人见面,最终也未能成功。写诗唱和,但就是不见面,有一回韩愈主动邀约,白居易不去。
此间白居易自号醉吟先生,学陶渊明写《醉吟先生传》,朝堂文坛广为流传。大权臣如裴度、牛僧孺等,以醉吟先生称呼他。
白居易五十八岁时再得一子,取名崔儿,爱如掌上明珠。崔儿长到三岁,生病,一命归西,就像十几年前那个刚满三岁的女儿。这老父亲哭天抢地:
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字泪先垂。
世间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儿?
蝉老悲鸣抛蜕后,龙眠惊觉失珠时。
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传谁庇荫谁?
元稹字微之,晦叔是另一个人。
白居易从此无子嗣。这么大的家业传给谁呢?白居易身边早已美色如云,但他并未把她们弄成二房三房。他与杨氏不能相知,却与她生儿育女。
同年,元稹也死了,五十几岁。白居易得知消息后当场晕倒。当时他在洛阳,抚元稹棺木痛哭,写祭文道:“呜呼微之!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又写诗祭奠:“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他受元稹家人委托撰写了墓志铭,元家厚赠财物,他不收。刘禹锡出面劝他,他才收下这数字庞大的润笔费,转赠他常去的香山寺。他是香山寺的居士,人称白香山。
白居易长居洛阳。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六十八岁时,白居易得了中风,几个月下不了床。他送掉心爱的坐骑,因为他骑不上去了;遣散诸妓,她们的青春活泼与他的病歪老朽实在是反差太大。樊素不愿走,小蛮也要留下,白居易唤她们到病榻前,劝导她们,言辞恳切,几番抹泪。她们都是杭州人,跟他十余年了。双方达成妥协:两个多情吴女在洛阳白氏府第又住了几个月。
白居易强撑病体,看樊素小蛮唱歌跳舞。他写诗说: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这首小诗是很多学者诟病他的根据。
眼下有个流行语,管这叫“老牛吃嫩草”。而在古代,大家对此可以为常。
白居易遣散诸妓是明智的,他没有胡搅蛮缠。他对家妓好,有一年在长安,一个姑娘走丢了,他满城贴告示寻找。女孩子们离开他各得厚赠,欢天喜地又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
七十一岁,他以刑部尚书致仕,退休金是该职的一半,相当于四品官的俸禄,随意花销也花不完。他不守财,致力于慈善事业,比如出巨资开凿洛阳龙门八节滩,以利漕运。那地方滩险流急,又是商船必经之地,常有船翻人亡发生。
白居易晚年幸福,常和另外八个从高位上退下来的老头雅集,画工作图,称“九老图”。白居易七十四岁,年龄最小。据记载,其中有个一百三十六岁的,尚能混迹于一群舞伎走几步。
会昌六年(846)白居易卒,享年七十五岁,葬龙门山。洛阳人及四方游客常祭奠,墓前经年泪不干。有人专程从遥远的忠州赶来……
三年后杨氏还活着,请李商隐为白居易写了墓志铭。据说这是白居易的遗嘱。李商隐才高、贫穷、性子倔。写墓志能心安理得享受一笔生活费。文坛大师去世,仍惦记后来人。杨氏卒年不详。
十一
白居易今存诗二千八百余首,文赋亦多。他写诗,同时注重理论。在杜甫诗中露出的苗头,在白居易这发扬光大。而把诗与政治搅在一块儿,讽时弊,谏君王,他又做了杜甫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他显然有全面继承杜甫的志向,但就讽喻而言,他走得更远。新乐府、《秦中吟》,由于他的才气而不至沦为口号诗,有些诗非常感人。感人是说:需透过他精当的句子,抵达他的内心。他对人世间的苦难忧心忡忡,有时甚至感同身受。如此情怀,在历朝历代的意义不言而喻。他赞美李杜说: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这话对他本人同样适用。
就整体气象而言,白居易不及杜甫的博大与雄浑。我从杜诗转到白诗,落差感明显,虽然这感觉尚须进一步的验证。也许他写诗的志向过于明朗;也许他主题先行,有利有弊。更有一层:他看苦难,看人间不平,究竟是和杜甫不一样的。浸淫官场太久,他的视力下降了,视域收缩,视线模糊。
白居易把士大夫的艺术拉向平民,是他意在讽喻的逻辑结果。要尽可能地扩大影响面,不这么干是不行的。他十分成功,《与元九书》不无自豪地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由此可见当时的文化繁荣,普通人对汉字、对汉语艺术有很好的感受力,自费刻印诗集者屡见不鲜。
白居易掀起的新乐府运动,有一些效用他自己也是始料不及的。以诗干政,这在今天看来是太浪漫了,但浪漫却有结果。他标新立异,不乏标新立异的条件和理由。文坛与政坛是近邻。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有话语权,有自信心。惹权豪劝皇上的前提,是能惹能劝。
公共知识分子层出不穷,越过唐末乱世,直接影响了北宋。正是由于伟大的新乐府运动,白居易成为中国古代公共知识分子的杰出先驱。
唐朝臻于成熟的市民社会,对各类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高雅与通俗,并无严格的分界。犹如城市与乡村不存在二元分割。白居易常听书、看伶人演戏、观赏音乐舞蹈、叩访山川寺庙,他的趣味是多方面的。到民间汲取养料,已是一种高度自觉的行为。中唐文人多如此。一大批艺术巨匠应运而生。帝国呈颓势,文化却蒸蒸日上。维系帝国的那些东西随时面临着大崩盘,而文化源远流长。
白居易的诗还流传到国外,日本、印度、朝鲜,他的诗集能卖钱的。日本不止一位天皇对他的诗爱不释手。
十二
末了,说说白居易和女人的关系。
白居易对妇女们是否读他的诗很关注。事实上,他为各类女人写诗,注视她们的命运,赢得这个庞大的读者群理所当然。他赞美杨玉环又责备杨妃,价值判断清晰。他对女性的关怀思想一如曹雪芹。
他是温和的、容易伤感的男人,早年流离失所,小手牵着母亲的衣襟。几年流浪,十年寒窗,对他的一生有重大影响。研究他就要贴近他的生命的特殊形态。单凭理性分析是远远不够的。顺便提一句:理性本身有很多问题,它貌似指向终极而其实不然,它越界的地方太多。这个以后有机会再探讨。
白居易身上,有两股力量给人很深的印象:求官,用情。二者生发无穷的东西,包括他的艺术。
白居易钟情于女人,则与他三十七岁还打着光棍,以及不算和谐的夫妻生活有关。中年以后他做着高官,融入了高官的生活方式。唐宋得高位的文人大都这样,岂止一个白居易。王安石不近家妓,官场传为笑谈。苏东坡这样的人也在杭州寻觅佳丽胚子。柳永更不用说了。中晚唐诗人,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李贺李商隐,传世之作多与男女情事相连;元稹前面已经说过,毋庸赘言。
唐代官妓素质高,妓者伎也,白居易在杭州,曾请来朝廷退休的乐工善才,专门教妓女们跳“霓裳羽衣舞”。他还写信对朋友津津乐道:“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唐时官妓都懂诗,白居易所讲的诸妓,不仅读《长恨歌》,也喜爱《秦中吟》,为什么?因为她们来自下层,对白居易描写下层既有感触,更有感激。
从人性的角度理解的白居易和他的诗文,或许能够为我们打开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