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哈特宅

四月十日,星期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疯帽子家……多年前,在那个哈特家的新闻满天飞的年代,一位富有想象力的记者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启发下,给哈特家起了这么个绰号。这也许是一种不幸的夸张。他们疯狂的程度连那位不朽的疯帽子的一半也赶不上,惹人发笑的才能更不及那位的亿万分之一。他们是一群——用那座正在衰落的广场上的邻居们窃窃私语的话来说——“讨厌的人”。而且,虽然他们是广场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但从不曾完全融入那里,他们和格林威治村上流社会的领地总是隔着一英寸[7]的距离。

这个绰号倒是固定下来,并流传了出去。他们家总有人上新闻。不是金发康拉德又一次喝多了大闹地下酒吧,便是才华横溢的芭芭拉引领了新的诗歌潮流,或者在文学评论家如潮的赞美中谦逊克己。要么就是吉尔,哈特家三个孩子里最年轻的那个——美丽、任性,她那贪婪的鼻孔总是对享乐之事嗅觉敏锐。曾经有流言隐约说她短暂造访过鸦片的领地;偶尔有人传说她在阿迪朗达克度过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周末;每隔两个月,她总会千篇一律地宣布自己跟某个富家子“订婚”……不过重要的是,与她“订婚”的富家子从来不会出身于高贵的家族。

他们不仅引人注目,而且关于他们的消息总是那么不正常。尽管这几个孩子性情古怪,纵情声色,异乎寻常,无从预测,但要论声名狼藉,谁也及不上他们的母亲。度过了比小女儿吉尔更放荡的少女时代以后,她一头扎进中年,像意大利的大贵族波吉亚家的人一样跋扈、顽固、令人无法阻挡。以她的社会活动能力,没有什么“运动”是她办不到的;凭借她精明灼热的赌徒血脉,市场上任何错综复杂或险象环生的手段都如同儿戏。曾经几次有人传闻,她在华尔街商业运作的烈火中狠狠烧伤了手指;她继承自历史悠久又富裕悭吝的荷兰中产阶级家族那笔庞大的个人财产在投机的火焰中像黄油一样熔化了。没人知道她确切的财产规模,甚至包括她的律师。随着各家小报在战后的纽约应运而生,她不断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这个头衔显然不是真的;也有报纸说她深陷于贫困边缘,这显然也是胡编滥造。

凭借这一切——她的家庭,她的个人事迹,她的背景,还有她耸人听闻的历史——老埃米莉·哈特是报人的宠儿,也是他们的毒药。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脾气糟糕透顶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的编辑所说:“有哈特夫人,就有新闻。”

在约克·哈特扎进下湾冰冷的海水之前,一直有人预测,他总有一天会自杀。他们说,血肉之躯——像穿戴整齐的约克·哈特这样诚实的血肉之躯——能承受的只有这么多,没法再增加了。近四十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像猎狗一样被鞭打,像马一样被驱使。在妻子毒舌的鞭策下,他缩进自己的躯壳,失去了人格,在醒着的所有时间里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幽灵,起初是出于恐惧,然后是孤注一掷,最终只余绝望。他的悲剧在于,作为一个有智力的敏感的普通人,他被禁锢在一个充满欲望、失去理智、刻薄疯狂的环境中。

他一直是“埃米莉·哈特的丈夫”——至少从三十七年前,他们在崇尚浮华的纽约举行婚礼以后便是这样。当时狮鹫还是最时髦的装饰品,椅罩是会客室里不可或缺的配饰。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那幢大宅——当然是她的宅邸——的那一天起,约克·哈特就知道了自己被诅咒的命运。那时候他还年轻,也许他曾挺身对抗她令人窒息的意志、狂暴的怒火和颐指气使。也许他提醒过她,她已经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理由跟第一任丈夫,清醒严肃的汤姆·坎皮恩离了婚;所以,实实在在地说,她欠他的,欠她第二任丈夫,她得稍微替他考虑一点儿,将她从首次踏足社交界开始就一直令整个纽约深感震惊的种种扭曲行为略加收敛。如果他曾这样做过,那么他的命运就已注定,因为埃米莉·哈特不容自己的命令遭到任何违抗,任何忤逆她的行为都必将遭到惩罚。他的命运由此注定,本应前途无量的职业生涯也毁于一旦。

