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区,傍晚,大地母神教堂。
兰登神父一整天都没有回来。直到太阳西下,一轮绯红的圆月升上天空,一脸倦色的神父才推开教堂的门。
杜林一直等在大厅中,他连忙迎上去:
“神父,您回来了?玛拉女士的药……”
杜林记得,按日期推算,今天应该是玛拉女士服药的日子。平时他也会帮着熬药配制方剂,但今天的方子特别复杂,一般都是兰登神父亲自来制取。
兰登神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倦意:
“我知道了,我先出去一趟,等我回来……”
“您还要出去么?”杜林愣了愣。
兰登神父点点头,去药剂房取出了一些药材,重新将行诊医疗箱收拾好。他扶了扶眼镜:
“博恩家的那孩子晚上突然病了,是急诊,我得过去看一看……”
博恩家的孩子?博恩?不应该呀?他下午不还活蹦乱跳的吗?我压根没下重手啊?杜林眼皮跳了跳,有些心虚地把目光移开。
“怎么了?”兰登神父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哈哈,没什么……”杜林打着哈哈:
“就是想,我下午才见到他来着,怎么这么快就病了……”
兰登神父微微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杜林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端一杯水来:
“最近这段时间,出现了许多这种急症的病人。似乎是之前那场瘟疫的遗留,但又有些不像……”
杜林想要去给他端一杯水,但兰登神父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喊住杜林:
“杜林,我离开的时候,帮我一个忙。”
杜林眨了眨眼:
“您说。”
兰登神父的语气温和,拍了拍杜林的肩膀:
“今天晚上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一些。帮我陪陪玛拉,如果她身体不舒服,就多陪她说说话……”
杜林愣了愣,没有多少犹豫就点头应下。兰登神父疲倦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巨人般的神父摸了摸杜林的头,大步离开了教堂。
杜林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想了想,将大门虚掩,又去厨房里接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尼诺已经睡了,杜林又接了一杯温水,敲响了玛拉的房门。
“请进。”
一道有些虚弱的温柔女声响起。杜林推开门,棕发披散的玛拉坐在床上,微笑着看向自己。
窗帘没有拉上,绯红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将整个房间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影。玛拉朝杜林微笑,杜林注意到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按理来说,这个季节不应该出这么多汗。
玛拉微笑着看着杜林,她的声音很轻,有些疑惑:
“杜林?找我有事情吗?神父呢?”
“兰登神父说他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过来看一看您……”杜林走上前,把那杯温水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玛拉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床沿,轻声道:
“来。过来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杜林听话地坐到床沿,如他所料,和往常一样,没有等自己开口,玛拉就会主动挽留自己。相处了两个多月,两人的行为模式杜林已经可以预判。
只是今天玛拉的情绪隐隐有点不对,似乎有些低落。杜林望着玛拉的面庞,那是一张非常美丽的面孔,只是有些消瘦,有些病弱,眉眼总是笼罩在淡淡的失落之中,今天那肢忧伤的意味似乎格外重了。
她握住杜林的手,女人的手柔软,湿冷,她的声音轻柔:
“杜林,兰登神父很喜欢你。”
杜林没有开口。他知道这话只是类似于一句开场白,玛拉女士肯定还有其他想说的话。
果然,玛拉的神色柔和,像是回忆着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嘴角也抿上了一丝笑意:
“你可能不知道,兰登神父一开始也是外地人。”
杜林静静地听着,玛拉握着他的手,眼睛看向窗外:
“我和兰登……在那场战争里相遇。那时他是一名战士,我作为母亲的侍者,在战场上传教……”
“他真的很强,独自一人冲破阵线,如果不是他有伤在身,我真的很难战胜他……”
玛拉望着窗外,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她的声音愈发的轻了:
“我治好了他的伤,后来,我们相识相爱。我们在母亲的见证下立下誓言,他承诺忏悔,承诺归于母亲的怀抱;我许诺给他安宁,我许诺…给他一个家。”
她的声音顿了顿,玛拉望着窗外,杜林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说到底,我什么都没能做到,什么都没能给他。”
“我只是将他困在这里,连同自己一起困在床榻之中……”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化为极轻极轻的一叹:
“我们之中,最先违背承诺的那个人,是我啊……”
杜林听得很不是滋味,他握了握玛拉的手,轻声劝道:
“夫人,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神父对您的感情我们都是知道的,他不会在意这些……”
玛拉依旧看着窗外,杜林发现自己听不清她的情绪了:
“是啊,兰登一直说他不在乎这些,他从来都是这么说的……”
她继续说着,语气幽然:
“他收留了你,又收留了尼诺,他收留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他每次和你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他说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么……”
杜林只能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棕发披散的女人转过头来,她看着杜林,笼罩着忧伤的目光柔和似水,那眼神里有犹豫,有迟疑,最终竟像个孩子般地试探:
“杜林,你……愿意喊我一声妈妈么?”
杜林沉默着,玛拉不着痕迹地恢复了神态,揶揄般笑了笑:
“好啦,开玩笑的,不要当真……”
“妈妈。”
一声有些干涩,有些稚嫩,有些不够自然的呼喊打断了她的话。玛拉愣了愣,面前的杜林面颊如火烧一般,深深地低下头来。
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杜林感到慌乱。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可他还是做了。可谁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呢?在这样的场景下。
玛拉愣愣地看着杜林,嘴巴微张,她愣了许久,像是才反应过来。女人面上伪装出的平静,之前的忧伤与失落全部都消失不见,那双柔美的,笼罩着水光的眼眸骤然亮起来。玛拉眉眼弯弯,绽出一个笑颜:
“谢谢你,杜林,谢谢你……”
杜林从未在玛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真心实意地喜悦的笑,没有一丝悲伤混杂。长久以来,女人身上总是透着一种妇人般的忧伤,但此刻那些全都消失不见,那笑颜透出一种少女般的满足与欣喜来。
看见这笑容的那一刻,杜林觉得自己做对了。
“好孩子,谢谢你……”
玛拉的声音温柔,透着母亲般的慈爱。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杜林的头,女人的掌心温暖。
杜林低下头来,他忽然对“教唆”有了全新的理解。看啊,只是短短的两个字,竟拥有这么神奇的力量,能将一个人从失落的低谷中解救出来。
温暖的手覆在他的头顶,杜林微微一愣,竟感觉莫名地有些熟悉,杜林嘴角微动,勾出一个难言的苦笑。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哪怕只是互相欺骗,可又有谁能忍心打破眼前的幻景……
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就算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眼前的这一幕就已经足够值得珍惜。
哪怕有一天杜林离开费因波特,他也会记得那个教堂,那个小小的家,有一个他称为妈妈的女人,少女般朝他绽出微笑来。
于是杜林静静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即使他真正的母亲只能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可母亲的手此刻就拂在他的头顶。少年闭上眼睛,只出现在梦里的妈妈,仿佛就坐在他的身旁。
窗外,红月高悬。
“诡秘。”女人的声音温柔恬静。
“嗯?”杜林沉浸在之前的思绪中,下意识应了,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
玛拉朝他微笑,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抚摸他的脸颊。
她伸出食指,以让人来不及任何反应的速度插入杜林的右眼之中:
“过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