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事,杜林记得不是很清。她茫然地四顾着,眼前的景象像是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脑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嗡嗡作响,耳边的交谈声忽近忽远:
“好了,有什么好奇的以后再问。有点眼力见,让人家休息一下……”
“让她先休息一下吧,碰上了这种事情,受到的精神冲击肯定很大……”
“先送她回去吧,把下次聚会的时间和参加聚会的方式写给她……”
“送到哪去?她的家……”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忍。
“喂,小家伙,你想回哪里去?”一个脸上涂着红黄白三色油彩,暗金色头发的女人,在杜林面前蹲下来,笑嘻嘻地问道。
“回哪里去……”杜林有些茫然的重复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尽管大脑还懵懵懂懂,却还是下意识地说道:
“回家……”
女人脸上的笑容一滞,围观的几人也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有人轻轻摇头,幽幽地一叹。
脸上涂着油彩的女人挠了挠头,有些复杂地干笑两声:
“哈哈,我倒是也想……不过姐姐暂时还没这样的本事,还是换一个吧。”
杜林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沉默了一瞬,声音有些沙哑的低声回应道:
“那就送我回去吧,麻烦您了。”
脸上涂着油彩的女人挑了挑眉,眼睛一亮,确定般问道:
“回塞米尔城?现在这个时候?哈哈,劲哦!”
有人犹豫着想要劝阻,但暗金色头发的女人唉了一声,摆了摆手,朝几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一把抓住杜林的衣摆,朝杜林说道:
“行吧,那就把你送到城边的荒野上。”
她没有多问,牵住女孩的手,收敛了笑意,语气严肃了几分:
“闭上眼睛,跟我念:来自古老年代的超凡者,夜之国的主宰,崇高的天之母亲,请允许我离开您的国度……”
两人念罢,身形迅速从这片隐秘昏暗的空间中被抹去。一阵眩晕感传来,等杜林再一次睁开眼,已经来到了一片青绿色的牧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上。
“行了,就是这儿……唔,还是得说,费因波特的环境和空气都很不错嘛。”
脸上涂着油彩,暗金色头发的女人在一旁叉着腰。这位研究会的成员身高与杜林相差无几,却自有一股气势,站在一旁朗声感慨。
荒野地势平坦,从这里刚好能看见远方地平线上塞米尔城的轮廓。那座死去的城市仍冒着滚滚的浓烟,在淡蓝的天空中越飘越远。
杜林站在荒野上静静地看着,一旁的女人却并没有离开。她眼珠一转,一手搭上杜林的肩膀,语气活络:
“话说,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要不先去姐姐家住一下?对了,还没有和你自我介绍吧?你可以叫我‘疯女’,啊,这是我在研究会内的代号,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姐姐也帮你取一个代号保证好听又顺耳……”
自称“疯女”的女人连珠炮似地说着,像是在没话找话。杜林只好扭头看向她,眼神有些不解与茫然。
说着说着,“疯女”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却突然停了下来。女人突地沉默着望着杜林的脸,她嘴角越咧越大:
“果然。”
荒野上,似乎有一股气息越来越近,急速向这边掠来。“疯女”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我猜对了”的心满意足的笑来。
那气息越来越近,女人却不慌不忙地掐起手指,一字一句地倒数着:
“五……四…三,二一,开溜!”