约克·哈特曾是一位化学家——年轻、贫穷,一个刚刚进入科学界的新人——但有人预测,这位研究者会有惊天动地的发现。结婚那会儿他正在做胶体方面的实验,这是一个维多利亚晚期的化学家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在他性格暴躁的妻子的攻击下,胶体、职业生涯和名望都枯萎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得越来越阴郁,最终他满足于在一间可怜的临时实验室混日子,埃米莉允许他龟缩在这里自娱自乐。他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可悲地仰仗富有的妻子的慷慨(并虔诚地铭记这一事实),为她那些乖戾的后裔充当父亲,但面对他们桀骜的脖颈,他的约束力还比不上家里的女佣。

芭芭拉是哈特家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也是埃米莉跳脱的血脉里最像人的一个。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又高又瘦,有一头淡金色头发,这一家中只有她一个没有被来自她母亲的遗传基因彻底毁掉:她对所有活着的东西怀着丰沛的爱,对大自然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同情心,这使她迥异于众人。在哈特家的三个孩子里,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特质。与此同时,她也没能摆脱如麝香气味般氤氲在她母亲身后的不正常的特点,但在她身上,这种不正常披上了天才的面目,以诗意的形式涌现出来。她已经被视为当代最重要的女诗人——在文学圈子里,她被称为无可批评的诗歌界的无政府主义者,拥有普罗米修斯灵魂的波希米亚人,得到神赐的歌唱天赋的智者。她写过无数光彩熠熠的神秘诗句,带着那双忧伤而智慧的绿眼睛,她已成为纽约知识界的神谕化身。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在艺术方面没有这样的才能来抵消他的不正常。他是男性版本的埃米莉·哈特,一位狂放不羁的哈特家人。他在三所大学里都是坏小孩,因为恶毒又愚蠢的鲁莽行径被这几所学校先后开除。他曾两次因为违约被拖到法庭的聚光灯下。有一次,他开着跑车横冲直撞,碾死了一个行人,若不是他母亲的律师匆匆塞了一大笔贿赂,他准得完蛋。不知道有多少次,酒精烧热了他乖僻的血脉,让他冲着无辜的酒保大发哈特家的坏脾气。他断过一根鼻梁(后来由一位整形医生精心修复了)、一处锁骨,身上有过不计其数的青紫。

但他也无法越过母亲的意志这道不可动摇的藩篱。老太太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从泥泞里拖出来塞进了商界,并给他配了个头脑清醒、勤勤恳恳、完全值得称颂的助手,这位年轻男子名叫约翰·戈姆利。这也没让康拉德远离声色场,他经常回到那里狂嚼滥饮,靠戈姆利稳定的商业手段保全他们的经纪事业。

在某个相对比较清醒的时刻,康拉德认识了一个不幸的年轻女子,并跟她结了婚。当然,婚姻没能修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是个与他同龄的温驯的小女人,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不幸。她被迫生活在哈特家的大宅里,受那位老妇人的摆布,遭到丈夫的厌弃,她那张活泼的脸很快永久性地挂上了一副受惊的表情。和她的公公约克·哈特一样,她成了一个迷失在地狱里的灵魂。

康拉德如水银般没有定性,可怜的玛莎原本不可能从与他的结合中得到什么快乐。她得到的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基和四岁的比利……这两个孩子不完全是恩赐,因为杰基是个野蛮、任性、早熟的少年,这个暴躁的孩子头脑狡黠,天生善于发明残酷的手段,他不光给母亲惹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就连他的两位姑姑和祖父母也大为头疼;年幼的比利难免有样学样。为了把这对兄弟从残垣中拯救出来,早已精疲力竭的玛莎那灰暗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残酷的战斗。

