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冻成冰棍了,先生,还有很远吗?”达沃紧了紧身上的羊毛斗篷,看着呼气时吐出的白气。
驾驭厚鬃骏马的高大男人呵呵一笑,“那你可要坐稳了,再坚持一会儿。”
几天相处之下,莱昂和维妮娅已经适应了这对兄妹的加入,达沃经常称呼莱昂为先生,显得亲近,而他对美丽动人的奥尔多赫小姐,从一开始的漂亮姐姐,改口为女士。
“琳达你感觉如何?冷么?”
小女孩面颊彤红,她伸出白嫩小手,好奇地凝视着掌心凝结的冰晶,全神贯注。
“妹妹,莱昂先生问话呢,要有礼貌。”
“啊....我,我不冷,先生...”
这里也是冬天,他想,地上盖满厚厚的白雪,飕飕的冷风卷起雪花,冷得像千万把冰刀切割着他的皮肉,铅灰色的天空显得低沉,脚下的苔原,在马蹄践踏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唯一的点缀是偶尔突出的岩石。
临走前,莱昂还是将剩下三枚,外加维妮娅的五枚铜币一并放在矮桌。
不是同情,只是完成借住一晚的交易,也是表明,她与其他恶名昭著秘警截然相反。
达沃几乎开始想念农夫家的火炉了,比起木屋里的温暖,天空和大地仿佛都在哭泣。
尽管如此,这景象也并非完全没有美感。
偶尔,当他们经过林中空地的时候,他能看到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峦,未冰封的溪流顺着山坡潺潺而下,时不时,他能看到一只雄鹿或者一群狍子在林中穿梭。
远处,一缕炊烟缓缓升起。
起初,年轻小伙还不太确定,因为那烟的颜色几乎和天空一模一样,转瞬间就与天空融为一体,在艰难地跋涉了一个小时之后,达沃终于确定他们正在接近一个定居点。
两道河流交汇处的平原,出现一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城堡,洋葱般的彩绘圆顶引人注目,更东面,大片松林正在霜雪笼罩中,安静地矗立于群山脚下。
“终于到了,塞普里奇,东方州最靠近杜克里斯大森林的定居点。”维妮娅眺望不远处的城镇,望着围墙内,一道道炊烟袅袅升起,她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放松。
两个小家伙发出欢呼。
“我们快些进城,找一家旅店安顿下来。”
木墙外的平原,散落三五成群的农舍房屋,草皮屋顶上的烟囱里冒出的烟,缓缓地飘向天空,农民警惕地站在家门口、栅栏后,他们对外来者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
莱昂端坐马背上,无视那些投来的复杂目光,维妮娅则会冷冷地回视任何看向她的眼睛。
通向吊桥的道路两旁,有一个赈济点,四个牧首打扮的瘦削家伙架起两口大锅,吊着用柴火加热,里面咕噜咕噜地不知道煮着什么,排队的难民很多,约莫有数十人,他们大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还有不少老幼病残躲在三四座用草席搭起的棚子,拥挤在一起取暖,勉强遮蔽风雪,最慈悲的莎莉娜修女游走在中间,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治疗。
“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药物,而是过冬棉服,冻疮会直接夺走他们的小命!”达沃颇为愤慨地说道,“当地人都是见死不救的懦夫!”
“达沃,注意言辞。”
英俊男人一提醒,年轻小伙才发现那些居民看自己的目光变得不善。
或许他说的是事实,连年灾祸,衣食紧缺,谁又好过呢。
沿着明显被夯实过的泥土路,随着越来越靠近,定居点的全貌也逐渐清晰。
城堡样式倒是很常见,中间一座巨大洋葱头似的圆顶建筑,周围是一圈高高的木栏以及一条护城河,墙体结构是坚固的石头和木材,围绕四周的瞭望塔窗口狭小,多数都是用以射箭的射击口,三米高的城门吊桥用铆钉加固,不留缝隙,用以抵挡这里时常出没的怪物。
进出的人流不算拥挤,推车的小贩,背着柴筐的居民,佣兵团体,以及许多驾驭马车的商人,形形色色,来往贸易称得上塞普里奇的命脉,而把守这座吊桥是一支二十人规模的守卫。
他们大多身形健壮,少部分披着铁质鳞甲,其余仅有一副皮甲,手持长戟或弯刃战斧,尖顶头盔遮盖住半张脸,勉强能维护治安。
城门告示牌上粘贴着用戈斯波达语写的一行文字,“入城一人一枚铜币”,莱昂注意到守卫们收走的钱币,绝不是同样数字。
收受贿赂、压榨居民,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在北境,使用长剑的战士并不多,守卫们很快注意到背着一柄长剑的莱昂,木墙哨塔上,哥萨弓手搭上羽箭,他们对威胁的嗅觉异常敏锐。
几个难民挣扎着走上来想向莱昂讨要点吃的,随后被守卫驱散开,他们只得后退,继续蜷缩在窝棚里。
“祝福弗拉基米尔沙皇,波耶法令,入城需要缴纳双倍人头税,最近城镇里涌入了很多难民,已经过于拥挤了。”迎面走来浓密胡子的守卫,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外衣,上面印着一只熊在锈迹斑斑的锁子甲上横行霸道,嘴里乱嚼着一只鸡腿,看上去是个长官,玩味目光上下打量一行四人,拿出一只布钱袋。
“我不管你谁,一人两枚铜币,马匹另算!”
