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被木匠冉国才捡来的时候,家里原本只有3口人。除了木匠两口子,还有他的母亲“冉申氏”。旧社会很多妇女没有大名,或者在村庄上有大名也叫不起来,村上人习惯说某某是谁家的媳妇。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主外女主内,这男姓氏自然在前,女的姓氏靠后。
“冉申氏”,就是姓申的姑娘嫁给了冉家当了媳妇的意思。
冉申氏娘家申坡,离冉庄约20多里地,隶属于涅阳县柳泉镇。
她是一个小脚女人。冉申氏出身却不是富家小姐,而是柳泉镇一位吕姓商人人家的丫环。
这吕家富商,和申家原是姑舅家亲戚。申家女儿7岁时娘就死了,父亲已经穷困潦倒,且有痼疾在身,自知命不长久,不得已,他就把女儿送到了妹妹家,让他照顾3岁的表妹。说是丫环也罢,说是保姆或玩伴也可。
申家女儿在吕姑父家生活了10年,一是照顾表妹生活起居,二是在家干些端茶送水力所能及的家务,顺便也学得一手漂亮的女工。眼看这姑娘到了婚嫁年龄,吕姑父便想张罗着,要给这侄女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
旧式说媒,全靠媒婆一张嘴。无论双方条件是否相当,只要双方家长同意结亲,事情就成了一半。比如媒婆说,男女双方真是“天作之合地造一双”,但也许正好是一个哑巴配一个聋子,或者一个瞎子配一个瘸子。所以吕姑父找了媒人,却并不全信媒人,一定要男方到女方家里来见上一面才放心。
男方就是冉庄木匠的父亲,大名冉玉禄,因为“禄”字同音大写数字“陆”,所以他也有个小名叫“六子”。他身高1米7左右,黑棠脸,眉目粗黑,眼睛又圆又大,可惜脸上有麻子,嘴角数条皱纹,身板也显佝偻。说是三十岁,看起来其实还要更苍老些。
但媒婆给吕姑父说的却是另一番话:这冉六子,原是冉庄大门户中人,家里原本有50亩好地,从小也不缺吃少穿,五间大瓦房,青砖铺院。只是这冉家老爹后来不正干,不仅赌钱,还染上了“大烟”瘾,境况逐渐变得困窘就卖地卖房,地归了冉家自家户,瓦房卖给了冉庄白家,自己也好命不长,苦了这小“六子”了。这孩子,从小争强好胜,不怕吃苦。他家里还有3间草房,守着剩下的2亩田地生活。这小伙子,要身材有身材,要人样有人样,正派肯干,相信以后他家里的境况,还是能“翻身”的。
吕姑父就说:“看你说这样子,我相信这人家还是靠谱的。嗯,辛苦你再去冉家走一趟,让我见见小伙子。如果他人老实本分,今年内就安排侄女嫁过去成亲”。
媒婆心里暗暗叫苦,来到冉庄说:“人家姑娘俺看了,模样俊俏,还会一手好针线活。虽然都是苦命人,但也绝对是一个顾家能过日子的。只是这吕家姑父,要面见一下男方,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看看有什么说道没有?”
冉玉禄赶紧从屋内翻出一串铜钱奉上说:“婶子你看,咱这破茬烂院的穷家小户,想遇到个合适的人家,可真是不容易。要不这么着,我们庄上有个长工,叫朱之奇,问我叫老叔哩。他长得人高马大,脸面白净,关键是他这人看着年轻,我这长相……怕是去了柳泉镇,人家一看,根本就没有后边的事了”。
媒婆说:“得了,姑娘也是苦命人,没爹没娘,姑娘岁数大了,这吕家也急着往外铺排。好坏,你家还有三间房二亩地。只是这“花招”呀——有点不够仁义,我就装作不是很清楚,只是到时候,你们千万别把我给抖搂给了姑娘家就成!”