话音一落,“疯女”的身形当即消失,像是传送去了其他地方。
又过了几秒,杜林周围的空间陡然变得幽深昏暗,四周变得影影绰绰,像是进入了另一片空间。
杜林的前方,“灰之圣女”的裙摆如水般飘荡。这位久未与杜林联系,魔女教派的圣女浮于空中,剪水般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
亦或是她。
然杜林一言不发。
卡姗琳娜.佩莱却似乎并不在意,她面容平静,天使般的声音如宣告般徐徐道来:
“1352年的冬天,杜林.格雷结知卢卡斯.桑松。在他的引导下,进入了某个组织,信仰以‘宿命’为名的隐秘存在。”
“在那之后,以帮助晋升‘刺客’为由,杜林.格雷参加了一个实际作用未知的仪式。在仪式中,他遭受了来自那名隐秘存在的强烈污染。”
“遭受了这样的污染,你本不应存活。但在仪式的最后,另一位存在投下了目光,将具有强烈污染性的力量封印在了你的心脏。”
“之后,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过强烈,你失去了这段时间的记忆,重新回归了平凡生活。”
“直到五年后,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卢卡斯.桑松再次发起了尝试,也就是这时,我们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了你的存在。”
“为什么让我来塞米尔城?”杜林突地开口,声音沙哑。
“灰之圣女”的面色平静,表情肃穆了几分:
“末日相近,邪神们的动作愈发频繁。”
“如果放任邪神信徒们的动作,只会让末日的到来进一步加快,这是原初所不允许的。我们必须在他们尝试某些危险举动前,将他们尽数抹杀。”
“但那些警惕的邪教徒藏得很深,在他们的图谋彻底实现前,绝不会轻易的将踪迹显露出来。即便是我们,很多时候,也找不到追踪的办法。”
“而你不一样。你身上藏着的邪神污染,对他们而言是绝对不容忽视的宝藏。他们愿意为你承担风险,愿意为你将计划提前……你是引他们出洞的饵。”
杜林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声音沙哑:
“可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能早些来?我已经知道邪教徒是谁了,如果能早些的话……”
“灰之圣女”沉默了一瞬,继续声音婉转地说道:
“塞米尔城内最终的那股力量同样来自于一位邪神,祂的权柄与七神中的‘大地母神’相仿。”
“这场仪式的准备已经进行了很久。那座官邸内,在不断的仪式与恩赐下,邪神的力量一直在积攒。”
“即使你不出现,塞米尔城的问题也总有一天会爆发。到了那一天,所谓的神子说不定真的会回归,而那位邪神也会借此降临于现世……末日也会由此到来。”
“而你的出现将问题提前引爆,邪教徒们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在仪式的最后,构成你体内污染与封印的两位存在也都有施加影响,将仪式积攒的力量也一同封印在你的体内,避免了那位对现世的影响进一步扩大。”
“这是多方争斗,妥协的最终结果,也是原初的意志。”
杜林沉默了一瞬,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另外两位存在,也都是邪神吗?”
卡姗琳娜.佩莱的声音飘渺:
“卢卡斯.桑松信仰着以宿命为名的隐秘存在,桑松是因蒂斯一个古老的姓氏。据我们所知,在以桑松为名的众多家族中,确实有几个存在问题。”
“而另一位存在,在我们教派中也有记载……我可以告诉你,祂不完整的尊名。”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
“受你体内污染的影响,接下来,你遇到邪神眷者的频率只会越来越高。”
“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挖掘这背后隐藏的真相,那就自己去拷问,自己去探寻。”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杜林喃喃地默念了一遍。
“灰之圣女”从袖中取出了一面镜子,将手伸入镜子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
那寒冰之中凝固着一个高脚杯,盛满了色泽暗红,如同暗藏着阴影一般的药剂。
那块寒冰开始一点一点的融化,露出其中的高脚杯与药剂。
“女巫”魔药。
这位外貌年轻的圣洁女子单手托着那个高脚杯,幽幽地说着:
“你体内的污染位格非常高。仅仅只是外溢的一丝力量,你的身体便出现了明显的异常,一点点向着祂靠近。”
“那是代表着阴性力量的污染。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只会因为无法承受污染而彻底崩溃。”
“想要活下去,你必须与体内的污染相契合。你需要融入宇宙中阴性力量的一面……你需要成为真正的女性。”
女人将那杯魔药递给杜林,杜林沉默着接过。女人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的教唆者魔药有没有消化完成?是如何扮演的?”
