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晚安

出乎意料地,日子一天天地清闲下来。

当教堂里面没有一个病人走出去,也就越来越少有人再把病人送进来。或许是他们不愿,或许是……已经没有能把病人送来的人。

而距离圣者降临,还剩最后三天。

……………………

“谢谢你,已经不需要药啦……还麻烦你去再找些人,老头子和我那孩子都还躺在家里,我一个老太太处理不动他俩……”

杜林与老人告别,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这里曾经是繁华的早市。每天清晨,嘈杂鼎沸的人声都会将这里填满,早食的香味和络绎不绝的人流绘制出费因波特尘世的寻常画卷。

可如今的街道清冷,只余下悲凉的死寂。道路两旁还停着几辆卖早食的空车,尚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是病是死。街边的小巷里同样空空如也,比起治安官,或许瘟疫才是彻底摧毁城市中流浪汉的利器。

两侧的楼栋中没有悲声,没有哭喊。只有骤灾才会带来莫大的悲意,连绵数月的瘟疫,这场漫长的磨难足以磨去人类任何的情感,只剩下麻木,死寂般的麻木。不奢求转机,不祈求奇迹,唯有麻木的等待,等待着注定的结果到来。

杜林内心的波动也一点点麻木。他只能麻木,他逼着自己麻木,一旦他的内心出现一点点波动,就有某个想法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来,那是一张药方,一个神明禁止的奇迹,一个确确实实的转机之法,这个想法无数次浮现又无数次被他按捺。

明明有希望却不能取用,这种感觉比没有任何希望更加让人难捱。每有一名病人的眼睛在杜林眼前失去光采,就有一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提醒着,这个人并非是无药可救,那些悲惨的哭声并非是无法可解……唯有麻木,不作他想。

工作,救人,发葬;重复毫无意义的工作,重复明知无用的救人,宣告早知结果的死亡,却放任唯一的希望与连同生命一起白白流逝,神爱世人,是哪个神,爱的又是什么……不容问,不容怨,不容置疑,唯有麻木,麻木地重复着。

只有三天了,再坚持三天,只要撑过这三天,想必神就会恢复祂的仁慈,一切都会好起来……

三天,只要撑过这三天……

几乎没什么表情地为一名青年拂上双眼,盖上白布,杜林站起身,手上端着药,走向下一个或死或活的病人。

他低着头,一名教堂的职工挡住了他的路,杜林沉默着想要绕开,那名职工却一把按住他的肩。

杜林抬起头来,年轻的职工微微垂眉:

“小教士,尼诺那孩子想见见你。”

杜林愣了愣,几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隐隐约约他觉出有某种不对,这寻常的语句听上去不像是带话而像是某种奇特的嘱咐,他细细琢磨了几息,本能地觉得不寒而栗。

“他……想见见我?”他喃喃地念了一句,一股异样的恐惧油然而生。

那种心㡳已经久未出现的悸动再次浮现,熟悉的恐惧和无措,杜林沉默了一瞬,问道:

“神父呢?兰登神父在哪里?”

那名职工低着头,轻声说道:

“已经在房间里了。”

杜林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那名职工,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内心如何,杜林一直强撑着,强撑着行动如常,可现在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看得出他的混乱。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把内心的种种想法压抑下来。此刻他要扮演好一个角色,这个角色他从未扮演过,但他必须要做好……他得亲手送自己救下的人最后一程。

推开房门,兰登神父和玛拉女士都在屋内。神父在床边站着,玛拉侧坐在床沿,手中毫不掩饰地散发着棕绿色的光辉。

杜林看向那张床,病床上的孩子也看向他,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

杜林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教堂里见到这家伙时,他也是躺在这张床上,那时他也生着病,那时他昏迷不醒,那时……他还有着痊愈的可能。

他走上过去,屋内的两人显然已经与尼诺聊了很久,该说的话早已说完。病床上的孩子显然一直在等待着杜林的出现,他很艰难地出声开口,却还是让道歉成为了自己的开场白:

“对不起……”

“不,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我对不起你……”杜林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冷的吓人,像是这句幼小的躯体已经燃尽了所有的热量。

尼诺使劲摇了摇头,手在杜林掌心无力地攥了攥:

“您不要说这种话……是您救了我,是我对不起您……”

他声音很小,稚嫩而无力的语句却连贯起来,像是说出积郁已久的心结:

“我对不起您。您救了我,给了我整整十金里索,还对我那么好……可到头来,我什么也没为您做,我什么也没能做到,也没有改变什么……我就要死了,我,我把您的好心全浪费了……”

这三观很难说是正常的话语放在平时只能把杜林气笑,可现在他只能沉默。杜林垂了垂眉,声音竟有些沙哑:

“那我拿十金里索,换你这些天在教堂的生活,你愿意吗?”

尼诺愣了愣,一时像是没能理解杜林话语中的含义,只是顺着他的问题思考,努力摇了摇头。

杜林握了握他的手,斟酌着自己的每一个词句:

“那就证明,你这些天的经历,远远不止十金里索……那么我的十金里索就没有白花,我的好心也没有白费,一切都是值得的。”

尼诺听得怔了怔,这一次他怔了许久,有泪水从这孩子那双总是怯懦畏缩着的眼眸中溢满。他没剩下多少哭的力气,却还是哭了出来。杜林伸手不停擦着他的眼泪,语气寻常地像是聊着闲天:

“别哭啦……我早就想跟你说,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的。在我的故乡有这么一句传说,真正的男人即使山峰在面前崩塌也不能改变神色,即使面对死亡,也要放声歌唱……”

“话说你还没有和我说过你从前的事,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的故乡倒是挺远的,你肯定没听说过。那里有许多挺好玩的事,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跟你讲一讲……”

杜林的声音温和,语速越来越快,简直是滔滔不绝了。没有人插嘴,尼诺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不再回话。

杜林仍然在讲着,他看了一眼兰登神父,尼诺的眼睛眯起,似乎就要闭上,杜林摇了摇他,平静的声音终于多了一丝异样:

“不要睡,不要睡。你不是想要和我多聊聊么,你不想和我聊天了?”

病床上的孩子声音很轻:

“哥哥……我困啦……”

杜林又看了一眼兰登神父,神父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依旧没有任何动作。杜林终于沉默下来。

“晚安。”

终于,他擦干净尼诺额上的汗水,杜林张了张嘴,用高原语轻声地说道。

“……晚安……”

病床上的孩子合上双眼,轻轻笑了笑,握着杜林的手一点点松开。

杜林想要站起身,却一时脱了力。他有些茫然地再次望向兰登神父,高大的神父依然铁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如同一尊雕像。

一旁的床沿上,玛拉手上的光辉一点点熄灭,这位柔弱的女士捂起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