而吉尔·哈特……用芭芭拉的话来说:“她永远是个名媛。她活着全然是为了享乐,吉尔是我认识的最恶毒的女人——从她那对可爱的嘴唇和淫荡的姿态里看不出她的品性,因此她的恶毒更是双倍的。”吉尔二十五岁。“她是卡利普索[8],却没有那位女神的魅力,只是个卑鄙透顶的东西。”她拿男人做实验。因为这一点,她不断被描述为“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总而言之,吉尔无疑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有人会说,这一家子疯得真够齐全——大家长是花岗岩般的老巫婆,心力交瘁的矮个子约克被逼得自杀,天才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恶的异教徒吉尔,俯首帖耳的玛莎,还有两个不快乐的孩子。但这个说法失之偏颇。因为他们家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同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惹人怜爱的人,跟她相比,这光怪陆离的一家子全都显得平平无奇。她便是路易莎。

她自称为路易莎·坎皮恩,因为她虽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却不是约克·哈特,而是埃米莉的前夫,汤姆·坎皮恩。她四十岁了。她娇小,丰满,丝毫不受周遭混乱的影响。她精神健全,性情温和,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甜蜜的可人儿。但在声名狼藉的哈特家族中,她绝不是默默无闻的背景板,而是全家最出名的一员。她的声名如此之盛,以至于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昭示她母亲那震耳欲聋的臭名的工具,而她母亲恶名的影响无情地伴随了她惨淡而传奇的一生。

因为,作为埃米莉和汤姆·坎皮恩的孩子,路易莎来到这个世界上便又盲又哑,还有点儿聋,医生说,随着她逐渐长大,耳聋会越来越严重,直至完全失聪。

医生的预言无情地应验了。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仿佛是主宰她命运的黑暗神灵送上了某种生日礼物,这份礼物是对她的终极羞辱——路易莎·坎皮恩彻底聋了。

对于没那么坚强的人来说,光是这件事可能就要了她的命。因为在这个精彩纷呈的年纪,别的女孩正满怀激情地忙着探索世界,路易莎却孤零零地被困在了自己的星球上——那个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图像,也没有颜色;一个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传的世界。听力原本是她和生活之间的最后一道坚固桥梁,但现在,这道桥梁也被黑暗神灵彻底烧毁。没有回头路,她只能直面否定和匮乏,直面彻底干枯的生活。从人类的主要感官这方面来看,可以说她已经死了。

但是,尽管路易莎柔弱、羞怯、不知所措、无助,但天性中某种坚固如铁的东西——也许正是她母亲邪恶的血脉中有益的那部分——支撑着她,赋予了她非凡的勇气,让她得以平静地面对这个绝望的世界。就算她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痛苦,她也从不曾言明。她和自己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关系如此亲密,就连普通的母女也必将钦羡。

这个女儿的苦难显然源自她的母亲。有小道消息说,路易莎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汤姆·坎皮恩有点儿问题——他的血脉里某些邪恶的东西害苦了这个孩子。可是后来,坎皮恩和了不起的埃米莉离了婚,埃米莉再婚后生了一窝邪恶的疯帽子,于是全世界都相信,路易莎的事儿应该归咎于女方。这时候人们又想起来,坎皮恩前面那段婚姻留下了一个完全正常的儿子,于是大家更深信不疑。坎皮恩被媒体遗忘了,他和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他的儿子不知所终。埃米莉则紧紧攫住不幸的约克·哈特,带着自己上一段婚姻留下的苦果住进了华盛顿广场上的那幢祖宅……经历了整整一代丑闻的洗礼,这幢房子注定陷入如此刻骨辛酸的悲剧,仿佛之前在此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这场大戏不起眼的序幕。

悲剧开场的那天,距离约克·哈特的遗体被从海湾里捞上来过去了两个月多一点儿。事件的起初仿佛出于无心。哈特夫人的女管家兼厨娘阿巴克尔太太习惯在每天午餐后为路易莎·坎皮恩准备一杯蛋酒。这完全是为了满足老太太的炫耀心理:虽然路易莎的心脏不太好,但她身体不错,作为一个丰满柔软的四十岁女性,她当然不必在她的食谱上额外增加蛋白质。但哈特夫人的坚定要求不容拒绝:阿巴克尔太太只是个仆人,这个事实她时刻都在得到提醒;而路易莎向来任她母亲钢铁般的手指揉搓,每天午饭后,她都听话地走进一楼的餐厅,喝下那杯母爱的琼浆。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后面我们会发现,这一点非常重要。阿巴克尔太太做梦都想不到要违抗老太太的命令,哪怕只偏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总是把装蛋酒的高玻璃杯放在餐桌西南角,离边缘两英寸——每个下午,路易莎总能毫不犹豫地找到它,然后举杯一饮而尽,仿佛她看得见似的。

