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是一个初春的晨曦,东方微白,海天一线的雾气正慢慢散开。
村头几户的人家几乎在同时起了床、烧着饭,一股股炊烟鬼祟地串了起来。
这是一个东南方的小村子,聚集着世世代代在这里忙忙碌碌度过一生的村民,村子没多少土地,谋生靠的是出海,而出海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打鱼,一种是拿打鱼做幌子干其他事。
“阿勇爸”,张姑子轻轻开口叫着她的男人:“昨晚和你说的事,你怎么想嘛。”说着她穿好靛蓝的上衣,从床上蹦下来。利索地打开房门来到天井,从容地从井里打出一桶水,开始洗刷。
而她的男人,此刻只是在床边坐着,半裸着上身渗着豆大般的汗滴,他靠着那点微弱的光线摸索到了床头边的烟盒,毕竟起床的第一根烟,对他才是最美味的早餐。万宝路的烟就这样在潮湿的房间里燃了起来,烟头的那一撮红火瞬间点燃了男人的思绪,这烟好真的好抽啊,那个船老板本事真的不一般,村里的男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连大队的人也对他客客气气……
“我说,你说话啊。“张姑子在厨房里开始做饭,一股油味浓重的烟雾气溢到了房门边。
”你不说话啊,哎,没本事,怎么就……”张姑子一边嘟囔一边走到房间给男人递过去一杯开水。男人依然没有开口,他向来如此,对于他的老婆,他要摆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哪怕内心已经如海浪般翻滚。
早餐如往常一般,两个人都是在默默无语当中完成的。
男人在早餐后也如往常一般,出了门去上工了。张姑子不慌不忙地给儿子阿勇洗刷、吃早餐,吃完早餐的阿勇自己也去上学了。忙乎完这阵子,张姑子才能稍歇一会,但心里的不安却在不断地漫延。
“砰、砰、砰。”号般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你敲轻一点。”张姑子有点慌乱地开了门,本能地向外望了望,彷佛有什么在窥探她一样。
戴着一顶稻草帽的船老板像鬼魅般的轻声无语串了进来,当张姑子快速关上门时,他已经张开那双铜色粗壮的、带着海腥味的臂膀从后面搂住张姑子,两只大手一手往女人的上衣里揉,一手则直接伸入女人的碎花布短裤。
“你轻点啊你。”张姑子不断发出呻吟,身体彷佛磁石般贴在男人的身上。
“想我不,我可想你了。”男人一边不断试探,一边在耳边悉悉索索,享受着猎物到手的滋味。
“嗯嗯”,张姑子用自己的手抓住男人的其中一只手臂,狠狠地啐了起来。
在一阵慌乱之后,两人进了屋,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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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到了村子的上方,虽然这只是谷雨前的节气,但炙炙的热浪已经在村子的地里翻腾起来,夹带着海边的湿气显得灼灼逼人。
阿文正在赶回家的路上,只身穿着白背心和蓝短裤的他却忘了戴草帽了,热浪逼着阿文一路低头小跑,早点回家是唯一的念想。
“妈,阿嫲,我回来啦。”阿文气喘吁吁地踹开自家的木门,头也不回地径直往正厅串,跳到木板凳条上然后一把拿起八仙桌上的搪瓷杯迅速地把水灌进嘴里。
“阿弟回来啦,“阿文的奶奶——也就是阿文口中的”阿嫲“,从里屋缓缓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皮肤白皙中等身材、穿着碎花布衬衣留着两条羊角辫的女孩子。
“阿姐,你回来啦!”阿文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啊,好久没来看看老姑,今天过来看看啊。”这个被阿文叫做“阿姐”的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一颦一笑,在阿文眼里,就犹如黑白电视机里的女明星一样,令人迷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春天的海风般湿润,又如秋天的落叶般委婉。后来,阿文在走南闯北后,知道了一个词来形容这感觉:气质。
这个带着气质的女孩,是阿文的表姐——比阿文大了几岁,是阿文奶奶侄子家的女儿。人书读得好,在县里上高中了,据说,她可是能上大学的人。村子里的人都好生羡慕。女孩子叫楚伶,这个名字据说是她那个读过私塾当过地下交通员的外公起的,寓意“楚楚动人、伶俐聪慧”,但后来她外公在大动乱时落下了病根,倒在春天来临的前夜。
“阿文啊,你阿姐明天要回县了,今天来我们家,看看走走。你带着她出去走走吧。”阿嫲其实内心有个想法,但考虑到时候未到,也就把心里话嘟哝在嘴边,忐忑一番顺着口水又吞咽到肚子里了。