朱之奇是白家的帮工,白家在冉庄对岸的马营开有两间门面,经营布匹和粮油生意。说起来是七拐八磨的转弯亲戚,冉玉禄和朱之奇还是一个门口的邻居。这个棘手事情,横竖都会帮忙。
于是,朱之奇乔装打扮,穿一身干净的土布,头发用皂角洗了两遍,拿着一包红糖,按照约定日子,随媒人到柳泉镇替人“顶缸”相亲。
吕家姑父一看朱之奇这人,成呀,这小伙子看着精能,说话有板有眼,实诚憨厚。当时就欢喜得合不拢嘴,说笑之间就翻阅老黄历,准备找个黄道吉日,把申家女儿的婚事定下来了。
结婚这天,朱之奇骑着一匹借来的毛驴,领着冉庄自家户十几个人,拥着赶到到了柳泉镇,燃放一长串鞭炮,一路吹吹打打,就把申家女儿给接到了冉庄。
入罢洞房,申家女儿才发现了其的中“猫腻”。
这时候,申家女儿就变成冉申氏了,哭一场闹一场之后,也就接受现实了。冉玉禄也就是长相差一点,年龄老一点,其他有2亩薄田和3间草房也真真的,冉庄还有“椽子没一根,田产没一分”的人家呢。
唉!不管咋说,人都是好人,只是这家人也太寒酸了一点。
这冉玉禄,连件像样的喝茶布衫也没得呀!
好在冉申氏从小就手巧,从柳泉镇嫁到冉庄时,带了自己做的一柜子的衣物,包括还没有做成的土布和棉花。
于是结婚第二天,冉申氏就忙着把剩下的布匹和棉花,给冉玉禄做了一件棉袄,还把自己的一块蓝粗布长褂子,拆开,改做了一件男人的外罩衫。
按照风俗,新媳妇三天“回门儿”,新姑爷人长相,本来就寒碜,再打扮得跟一个要饭叫花子一样的,那才是更丢姑父家的脸面呢。
三天回门时,吕姑父一看姑爷换人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又看到新姑爷穿着侄女给做的新衣裳来登门时,生米已熟木已成舟,看来侄女都认了,当姑父的自然无二话说。
只是在午饭时候,当着新姑爷的面,吕家姑父朝着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
冉玉禄家的二亩地,就在草屋后和自家草屋的前面,平平整整,不过如果加上房前的一口水塘,差不多得有三亩地了。这口承继祖上的水塘,就是冉庄四口水塘的所谓“东坑”。村北有一条蜿蜒的小水沟,总有雨水积小流成小河,灌入东坑,顺着再下泄到南地。
冉申氏到冉庄后,因非常怀念小时候在柳泉镇姑父家门前的果树上可吃的果子,就在自家门前和院子里,也栽上了梨树、桃树、苹果、枣树、杏儿等。春天白花、黄花次第开放,秋天一树树果实黄澄澄红丢丢,煞是好看。
第3年,木匠冉国才就出生了。2年后,他们又添了一个女儿。女儿眉目清秀,起名冉国勤。
十年倏尔,到了1929年。冉玉禄47岁,冉申氏27岁。
这年正是中国狼烟四起的战乱年代,冉庄也接连过路好几次当兵的队伍,村上还有两个小伙子被强绑走去当兵“吃粮”了。老百姓的日子很艰难,中原农村还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史称民国“民国18年年眚”。
也是这一年,冉玉禄的老“胃病”犯病了,特别厉害。严重的时候,他相信村里人的胡说,居然吃石灰止疼,其实根本不顶事,只会疼的更厉害。
冉申氏认为这实在不成,没钱咱就借钱,得找正儿八经的郎中给治。所以找朱之奇借过不少钱,到马营、王营找郎中看病。
现在来看,冉玉禄的老胃病,原来应该是慢性胃炎。1929年的时候,吃没吃喝没喝的,连疼带饥荒,更不见好,当年就油尽灯枯一命不起了。
从此,冉申氏守寡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娃,艰难度日。
原来屋后两亩地,还种些庄稼和蔬菜。那一年,满地里都种的是红萝卜,冉玉禄去世后,原来看病借债的钱也还不上了,就拿地里的红萝卜顶账。