悲剧发生的那天,或者说,按照后来事实证明的,悲剧险些发生的那天,是四月里一个天气温和的星期日,一切正常……直到某一刻。两点二十分——后来萨姆探长仔细确认了精确的时间——阿巴克尔太太在大宅后面的厨房里做好了蛋酒(警方调查期间,她气呼呼地拿出了她做蛋酒的那些原料),用常用的托盘亲自把它送进餐厅,放在桌子西南角,距离边缘两英寸,然后——任务完成了——离开餐厅回到厨房。根据阿巴克尔太太的证词,她走进餐厅时那里没有别人,她放下蛋酒时也没人进来。截至这一刻,以上事实清晰无误。

要确认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要难一些了,证词有些模糊。有一阵子场面十分混乱,谁也不能足够客观地准确记住各种位置、言辞和事件。萨姆探长很不满意地下了结论,大约两点三十分,路易莎在那位好斗的老太太的陪伴下离开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去餐厅喝蛋酒。她们在门口站住了。一起下楼的女诗人芭芭拉·哈特也停在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向餐厅里望去,后来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当时她只是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与此同时,玛莎,康拉德温顺的小妻子,疲倦地穿过走廊,从房子后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无精打采地唠叨:“杰基跑到哪里去了?他又把花园里的花儿给踩了。”在那个犹豫不决的时刻,她也停在门口伸长了脖子。

同时望向餐厅里面,将目光聚焦在那位主角身上的还有第五个人。他便是独腿老水手,特里维特船长,哈特家的邻居,两个月前,他曾陪着老太太和康拉德去停尸房认尸。餐厅有两扇门,特里维特就站在第二道门的门口——这扇门不是通往主走廊,而是通往餐厅隔壁的藏书室。

眼前的情景本身并不会令人不安。他们看到,玛莎的长子,十三岁的杰基矮小的身影独自出现在餐厅里。他正拿着装蛋酒的杯子朝里面看。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变得更严厉了,她张开嘴正打算说话。杰基心虚地转过头来,一下子发现有这么多人正盯着自己,小脸立即绷紧了,眼睛骨碌碌乱转,淘气的眼神里跃出某种决断,他把杯子举到唇边,立即喝了一口里面浓稠的液体。

接下来一片混乱。做祖母的冲上前去猛拍男孩的手,大声喊道:“你明明知道那是路易莎姑姑的,恶心的小流氓!埃米莉奶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偷她的东西!”——就在这一刻,杰基松开手里的杯子,淘气的小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玻璃杯跌碎在地板上,里面的液体四下飞溅在餐厅铺了油毡的地砖上。紧接着,杰基抬起在花园里弄脏的双手捂住嘴巴,嘶哑地尖叫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意识到,男孩不是在乱发脾气,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杰基瘦小却结实的身体开始抽搐,双手痉挛,他痛得蜷成一团,喘着粗气,脸上蒙上了一层奇怪的灰霾。他倒在地板上,尖叫仍未停歇。门口有人应声惊叫,玛莎飞奔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跪倒在地,满怀恐惧地看了一眼男孩扭曲的脸,然后晕了过去。

惊叫声在大宅里此起彼伏:阿巴克尔太太跑了进来,然后是她的丈夫,乔治·阿巴克尔——家里的男仆兼司机;弗吉尼娅,瘦高的老女仆;康拉德·哈特,因为周日一早就喝了酒,他衣冠不整,脸色通红。可怜的路易莎被遗忘了,她无助地站在门口,被人推到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似乎通过第六感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因为她踉跄着向前走去,鼻翼翕动,寻找着她的母亲,然后她绝望地拉了拉老太太的手臂。