“一十八枚铜币,再加两枚书面费,一共俩银币,我们会给你签一份通行证,别在城里闹事!”
他显然是喝醉了。
“先生们,这是帝国驻厄伦格勒大使卡斯帕-冯-维尔顿亲笔签署的通行证,上面还有厄伦格勒航运协会的盖章,以及来自王廷的通行许可。”
莱昂亮出一张通行证晃了晃,落款的铁十字颅骨图案赫然是帝国大使馆的专属印章,航海协会印章、头顶皇冠白熊印章。
三枚印章,一个比一个震撼。
“希望别太为难,长官。”
浓密胡子守卫有些清醒,他倒吸一口冷气,与下属对视一眼,旋即收起了钱袋,侧过身,腆着肚子让出道路。
“好的,好的,尊敬的大人,欢迎来到塞普里奇。”
甚至敬了个礼,人头税一事只字不提。
一个巨魔都能想出的浅显道理,拥有如此重要通行证的人得是何等贵胄,保不准,是沙皇派来的特使。
“停下来,检查货物!”
“快点!耳朵聋了?”
“守卫老爷!行行好!我一周前才办过货物通行证,那可是一枚银币啊!现在怎么变两枚了?!”
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肮脏羊皮大衣的商人哀怨不已,“我半个月才挣到一枚半银币,守卫老爷,运的可都是煤渣子,集市木炭告急,我着急送过去,求您通融通融!”
“少他娘废话!波耶老爷的法令!”
“不交?不交那就打!”
人群纷纷望过去,那个不愿缴纳的商人被直接拉下马车,头戴的皮帽被踩在雪地,拽到一旁泥坑里,几个守卫们围成圈拳打脚踢,里面传出了商人的哀嚎。
后面排队进城的人面露难色,入城税费又提高了。
“这群贪婪虫豸!”维妮娅俏目满是愤怒,她一跃下马,迈开长腿箭步上前。
旁边,浓密胡子的属下大喊道,“喂!你干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女人冲过去,直截了当踹倒一人。
“天啊!她敢打波耶老爷的兵!”
“外乡人就是硬骨头,也该让这帮看门饭袋长长记性。”
“我也想去踹一脚....”
聚拢的人群发出惊呼,不知有多少人心里暗暗叫好,也有人面露担忧,平日里,再疯狂的人也不敢去找哥萨战士的麻烦。
他们更害怕承受波耶老爷的怒火。
“刁民!你完了!你完了!”
被踹倒的守卫躺在地上干呕,满是血丝的眼睛仰视女秘警,久久不能站起身。
“还敢废话。”维妮娅冷笑不已,对着他的下巴,又是一记膝顶,两颗断裂的牙齿从嘴里喷出,激起一阵惊呼,直直将守卫踢晕过去。
周围守卫短暂呆滞中反应过来。
他们立即举盾列队,横握战斧,数把长戟对准了脚踩晕厥守卫胸口的维妮娅,这个狂妄至极的女人。
“嘿!嘿!住手,都停手!”浓密胡子守卫赶忙走过去,他亲眼看着这个女人与谁同行。
十分钟后。
莱昂一行四人行走在铺有硬石板的道路,尽头直通波耶城堡前的广场。
这座东方州的偏僻城镇确实拥挤不堪,到处都是市场摊位和叫嚷着的小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骂人的声音,有着三条街道深入镇广场,每一条都同样挤满了人和牲口,建筑与建筑之间,一些光照不到的深巷,无家可归的难民、乞丐躲藏在里面,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来往的人,一刻不停。
达沃兄妹走在后面,他们好奇地四处看看,路边有卖土豆薄饼和肉馅饼的摊贩,味道勾人味蕾。
莱昂一手握着钱包,一手握着斧柄,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对城市中的潜在危险非常熟悉,小偷、扒手和持械抢劫犯屡见不鲜。
脸色肮脏的孩子们用贪婪的眼光看着他上好披风,穿着卫兵打扮的哥萨在人群中穿梭。
莱昂哼着刚听到的基斯里夫歌谣,与维妮娅牵着马匹并肩走,后者因为小插曲,脸色非常不好看,“刚才你为什么要拦着,守卫仗着一点小权利,横征暴敛,搜刮居民的血汗,依我看,把那些虫豸都杀光了才能震慑住!”
