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觉得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平静地等待着面前的男孩自己考虑清楚。
黑发的男孩没有拒绝,也没有马上答应,只是狐疑地看着他:
“你有那么多钱吗?”
杜林微微一笑,将斜挎在肩上的包裹拉开一条缝隙。
“我答应!”
黑发男孩瞳孔微微放大,毫不犹豫地说道。
“……但我还是有个条件。”想了想,这男孩又补充道。
“什么条件?”杜林连忙追问。
黑发男孩斟酌着犹豫开口:
“你是因蒂斯人,有空的时候得告诉我一些因蒂斯的文化和永恒烈日的教义。我答应和你合作,但等到了特里尔,我肯定还是要信永恒烈阳的。”
真正虔诚的太阳信徒是不会答应做这种事的……杜林很想要这么说,但他生怕这男孩反悔,立即一拍双手:
“成交!”
黑发男孩点了点头:
“行。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和你一起传教吗?”
杜林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今天你先回去。你没有来教堂参加过母神的祷告吧?今天的晚间祷告和明天的晨间祷告你也来参加,明天我们在教堂里会合。”
黑发男孩点点头,又皱了皱眉: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杜林,你可以叫我杜林。”杜林随意地笑笑。
“杜林?没有姓么?”男孩有些疑惑。
“那不重要。”杜林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黑发男孩也没有纠结这件事。他点点头: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明天见。”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距离,这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向杜林招手:
“我叫利奥.贝尔!”
“记住了!我叫利奥.贝尔,这是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杜林摆摆手应下了,望着这个名叫利奥的孩子跑进小巷里。
他心情颇为不错。时候还早,杜林转悠着来到集市上。与小巷的阴暗破败不同,世俗的喧嚣顿时映入眼帘。
嘈杂鼎沸的人声,叫卖,交谈,争吵。种种声音盘织交杂在一起,听不清其中具体的词句,只能感受着它们融汇交织成一幅尘世的图景。
早市依旧开着,小摊特有的那股油香味弥漫开来。杜林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他边走边看,停在了一个摊位前。
“这是什么?”杜林指了指摊位上摆着的一排小吃,饶有兴趣的问。
“煎饼果子!费因波特特色!”摊位上的老板热情地介绍着:
“怎么样?小家伙,传教累了吧?要不要来一个?”
杜林表情有点怪,语气复杂地重复道:
“煎饼果子?费因波特特色?”
老板脸色一板,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
“当然是费因波特特色!虽然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但也是费因波特独有的!”
“怎么样?没试过吧?要不要来一个?”
杜林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他盯着那个煎饼果子左看右看,不知在想着什么。
半晌,杜林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人影,杜林愣了愣。
那人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地躺在小巷中的阴影里。他的周围堆着各种各样的垃圾,身边人群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仿佛他也是地上那些垃圾中的一份。
是丰收节那天遇到的那个流浪汉啊……他平时就躺在这吗?
“老板,再来一个煎饼果子。”杜林望着那条小巷,突地出声说道。
“好~嘞!”老板爽快地吆喝道,又递给杜林一个煎饼果子。
杜林拿着两份煎饼果子,走到流浪汉身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咳咳!”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走!”中年流浪汉如同受了惊一般跳起来。
他这才看清楚是杜林,他愣了愣:
“是你啊……小教士,你来做什么?”
“吃饭。”杜林没有多说,将一份煎饼果子递过去。
“…谢谢。”流浪汉没有推辞,接过煎饼果子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谢了一句。
看着他吃得那么香,杜林也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份。他忍不住问道:
“你这算是早饭还是午饭?”
流浪汉苦笑:
“小教士,我就是个流浪汉,哪有什么早饭午饭之分?”
“什么时候捡到食物,就什么时候吃,捡不到,那就饿着。哪天运气不好,几天也没有吃的,又遇不上你这样的善人,就也能躺在地上捱,捱不过去,也就死了。”
杜林沉默片刻,又咬了一口煎饼果子:
“为什么不去教堂?他们每天都有免费发放圣餐。”
中年流浪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不是大地母神的信徒……而且…呵…你看看我身上,臭的……”
“你不是大地母神的信徒?”杜林的音调骤然提高了半分。
“怎,怎么?”流浪汉被吓了一跳,有些畏缩地看了杜林一眼。
杜林咳了两声,努力显得矜持一些,把煎饼果子藏到身后:
“我最近有在为教会传教。”
流浪汉看了杜林两眼,像是明白了什么:
“……喔喔,您说,您说。”
对于这位刚刚才施舍了自己食物的好心小教士,他自然不好撵人家走。
杜林笑了笑,端正了表情,却没有急着传教。他蹲下来,叹了一口气: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流浪汉怔了怔:
“您要是高兴,叫我老莫罗就好。”
“老莫罗?你好像还没那么老吧?”杜林看了看他一头油乎乎的黑发,皱皱眉。
老莫罗笑了,那张满是胡子和污渍的脸上笑出了许多褶皱。杜林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满是褶皱和裂纹,像是七月旱天里干裂的土:
“我今年快六十岁啦,这在流浪汉里,可算是高寿。”
他的声音带着笑,听不出是自豪还是自讽。
杜林沉默片刻,出声问道:
“你没有信仰的神灵么?为什么不向神灵寻求帮助呢?”