你们可能已经想到,第一个从男孩的发作和玛莎的晕倒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是哈特夫人。她扑到男孩身边,推开玛莎失去意识的身体,托起杰基的脖子——现在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深紫色——捏开他僵硬的下颌,伸出自己老得骨瘦如柴的手指,捅进了他的喉咙。他呕了一声,马上吐了出来。

那双玛瑙般的眼睛闪烁起来。“阿巴克尔!马上给梅里亚姆医生打电话!”她厉声喊道。乔治·阿巴克尔赶快从餐厅里跑了出去。哈特太太的眼神更加凌厉,没有丝毫歇斯底里,她重复急救动作,男孩再次呕吐。其他人似乎都僵住了,除了特里维特船长以外。他们就那么目瞪口呆地望着老太太和呕吐不已的男孩。但特里维特船长点头赞同哈特夫人斯巴达式的处置手段,他拖着脚步在房间里巡视,找到了那个聋哑盲的女人。路易莎感觉他碰到了自己柔软的肩膀,她似乎认出了他,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然后紧紧抓住。

但这场大戏最重要的一幕在发生的当时却无人留意。因为谁也没发现,一只耳朵上长着斑点的小狗——是小比利的——摇摇摆摆地走进了餐厅。看到泼洒在油毡上的蛋酒,它快活地叫了几声,扑上前去,把它的小鼻子埋进了那摊液体中。女仆弗吉尼娅突然惊叫起来。她指着那只小狗。它正虚弱地翻滚着倒在地板上。小狗浑身颤抖,有些抽搐。然后它那四条滑稽的腿开始变得僵硬。它的肚子痉挛般向上一挺,随后整个身体都不动了。这只小狗显然再也不会舔蛋酒了。

住在附近的梅里亚姆医生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他没有浪费时间去理会哈特家目瞪口呆的那群人,也几乎没有关注他们。这位上了年纪的医生显然很熟悉他的病人们。他瞟了一眼死狗,又看了看那个正在颤抖着干呕的男孩,他的嘴唇抿紧了。“立刻上楼。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抱上去。”金发康拉德已经清醒过来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抱起儿子走出房间。梅里亚姆医生立即跟了上去,他的急救包已经打开了。

芭芭拉·哈特机械地跪倒在地,开始摩擦玛莎瘫软的手。哈特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皱纹坚硬如磐石。

吉尔·哈特睡眼惺忪地裹着一件晨衣,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出什么破事儿了?”她打着哈欠问道,“我看见老大夫跟康尼[9]还有那个小坏蛋一起上了楼……”她突然瞪大眼睛,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她看到了地上僵硬的小狗,泼洒的蛋酒和不省人事的玛莎。“这是……?”没有人理她,也没人赏光回话。她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嫂子没有血色的脸。

一个敦实的高个子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白得发亮——史密斯小姐,路易莎的护士,后来她告诉萨姆探长,当时她正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读书。她一眼就看清了情况,某种类似惊恐的东西爬上了她诚实的脸庞。她的目光从花岗岩般屹立的哈特夫人转向依偎在特里维特船长身边颤抖的路易莎,然后她叹了口气,嘘声赶走芭芭拉,跪坐下来,开始用专业的敏捷手法照顾那个昏迷的女人。

谁也没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好像同时得到了什么推动信号似的,他们齐齐转过头来,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太太。但哈特夫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她已经伸出手臂按住了路易莎颤抖的双肩,现在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史密斯小姐照顾玛莎的灵巧动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人们骚动起来。他们能听见梅里亚姆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慢慢走进餐厅,放下急救包,望向玛莎,在史密斯小姐的照顾下,她已经开始苏醒过来;他点点头,转向哈特夫人。“杰基脱离危险了,哈特夫人。”他冷静地说,“多亏了你,脑子非常清醒。他吞下的剂量不足以致命,但及时的催吐无疑有效预防了情况恶化。他会没事的。”

哈特夫人庄重地点点头,然后猛地扬起头,冰冷又在意的目光仿佛要把老医生穿透。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某些要命的东西。但梅里亚姆医生已经转过身去,开始检查那条死狗。他闻了闻地板上的液体,舀了一点儿装进他从急救包里取出的一个小玻璃瓶里,然后塞紧瓶子,把它收了起来。他站起来,对史密斯小姐耳语了一句什么。护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他们听到她脚步沉重地走进楼上的儿童房,杰基正躺在那间房里的床上呻吟。