“和你救人一个道理,解决麻烦需要理由?”
回答她的人不想在这一话题过多讨论,一场风波能被轻松平息,离不开守卫长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解决?躺在地上的商人被抢走最后几枚铜币,他得到一张随手写的通行证,我连动手讨回公道都不被允许。”
“没人阻拦他自己讨回公道,这座城镇藏污纳垢,多的是更黑暗需要你来解决,契卡小姐。”
“况且,救下的不一定是好人。”
维尼亚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帝国人,你的底线呢?普通人遭受不公对待,假如事情发生在帝国,你依然熟视无睹吗?!”
“我会上报城防长官,再由城镇评议会与当地贵族进行裁定。”莱昂十分平静,“这群贪婪守卫在执行波耶的法令,对抗他们缺乏理智,波耶在领土内权利是无限的,其中利害轻重你比我清楚。”
“波耶法令一定正确?抵抗混沌的秩序何在?!”
“那需要沙皇来判断,纵使沙皇断定是当地法令不公,判决处罚,按照《米莎卡沙皇御令:贵族继承法典》,世袭波耶不得被剥夺爵位、继承权,所以最后执行者依旧是当地贵族。”
维妮娅扭头看向男人,目光复杂,她越来越摸不透对方的心理,突然说道,“......如果我今晚杀死掌权者呢,神不知鬼不觉。”
莱昂停住脚步,深深皱眉,他眉眼间的忧郁愈发浓厚,“我很意外你有这种激进想法,杀死坐拥一座城镇的大贵族,只要被抓到,我想,即使有一层沙皇秘警身份也难逃一死。”
“留祸害活着,是我的耻辱。”
“你口中的祸害在灾难来临时与他的领民站在一起。”
“盘剥平民的祸害!”
“奥尔多赫小姐,你应该去努恩城,随便加入评议会的某一方,成为派系成员,一定很受小市民欢迎。”
“我讨厌你说话语气,帝国人,冷血,高高在上!”
“有时候我也讨厌。”
“好......算我自己看错人。”维妮娅美丽眼睛直勾勾盯着英俊男人,一路同行的二人有了淡淡隔阂,“反正到了地方,就此别过,帝国人!”
女秘警大步向前走,头也不回,依旧表示着她的坚持和一直以来的骄傲,消失在街巷拐角。
给这场争吵画上了句号。
“莱昂先生,奥尔多赫女士要去哪?”年轻小伙赶紧几步走来。
琳达也小跑跟上,长长睫毛挂着雪花。
英俊男人轻轻摇头,这个热情、美丽的基斯里夫姑娘,她有自己的固执与倔强。
他清楚这些事件归结于谁,这个北境国度整体呈现出未开化的半野蛮半文明状态,不出意外,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外来者,莱昂一点都不愿触碰最深层,最黑暗的权利纠纷。
“走吧,达沃,琳达,天黑之前我们要找到浆果蜂蜜旅店。”
大雪还在下,待在室外的行人越来越少,得益于背后背着的长剑,莱昂他们没遇到意料之中的“突发情况”,从旁边经过的巡逻士兵们也仅是多几分警惕,没过多盘问。
他中途停下来向小贩买了三张肉馅饼。
掏出钱包时候,莱昂注意到几道不友好目光投过来,两块肉馅饼递给兄妹俩,皮厚馅薄,不妨碍他们吃着津津有味,边吃边走。
要找的旅店位于塞普里奇镇中心,名声不浅,也是出了名的雇佣兵聚集地,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异教教众、喜欢冒险不怕事的外国人的不二选择。
销赃窟、上好酒水、温暖床铺,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