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兰登神父将玛拉搀扶到床上,玛拉虚弱地笑着。
瘟疫终究还是找上了她,或许是因为劳累,或许是因为命运。她是这所教堂里惯常的病人,她坦然地承受,她的生命如流水一般泻下去。
但不能承受的另有其人,长久以来,这所教堂的神父,兰登.格雷表现出铁石般坚定的信念,但这些信念似乎并不完全来源于他自身。
玛拉,他的妻,他的挚爱,他信念的引导者,他信仰的引路人,她病下的同时,支撑他精神尚未被压垮的一半似乎也随之崩溃。
这个高大但并不是十分壮硕的男人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躺在床上的女人朝他微笑,女人的微笑总是为他的心灵带来平静,可此刻看着女人的笑颜,他只觉得莫名的无力乃至于惶恐。
“玛拉,不要骗我。”男人的声音沙哑,话语中透露出浓厚的倦意,将平时那股似乎总是运筹帷幄的温和压了下去:
“你不会骗我,你答应过我的。”
玛拉垂了垂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像是在安慰着:
“没有关系的。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总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夜晚里,我们已经聊过很多次了,不是吗?关于这些。”
男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女人轻轻握住他的手,绯红色的月光从窗外投下,为她蒙上一层母性的光辉:
“没关系,没关系的。兰登,我们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你忘记了么?在战场上,在教堂中,我们一直携手。”
她将兰登神父的手掌翻过来,双手附在他的掌中,女人微笑,像是在重复着曾经的誓言:
“我们在神的见证下结为伴侣,于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直至我们走到这趟旅途的尽头,直至……我们重聚在母亲的国。”
兰登神父低下头,声音低了些:
“我知道……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玛拉,我需要你……”
女人笑了笑,那双温润的眉眼里笼罩着一层水光,像是遗憾,像是不舍,像是看着一个孩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等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发生的呢……”
兰登神父长久地沉默着,他声音沙哑,突然开口发问:
“玛拉,你是一名医师……你能看得出那张药方中存在的隐患么?”
气氛沉凝下来,倚靠在病床上的女人,温和柔润的声音严肃了几分:
“你想要用那张药方?”
兰登神父低着头,沉默不言。玛拉眉头微皱,握着兰登神父的手用力了些,声音竟有些急切:
“胡闹!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与邪神有关的东西,其中的风险,你难道还能不知道么?”
兰登神父仍低着头,玛拉强撑着支起身,坐到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这是我们共同作出的决定,人们在瘟疫中逝去时,我们不曾动摇;那孩子在我们面前离开时,我们也不曾犹疑。现在我生病了,你就要动摇了么?……你把他们置于何地?你把我们置于何地?你把小杜林置于何地?”
“不,我只是问一问……”
“不要问!不要想!你明知道面临这些问题时,这样的处理方式才是最好的!”
兰登神父摇了摇头,玛拉握紧他的手,使他抬起头来,女人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答应我,绝对不要再动这个念头了!向我保证,以母亲信徒的身份,……以我丈夫的身份!”
“……嗯。”
良久,兰登神父应了一声。这个话题似乎就此结束,两人都沉默下来。突然一名职工推开房门,声音有些急切:
“兰登神父,外面有人找您!是……是佐拉大婶!”
兰登神父抬起头,又犹豫地看了玛拉一眼。棕发的女人有些虚弱地朝他温柔一笑: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正好我有些累了,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兰登神父这才点点头,他站起身,嘱咐玛拉好好休息,起身向外走。
他的步伐有些缓慢,走到房门后,走廊中,兰登神父的脚步顿了顿。
有一个问题他没有问出来,他加入大地母神教会才五六年,并没有掺和太多的官方事务。所以他才能从那场战争中抽离出来,以留守者的身份生活在塞米尔城中。
与之相应的,许多教会的秘辛和内文他也并不了解。从前的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可如今这些信息的缺乏却使一个问题在他的内心不断徘徊,不断的询问,直至形成笼罩他整个心灵的阴影:
伟大母亲,究竟为什么是邪神?
作为一名序列五的资深官方非凡者,他所掌握的神秘学知识与秘辛或许足够他进行一些令他恐惧的猜想;但作为一名虔诚的神父,他熟读的经文却无法解释他所历经的一切了。
他不敢想,他不愿想,但他的脊背有些弯了。
走廊前方的光在他身后投下浓重的阴影,兰登神父摇摇头,继续往外走。
………………
杜林送完药回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与其说是送药,倒不如说这更像是送临终的关怀。可他的关怀和他的药一样没有任何作用,绝望和失望清清楚楚地写在每一位看到他的民众的眼神中。
二天,还有二天……
“小教士……有人在教堂里找你,就在大厅后面等。”
杜林刚回到教堂,一名职工就迎上来。他有些疲惫地打起精神,有些疑惑地问:
“找我?兰登神父呢?”
“兰登神父出去了,你快去看看吧……好像是大人物。”那名职工这样说道。
大人物……莫非……杜林眼神变了变,步伐加快了些,快步走向教堂后。
这个人为什么不肯在大厅中见面?这个时候过来的大人物,难道是……他越走越快,走入大厅后方的房间中。
房间黑暗的阴影里摆放着一张桌椅,一个男人在阴影中侧坐着。
杜林凝神望去,那是一个穿着正装的中年男人,他身材壮硕,眉眼之间因为习惯性的皱眉生着一道很深的怒纹。
异端审判所的领导人,西蒙先生。
他这才看清桌上摆放的东西,那个自己一直背在身上的挎包被拉开,钞票和黄金被散乱地堆在桌子的角落,像是一堆垃圾。
桌面的正中央,摆放着几株饱满的稻穗。稻穗的秸秆呈棕绿色,散布着黑色的经络,越靠近穗粒的地方那黑色就越是深沉。
他仿佛回到了几月前,自己几年来积攒的费尔金连同习题册一起被他人发现,寒意彻骨。
杜林一言不发,乖顺和纯良迅速从那张脸上褪去,只剩下没有一丝表情的森然,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滋生着。
中年男人侧坐着,没有看向杜林,只是望着桌面上那些状若寻常的植株。他平静的语速放得很慢,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压迫:
“他们都说……你是塞米尔城的英雄。”
“可你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