然后,梅里亚姆医生弯腰扶起玛莎,语气稳定地安抚她——周围如坟墓般寂静——这个温驯的小女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绝非温驯的奇怪表情,她跌跌撞撞地离开餐厅,跟着史密斯小姐走进了儿童房。上楼的时候她和丈夫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说话。康拉德蹒跚走进房间,一屁股坐下。好像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似的,好像康拉德的出现是某种信号,老哈特夫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路易莎以外,她更深地钻进了老太太的臂弯。“听着!”哈特夫人怒喝,“天堂在上,现在我们要刨根问底了。梅里亚姆医生,蛋酒里的什么东西让那孩子病成了这样?”

梅里亚姆医生喃喃回答:“番木鳖碱。”

“是毒药啰?跟我想的一样,瞧那条狗。”哈特夫人似乎挺直了身体,目光从全家人身上扫过,“我会追查到底,你们这群不知感恩的恶魔!”芭芭拉轻轻叹了口气,她抬起修长的手指按住椅背,整个人倚在上面。她的母亲用冰冷的语调严厉地说:“那杯蛋酒是路易莎的。路易莎每天都会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喝一杯蛋酒。你们都很清楚。从阿巴克尔太太把蛋酒放在餐厅桌子上,到那个小流氓溜进来一把抓起杯子,在这段时间里,不管是谁把毒药掺进了蛋酒,他都知道要喝它的人是路易莎!”

“母亲,”芭芭拉开口了,“求你了。”

“闭嘴!杰基的贪吃救了路易莎的命,也差点儿断送了他自己。我可怜的路易莎安全了,但这件事没完:有人想毒死她。”哈特夫人搂紧了自己聋哑盲的女儿。路易莎呜咽着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好了,没事的,亲爱的。”老太太柔声安抚,仿佛路易莎能听到似的,并轻轻抚摩女儿的头发。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厉起来:“给蛋酒下毒的人是谁?”

吉尔吸了吸鼻子:“别这么夸张,妈。”

康拉德嗫嚅着说:“这说不通啊,妈。我们中会有谁想——?”

“会有谁?你们个个都有嫌疑!你们都见不得她!我可怜的受苦的路……”她搂紧了路易莎。“嗯?”她咆哮着说,衰老的身躯激动得发抖,“说啊!谁干的?”

梅里亚姆医生开口了:“哈特夫人。”

她的怒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疑跃入了她的眼帘:“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梅里亚姆,我会问你的。这不关你的事!”

“恐怕,”梅里亚姆医生冷冰冰地说,“我做不到。”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梅里亚姆医生回答,“我的职责是第一位的。这是犯罪,哈特夫人,我别无选择。”他慢慢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有一台电话分机放在柜子上面。

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变得像杰基刚才一样紫。她甩开路易莎,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梅里亚姆医生的肩膀,开始用力摇晃他。“不,不行!”她吼道,“噢,不,你不能这样做,你这个爱管闲事的恶魔!你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又要见报,又——别碰电话,梅里亚姆!我要——”

尽管老太太抓住他的胳膊拼命摇晃,对着他灰白的脑袋口沫横飞地赌咒发誓,梅里亚姆医生依然冷静地拿起话筒,打给了警察总局。

[1] 引自爱尔兰剧作家乔治·法奈尔(George Farquhar, 1677—1707)的诗作。——编者注

[2] 英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3英尺,合0.9144米。—编者注

[3] 原文为德语。以下席林医生所说的话中,楷体部分如无特殊标注均为德语,不再另注。——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4] 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 1856—1924),曾于1913年至1921年任美国总统。

[5] 指杰克·登普西(William Harrison “Jack” Dempsey, 1895—1983),美国早期拳王。——编者注

[6] 《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人物,此处指哈特一家,哈特(Hatter)与帽匠(hatter)形成双关。——编者注

[7] 1英寸合2.54厘米。——编者注

[8] 古希腊神话中掌管一座小岛的海之女神,总是爱上最终会离她而去的凡人英雄。——编者注

[9] 康拉德的昵称。——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