她似乎默认杜林己经知道了什么是消化与扮演,杜林点了点头,将这些天的“扮演”简易地说出。
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从头到尾说出自己的经历,杜林越说越快,这些话语似乎要把她胸膛中的空气给抽干,让她的心脏一阵阵绞痛。
她几乎要站不住,深深地弯下腰来。杜林的声音越说越是嘶哑,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她咬着唇:
“我只是想要帮帮忙,我只是证明教唆也能用来做好事,我只是想……想用我的能力,帮帮他们……”
浮于半空,穿着一袭简易灰袍的卡姗琳娜.佩莱叹了一口气,微微低垂的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的光辉,也不知是在怜惜何人。
她幽然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中回转:
“这就是‘教唆者’的命运。教唆的方式,是规劝?是交心?是投其所好?都无所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扮演守则……”
“但魔药的本质不会改变。教唆的本质,是诱发每个人心中的恶欲。矛盾的激发是教唆的必然,冲突和血案是唯一的结果。”
她飘的高了些,裙摆流转,女人低下头,表情肃穆虔诚:
“这也是家族里每一名成员的命运,因为扮演的本质,便是向着魔药的精神靠近……我们必须靠近原初。”
隔了几秒,杜林的声音沙哑:
“这是教唆者的命运?”
“这是魔女途径的命运。”卡姗琳娜的声音平静。
杜林勾了勾嘴角,右眼愈发地疼痛起来,勾连着他的心脏。他把那个酒杯举起来,仔细端详了几瞬。
他闭上眼,将酒杯中盛着的魔药一饮而尽。
魔药冰冷虚幻,如同快融化的白霜一般涌入他的身体。
杜林的思绪逐渐变得模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面前摆放着一面落地式的镜子。
镜子中映出一个少年的模样,那少年面孔清秀,黑发黑眸。少年缓缓抬起头,睁开眼,满是失望与指责地望着自己。
杜林心中一阵揪痛,一股无名火起。
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凭什么指责我?
镜子里的人一脸愤怒的朝杜林扑来,杜林不甘示弱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没有任何技巧,两人纠缠着,搏斗着,扭打在一起。
杜林用尽全身力量挥出一拳,同时将那人猛地推开。
她抹了抹嘴角的血,重新站起身。才发现那人被自己又推到了镜子的另一侧,也重新缓缓站起。
两人重新隔着镜子相视而立着,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杜林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疑惑,她有些分不清了……
现在,哪边是镜子外?哪边是镜子里?
她正这样想着,那面镜子突然变大,向左向右看不到边缘,向上变得通天彻地。
镜子的对面,整片空间燃起漆黑的,安静的火。那少年被无尽的黑焰所笼罩,一点点吞噬,没入黑暗中。
而镜子的另一面,杜林所在的位置,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了光明。
她转过身,向着那微弱的光明奔跑着。光明指引着道路,使她不至于迷失方向。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停下脚步。
杜林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光明”的全貌。
那不是光,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竖曈的眼晴。
这样的场景瞬间破碎,杜林重新睁开眼,看见自己体表出现了一点点黑焰,地上也出现了些许冰霜。
此时黑焰和冰霜飞速消散与溶解,杜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肤色好像又变得细腻白皙了几分。
“灰之圣女”平静的声音从她的面前传来:
“换一个名字吧,这是你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亲手为过去的自己……送上一个句号。”
杜林握了握那双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手,一步步走来,她抛下了他的前世,抛下了他的家庭,抛下了他五年的人生……
如今连同他的性别一起抛弃。
他得留下点什么。
杜林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不,就叫这个好了……我就是杜林。”
“也好。那,便叫做‘杜灵’吧,是个好听的名字……这是个好的开头,牢牢记住自己的过去,不要忘记曾经的自己。”
这位魔女教派的高层没有强硬地拒绝,反而表达了一定程度的支持与肯定。
“杜灵?”
杜林轻声重复了一句。
“哈哈。”
她细细琢磨,最后哈哈笑了一声,那笑声中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将死之人吁出最后一口气来。
(第二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