一个小脚女人,孩子幼小,也干不了地里的那些重体力活,冉申氏干脆又在屋后地里种上了桐树。桐树好活,属于速生树木,农村人打柜子,做棺材都是好料,遇到谁家有灾遇难时,这几十棵桐树,多少也能卖点钱贴补家用。
有一年,朱之奇过来商量说,自家3个儿子眼看一天比一天大,得考虑买块地盖房子哩!朱之奇说:“表婶你家有地也不好好种,那桐树能卖几个钱?干脆卖给我半亩地,连半亩地上的桐树我也给你掏钱,咱这邻居也是越做越近了”。
冉申氏也好商量,当下就干脆大方地同意划给了朱家半亩地,找了中间见证人抄写了地契并按了指压。
冉国才也二十多了,一直还没有个媳妇。
冉申氏也想,我们这孤儿寡母的生活实在是艰难,这朱之奇既是远亲又是近邻,今后还要多仰仗人家呢。
第二年,在朱之奇的张罗下,冉国才娶了北水县城周家米行里的丫环杨玉桂为妻。
杨玉桂来到冉庄的时候,只有13岁,而冉国才已经25岁了。
那时候,这点年龄差距也不是问题,13岁的杨玉桂嫁到冉家,就做了“童养媳”。
农户人也有农户人的算计,姑娘提前到家里,怎么说也先多了一个劳动力呀!
“旧社会”的农村,土地和房屋也是可以流动的“不动产”。谁家劳力多,眼看土地收益捉襟见肘,只要有财力,再者只要有人卖地,就可以买点来种,毕竟买地比租赁地主家或者佃户家的地,更有长远收益。事实上,很多所谓“地主儿”,也都是勤劳的农民转化而来的。
这时候的冉国才,已经到北山学艺多年,干了多年的伐木工人,手里还是有积余的,就从西河那一带冉庄的夏家买了5亩地。抗战结束了,看不到日本鬼子再来害贱百姓了,可国内的战争还在打,冉庄又被抓走了两个“壮丁”。
夏家是冉庄的大地主,但是人家考虑问题就是与众不同,夏家有两个儿子都出去了,据说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延安。夏家卖地,是要找儿子们重新找个发展。过去人老几辈子都是到处买地,现在是战乱时期,人家是高低贵贱都卖地。
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都排着队上夏家去买地。冉国才也按照小脚老太的期望,把自己伐木的积攒,加上东拼西凑的散碎银元,买了夏家5亩地产。
3年还没过完,时间呼啦就到了1948年,北水提前解放,一解放就开始在农村搞“土地改革”。
按照当时的“土改”政策,买买卖土地交易发生不超过3年的,政府不予承认,可以予以没收,但是5亩地正好就是一个杠杠,加上冉国才是工匠出身,还能买得起地,明显算是富裕中农了。冉申氏家原来就有2亩地,还是她家的,不没收就不错了!
世上万物出于土,万物归于土。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基本资源。分到了土地的老百姓喜上眉梢,汗洒垄亩,春天分到土地,秋天就迎来了“土改”后第一个丰收年。
到了1965年农村“四清”运动时,当时的驻村干部老曹到冉庄走访,看到冉国才一家,除了冉国才一个男劳力外,就剩一个孤老婆子,带两个小女孩。即便这样,冉国才年轻时也没有好好种过地,而是到山里伐木,干的是工匠活,现在生活得靠挣“工分”,会手艺的农民,这时候也不能随便出去揽活了,这家的日子前景实在不容乐观!
工作队带队的曹干部于是大笔一挥,你家早就应该是“贫下中农”呀,这才把原来的“富裕中农”的档案给改过来了。
这“富裕中农”的帽子一摘掉,冉申氏才感觉松了一口气儿,过去买地花了冤枉钱,还为此带着十几年的“富裕中农”帽子,现在总算好了!再也不觉得纠结了——世事变化如棋局,自家虽然穷家陋舍,从此,却再也不会因此而担惊受怕了。