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
“现在城内还在运作着的系统,就只有你们了吧?二区没有人生病么?”
“唉,哪里的话……早就倒了一大半,不然按规矩,这回可不止我们几个人……就我们这些人,还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尽管是“犯人”,但杜林并没有戴镣铐,他走在几名卫兵中央,淡定得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倒是几名士兵显得非常局促。杜林这几个月在城内相当活跃,几人或多或少都认识他,甚至还有几名士兵和他聊过天打过交道。
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士兵,其实对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知之甚少。无论是清剿黑面草还是捉拿杜林,都只是跟着上面的意思来。
如今面对着这位曾经风名鹊起的“英雄”,如今的囚犯,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有些人板着脸沉默,有些人只能尴尬地陪着杜林聊。
“小教士,你说,现在外面有人传,用黑面草可以治疗这次的疾病?听说……还有药方?这事真的假的?”
一名和杜林相熟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话引得有几个路人回头,另一名板着脸的士兵瞪了他一眼。
这正是大街上,杜林有些无奈地笑笑:
“你猜猜我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那名卫兵尴尬地笑了笑:
“哈哈,谁摸得透异端审判所那些大人物的心思……你也不用太担心,兰登神父肯定会出面帮忙……”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几人沉默着往前走。
“话说,你们二区,在划分上是隶属于战斗修会,还是皇室?”
走着走着,杜林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似乎有些好奇地问着。
“这我不知道,城内的军队名义上是听从执政官邸和异端审判所的共同调令……执政官邸属于皇室,异端审判所……好像是属于教会的吧。”
士兵挠了挠头,也不是太确定的说道。
几人转入一条小巷中,周围的人也少了许多。几人沉默着往前走,杜林突然开口: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张药方,但是却被异端审判所禁止,你们也要用?”
几名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面色皆有所动,似乎都联想到了什么。一名士兵打了个哈哈:
“哈哈,那可不敢,你也知道,异端审判所……厉害的很呐……”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慢。杜林低低的笑了两声:
“说起来,我还算是个异教徒,在七神教会中,只有大地母亲的教会对异教徒格外的包容……”
“母亲是最宽宏的神,祂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孩子……但这样的教会里,依然有着审查机构,异端审判所……”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它和永恒烈阳教会的宗教裁判所一样,但仔细想想还是有所不同……异端,什么是异端……”
没有人回答杜林的问题,甚至没有人出声打断。仿佛讨论这问题比讨论黑面草更加令他们恐惧,更加忌讳莫深。
他们在本能地回避,或者说躲避类似的话题,或许在他们的人生中,他们根本没有对类似的问题进行过细想。
只有杜林的声音在继续说着,说得几人面色各异的低下了头,像是魔鬼的低语回荡在耳畔:
“异端者,步入歧途,偏离正统教义之人。异端审判所,审判异端之处……这个审查机构,主要是对内而不是对外……”
“也就是说,异端比异教徒更加可恨……”
“真是奇怪啊……”
他的双眼骤然变得深邃,语气幽幽地一叹。
几分钟后。
几名士兵神色焦急地从小巷中冲出,一个士兵咬了咬牙,扬高声音喊:
“快,快去找西蒙先生!杜林.格雷袭击卫兵,从小巷中逃走了!”
路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都看过来,几名士兵一哄而散,有的往教堂,有的往异端审判所,有的往二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搜查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依然没人找到杜林的踪迹。有人觉得他八成已经逃出了城外,这名“刺客”的踪迹彻底从城内消失。
此时,已是1356年6月13日,距离圣者降临,还有最后一天。
…………
四区。
针对这里的戒严已经结束,或许是隐患已经被彻底铲除,或许是异端审判所已经无法继续维持戒严所需的兵力。
二区的军队在第一轮瘟疫中受影响本就尤其严重,城内唯二的武装力量在这场没有敌军的绞杀中慢慢磨灭下去。
破败的中央广场上空无一人,但阴暗的小巷中,却有不少走动的人影。流浪汉,衣着破旧的居民,人人行色匆匆的走动,皆带着心照不宣的神色。
一个穿着几乎是破布的衣裳的中年男人步伐快到不稳地往小巷深处走,不时朝四周打量着。
绕了几个弯,前方阴暗的小巷中竟然排起了长队,队伍一片寂静,人人皆低着头。
队伍井然有序地上前,一名穿着棕褐色袍子,看不清面孔的人影站在小巷的尽头。
男人站在他前面,戴着兜帽的人点了点头,两指递过来一管深绿色的药剂,低声说:
“赞美伟大的母亲,生命至上,新生可喜。”
“赞美母亲……”男人应了一句,将那管药剂揣进怀里,有些疑惑地说:
“善人,你们……是母神教会的教士么?”
那身影像是笑了笑,温和地说:
“治病救人,都是一样的。”
中年男人愣愣地点了点头,他转身离去。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寂静的向前推进着。
又绕过几条小巷,他正打算打开一扇门,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恐惧,手有些打哆嗦。
“你身上的是什么?”
一道平淡清澈的音色响起,男人像是做贼被人识破一样打了个机灵,猛地回过头。
被城内通缉搜查了一天一夜的杜林从小巷一处的阴影里走出,站在他的身后。
男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地开口:
“没,没什么!小教士,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杜林什么话也没说,这男人却反而更慌张了,他似乎挣扎了一瞬,终于哀求般低声道:
“就是些听说有用的药剂,您应该也是知道的……上面不让,可总归还是得试试……”
他看不见杜林的表态,又把那管药剂往怀里藏了藏,几乎是哭一样笑着说:
“四个儿子,小教士,四个。我一个都没能留住,就剩下一个孤女了。”
“给我们留条活路吧,小教士,这次可不要再向他们举报了。”
杜林沉默了一瞬,默然开口:
“我已经不是教士,现在算是逃犯,没有向他们举报的理由了。”
男人怔了怔,眼前这个来城内不久,却受到许多人发自内心的敬重的半大少年已经自顾自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有些疲惫的话语:
“努力撑过这几天吧,事情估计很快就会结束……我没有看见这些,你也当做没见过我。”
像是松了一口气,男人像是有些触动,望着杜林的背影,轻声道:
“放心,您做的事,我们都记得,没有不识相的会去做这种事的……”
杜林的脚步顿了顿,他回头望了这男人一眼,许久,终于摇了摇头:
“行了,你自己注意一点,别被异端审判所发现……”
提到这个名字,衣衫破烂的男人忍不住干笑了两声:
“异端审判所……呵呵,不知道您听过没有,这边有一句话,叫做‘保护与审判俱不入此’的……”
杜林摇了摇头,刚准备走,却忽地愣了愣。
这个笑容,男人刚才的笑容,他在哪里见过。
他见过这个笑容,那是伊莎弥尔夫人的笑。那是当伊莎弥尔夫人提起她的丈夫戈兰勋爵时,当自己向这位夫人传教时,她嘴角露出的微笑。
当时的自己不理解那笑容其中的意味,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其中。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讥笑。那是极力隐藏在优雅和礼貌的背后,依然压抑不住的轻蔑和反感,极尽讥讽的笑容。
这无端的猜测与联想没有依凭,有些牵强。但却令他的背后渗出凉意来,一阵又一阵,直至他的心头发冷,如同坠入冰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