“好啊,等我阿妈回来,一定给我们做好吃的,我们先出去走走。”阿文很兴奋,之前的疲惫已经被楚伶姐的吸人气质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彷佛是一道光,一道可以看见满是繁花遍地的光。
两个人并排来到了村西面的小山包,说是山包,其实上山也蛮崎岖艰难,夹带着湿气的热浪,更让上山之路显得愈发艰辛。伴随着热汗淋漓,两人终于来到了顶峰,朝南望着一片蓝绿相间的大海,开始了初涉人世的稚嫩对话。
“阿姐,听说你要上大学了?”阿文其实连高一都没念完,读书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个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概念,一个要认的词,而已。
“还没有,要考试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咧。”楚伶明显更成熟,更理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想上大学读书吗?我听说大学可好了,上了大学将来国家给你班上,还是干部呢。“在阿文的眼中,其实上大学就是为了饭碗。能吃饱,是阿文一直以来的梦想。从他记事开始,他的肚子从来都是一顿半饱一顿半饥,有时候他看着同村小伙伴碗里的那几块咸猪肉,做梦都想着这一辈子要是顿顿能吃上咸猪肉就应该很幸福了。
“想阿,我妈说了,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想出去闯天下,看能不能改变我自己。”楚伶看的很清楚,要是她读不上书,她这一辈子最多也就只能在县城的三亩地里存活,压抑、无望、悲愤,注定只是悲剧的一生。她已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最大的失落并不是目前的苟且生存,而是领悟了思想的光芒且无力回天。
“阿姐,我想读完书了,就去找工。听说现在我们在香港隔壁有个地方,可多钱挣了,我想去啊。有钱了就可以给我妈,阿嫲买吃的,买用的。最好再买个什么呢?电视吧。听说县城里的人,都有电视啊。”阿文虽然活在当下,但不算苟且。
“呵呵,你还知道的挺多。不过啊,阿姐还是劝劝你,听阿姐的话,能读书尽量读书。”楚伶已经看懂了阿文的心思,知道也只能劝慰了。
“是啊,我得学多一点算数,算数学好了,将来做工才不会被人骗。”阿文其实也有自己的学习目标。
“那你要多多努力了。我听你阿嫲说,你现在都不去学校,跑去给你堂哥当杂工了?”楚伶还是希望能把自己的表弟给拉回来。她知道表弟的那个堂哥,虽然楚伶还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人,但直觉告诉自己,那个人可不是一般人,雄性、粗野、喧哗,身上又带点邪魅的气质,眼神里又有种暗淡厌世的光芒。复杂,没错,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他,楚伶是这么想的,但她又要维护表弟的自尊心,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了。
“我觉得上学没意思,老师讲课我们都在睡觉,他们动不动就要骂人打人。阿姐,我和你说,我们老师可坏了,上次居然说要收我们钱,说是给我们买课本,要几毛钱呢。你知道后来我看见什么吗?”阿文已经瞥见到了人世间的阴暗。
“看见什么?”楚伶好奇地问。
“我看到我们那个男老师,和卖书的那个老板在镇上的饭店吃饭,还喝酒了。我堂哥说,肯定老师是收了好处的,你想想,几毛钱一个人,我们学校多少人,不得要几十块钱啊。“阿文的算数果然没白学。
“哦,这样啊。“其实楚伶在阿文讲故事开始时已经猜测到结果,因为这不是阿文一个人碰到的事,县城中学的有些事比阿文碰到的更恶心更龌龊。她之前一个好朋友据说因为成绩平平又没给老师送礼,结果被发配到最后排坐着,成绩不管不问;好朋友的母亲知道后上门讨说法,老师直接来一句,你红包都没带,谈什么说法。
“阿姐,你说,这里面多挣钱啊。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啊。“阿文的思想动向其实是有问题的。
“你别胡乱想,阿文。这些事是犯错误的,这叫不义之财,严重点,是犯法的。“楚伶有点生气,她想不到她的表弟居然有此想法。
“好啦,好啦,阿姐不要激气。我也没那个胆子。“阿文说着,再想想堂哥之前做的事,也觉得后怕,心里憋得慌。
“下山吧,我还赶着回家。“楚伶没心思和阿文继续搅和下去,看来虽然是同龄人,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比喻成天上地下也是恰如其分的。
太阳依旧毒辣,热浪逼得人人挥汗如雨。但对话带来的悸动不安,已经在两人的内心世界中产生了不可抹杀的涟漪,一波波地涌向各自内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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