老莫罗干笑了两声:
“信仰?有信仰的流浪汉死得更快,更惨!”
“要是真有帮助,我早就应该受到帮助了!我以前向教会捐的钱,够五个流浪汉安度晚年,不,十个!”
杜林点了点头,没有回应他的抱怨,情绪不变地说道:
“或许从前神灵没有保佑你,可今后还未必可知。”
“老莫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今后?”
老莫罗苦笑起来:
“我的小教士啊,我就是个流浪汉,哪来的什么今后?”
杜林点点头,肯定了他说的话:
“也是,你没多少今后了。”
老莫罗听得怔了怔。他对这种事本来早有自觉,但突然一下子被他人点明,还是感到几分恐惧和萧瑟。那张长满胡子的脸看上去更老了。
杜林继续说着,语气平静:
“老莫罗,你自己也说了,六十岁对于流浪汉而言是高寿。你的死亡近了。”
“我听过兰登神父听说,你以前有个妻子和孩子?”
老莫罗低下头,声音沙哑:
“他们都死了,我妻子几年前病逝,我的儿子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杜林声音放轻了一些:
“你觉得他们现在在哪里?天国?他们此刻,说不定就在天上看着你呢。”
这个形影单只的流浪汉踌躇片刻,猛地点点头:
“天国……对!天国!他们生前都是虔诚的信徒,我儿子为国家而死!他们肯定在天国!”
杜林也点点头:
“是的,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他们一定会去天国。”
他扭过头,盯着老莫罗的眼睛:
“可你呢?”
“你曾经是神的信徒,却因为自己的失败背弃了神,你死后会去到哪里去?”
老莫罗怔了怔,杜林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站起身,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有某种魔力,透着一股蛊惑的气息:
“也许神明为无信者也准备了去处?或许是地狱,或许是虚无,但无论如何,你都再也见不到妻儿了。他们在天国里,你入不了大地母亲的国。”
“何必呢,老人家,这是何必呢?你这一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信仰奉献的财物够养活十个流浪汉的了。如果这样却不能入天国,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生前你就是个可怜的流浪汉,难道死后你还要再孤独地流浪下去么?”
老莫罗的面色晦明不定起来,他嘴唇不停哆嗦,仿佛内心正激烈地挣扎着。杜林趁热打铁,做起最后的规劝:
“为什么不重拾起母神的信仰呢?你在犹豫什么?你的妻儿正在天国里看着你,他们正在等你!或许你这辈子做了许多对不起他们的事,这最后一件事,你真的……还要让他们失望么?”
听到这话,老莫罗浑身一颤,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终于深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望向杜林,眼神与其说是在询问,倒更像是在乞求某种答案了:
“小教士,你说,我现在重新信仰母神,真的还能获得原谅,死后真的还能到天国去么?”
“当然。母神是仁慈的神,宽容的神。”杜林语气笃定地点头。
老莫罗混浊的眼中泛出些泪花,他望着杜林,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妻儿,看见了那位重新接纳自己的神祗,看见了许诺的天国。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信,我信。我愿意信仰大地母神。”
杜林笑了笑,伸出双臂,做出大地母神教会的祈祷手势:
“赞美你,生命的源泉!”
“赞美你,万物的母亲!”
这一次传教,他甚至没有打开经书,读一句经文。
杜林这才从包中取出一本《生命圣经》,郑重地递到老莫罗手中。
这个流浪汉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颤颤巍巍地双手接过。
杜林打量了他两眼,想了想,笑着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
老莫罗看向他,杜林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郑重开口:
“如今你已经是一名大地母神的信徒,教堂愿意给你一份工作。”
“你可以定期去教堂做义工,每天给你一,呃,两金里索。”
老莫罗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置信般下意识反驳:
“瞎说……做义工哪里有工钱的…”
“我说有就有。”杜林笑了笑,没有反驳。他把挎包拉开一角,抽出几张钞票:
“这是预付的……算了,这是送你的。你拿去收拾收拾自己,从明天起,就能来教堂工作。”
老莫罗反复摩挲着那几张钞票。曾经的他可以将成沓的钞票随手捐给教堂,如今教堂“回馈”给他几张薄薄的钞票,他却几乎要落下泪来了。
杜林的声音平淡而又温和的响起:
“老莫罗,你的流浪生活结束了,因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老莫罗抬起头望着杜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男孩突然咯咯笑起来:
“你瞧,获得救赎的机会永远都在。哪里会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呢?”
说罢,他没有再停留,直接扭头离去。只留下一串畅快的笑声,引得两边的路人好奇地频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